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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家居

一碗白粥最养人

中国人的早餐,大多是从一碗白粥开始的。白粥,米香四溢,绵绵软软。喝上一碗,元气满满。

中国人为什么喜欢喝粥?因为父母从小就喝粥,祖父祖母从小也喝粥,这样的生活习惯,代代延续,遂成传统。一碗热气腾腾的白粥,飘荡着家乡的味道,盛满了家人的亲情,承载着祖先的记忆。

相对于中式早餐,西式早餐则要丰富得多。汉堡、三明治、鸡蛋、香肠、蔬菜、水果、牛奶,算是标配。

从营养学的角度看,西式早餐绝对满分,中式早餐不及格。不过,中国人吃西餐,虽然也能饱腹,却总觉得胃里不舒服。尤其是出国之后,头两天吃西餐还挺新鲜,第三天就开始想念中餐了。再过几天,看见方便面都馋。若是想喝一碗热粥,就更是奢望了。而在国内,无论哪家宾馆,早餐必有粥,少则有大米粥、小米粥,多则还有紫米粥、八宝粥、皮蛋粥等。

其实,中国人爱喝粥,与营养学无关。清晨,人体机能刚刚生发,身体比较柔弱,肠胃尚未苏醒,没有能量去消化肉食冰鲜。白粥是中性的,正好调和脾胃。一碗白粥,几样小菜,平常、朴实、温和。

在中国人的观念中,食物是与人的生命状态相匹配的。一种食物,你与它不相匹配,尽管好吃,但你消化不了,就是无缘。就像一个婴儿,母乳是与其最匹配的食物,尽管牛排比母乳更有营养,但婴儿消受不起。中国人讲究天地人相应,什么季节,什么地方,什么体质,吃什么样的食物。一种食物,你配得上它,就是食物,就是你吃它;你配不上它,就是毒物,就是它吃你。所以,古人不谈营养,而是谈人与食物的关系。

有一位女性朋友,五十多岁就去世了。朋友们都感到惊讶,因为她一直倡导“生机饮食”,即以野生和有机食品为主。她的早餐食谱是:三明治、鸡蛋、蔬果汁、冰牛奶。为什么要吃生冷食物?因为按照西方营养学理论,不蒸、不煮、不煎,可以最大程度减少营养流失。其实,她患有红斑狼疮,属于免疫系统疾病。按照中医理论,体质本来就弱,脾胃虚寒,却天天吃如此冰冷的食物,消耗了大量体能。食物虽有营养,身体却撑不住。久而久之,精气就耗竭了。

也许有人说,西方人也爱吃生冷食物,每天一盘一盘地吃蔬菜沙拉,身体不也很好吗?事实上,西方人和中国人的体质不同,饮食习惯也不同。西方人喜欢吃热量高的肉类,并配以胡椒、肉桂等调味品。中国人饮食本来就偏素,如果盲目模仿西方饮食,只讲营养,不讲寒热,只能是“食洋不化”,自作自受。

中国人爱喝热粥,也爱喝热水,以至常常被当成笑话。网上有一个经典段子。女生说:“我感冒了。”男生说:“多喝点热水。”女生说:“我胃疼。”男生说:“多喝点热水。”女生说:“我来大姨妈了。”男生说:“多喝点热水。”女生说:“我们分手吧。”男生说:“不要,我会伤心的。”女生说:“那你就多喝点热水吧!”那么,多喝热水,到底对不对呢?

浙江一位老中医曾立下家规:家人什么都可以吃,就是不允许吃冷饮。为什么?因为胃喜温不喜凉,肾喜暖不喜寒。所以,中医从不说“多喝冰水”,而是说“多喝温开水”。尤其是人到老年,胃肠功能退化,而冷饮则会让退化速度翻倍,从而诱发隐藏的疾病。当然,冷饮不是绝对不能喝,而是要像吃饭一样细嚼慢咽,以减少对消化道的刺激。

记得年幼时,每逢生病,没有胃口,父母总会煮一碗白粥,说:“喝白粥,清清肠胃,病就好了。”如果从营养学的角度解释,人生病时,应该吃大鱼大肉,否则没有营养,怎能有抵抗力?事实上,人躺在病床上,是吃不下东西的。这就是《易经》的“剥卦”。当人饿了一段时间,突然想吃东西了,就变成了“复卦”,一阳来复,生机渐起。此时,脾胃尚虚弱,先喝点米汤,然后开始喝粥,最后再吃米饭,这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如果一开始就吃牛排,哪怕再有营养,也会变成一场灾难。

中医认为,药毒同源。同样一味药,用得对,就是药;用不对,就是毒。一棵寻常的萝卜,可成治病良方;一株贵重的人参,也能致人死命。关键不在药材,而在于怎么用。同样是“饥来食,困来眠”,有人终得无上菩提,有人却活在无间地狱。关键,不在食与眠,而在于心。

据报道,有一位湖南女士进入更年期后,特别痴迷养生之道。有一天,她突发奇想,在家中将20余种水果混合榨汁,简单过滤后,自己输入静脉。输液结束后,皮肤瘙痒,体温上升,不得不住院治疗。医生发现,这位女士全身感染严重,出现凝血功能障碍,肝脏、肾脏、心脏等均有不同程度损伤,诊断为多器官功能障碍、脓毒血症,如果不及时救治,随时有可能因大出血、多器官衰竭、休克等危及生命。医院一方面采用床旁血液净化,一方面给予抗感染治疗,同时大量输入凝血因子。经过救治,患者病情逐渐稳定。本来,果汁是营养品,但因放错了地方,就成了“毒药”。

佛经说:“于食知量。”意思是说,什么年龄该吃多少,什么身体该吃什么,心中要有数。每个人体质不同,需要的东西也不同。营养过度,反而折寿。所以,“疾病以减食为汤药”。

西方人强调,人应多吃蔬菜水果,否则会缺少维生素。其实,只有完全吃不到新鲜水果蔬菜的人,才会缺乏维生素,如航海员等。中国人的饮食结构和西方人不同,五谷杂粮中本身就有足够的维生素,所以无需特别补充蔬菜水果。西方人脾胃功能好,消化能力强,吃肉食和奶制品比例高,所以需要多吃蔬菜水果。中国人先天脾胃不强,消化能力弱,以谷物等素食为主,营养比较均衡。如果过多摄入蔬菜水果,反倒容易阻碍脾胃消化,不利于营养吸收。所谓新鲜,往往意味着生吃,如果脾胃无法吸收,不能被身体利用,就是多余的“垃圾”。中国人爱吃热菜,这也符合脾胃特性。苦瓜、黄瓜、西红柿,本身就是凉性的,如果再做成凉菜,吃多了损耗脾胃阳气。苹果、梨子等水果,具有寒凉属性,也是少吃为佳。

《黄帝内经》曰:“毒药攻邪,五谷为养,五果为助,五畜为益,五菜为充。气味合而服之,以补精益气。”古人认为,水果蔬菜只是辅助和补充,不需要多吃。吃东西之前,先研究一下东西的“性味”,与自己相合再吃。性寒凉的东西伤脾胃,身体好也要尽量少吃。甘能生湿,湿气重的人不宜多吃甜食。所以,没有绝对好的食物,只有适合自己的食物。

“谷肉果菜,食养尽之,无使过之,伤其正也”。每种食物都有其用,但都不能过度,否则就会“伤正”。“谷肉果菜”,这才是中国人的食物配比法则。中国人的食物以五谷为主,因为五谷是植物的种子,包含了植物的精华,是植物生长繁殖的根基,最易于人体消化吸收,也最能补脾胃、益气血。如果饮食以蔬菜水果或者肉食为主,就会影响脾胃运化。西方人强调饮食多样、营养均衡,这没有错,但只有懂得自己的体质和食物的性味,才能更健康。

人到中年,身体渐衰,脾虚胃弱,所以应尽可能少吃不熟悉的料理,回归儿时熟悉的饮食。因为,儿时之饮食,脾胃最熟悉,身体最没负担。若仍一味寻新猎奇,胡吃海喝,难免自受其害。

同样地,人在青春期之前,饮食尤其应该本土化。盖年幼之时,发育尚未完全,脾胃柔嫩,重在一个“养”字。中医说“脾土”。本地食材与脾胃多能调和,故可养人,也最适合孩子的成长。在哪里生长的人,就该吃哪里的食物,喝哪里的水。孩子从小多熟悉家乡的水土,底子厚了,以后出门在外,才会承受得住异乡的水土。

有人说,农村人土气。这个土字,恰恰是农村人的特点。土是指泥土,农村人离不开泥土,土就是命根子。过去,农村孩子出远门,家里老人会把一包用红纸裹着的土,偷偷塞进箱子底。假如在外水土不服,就把红纸包裹的东西煮一点汤喝,因为那是灶上的泥土。

台湾作家林清玄17岁那年,决定离开家乡。临行前,妈妈送了他一个玻璃瓶子,里面装着黑黑的东西。母亲说:“你别小看,这里面装了三样重要的东西,一样是拜祖先的香炉里的香灰,一样是农田里的土,还有一样是井里的水。”闽南人认为,离开家乡的时候带着这个,就不会水土不服。

己亥年伊始,贾樟柯拍摄了一部贺岁短片《一个桶》,电影讲述了一名小镇青年在老家过完春节踏上归途的故事。母亲给他带了一个桶,用黄胶带一圈圈地密封住。他抱着这个桶,从摩托车到渡轮再到小巴,一路辗转。结果,快到家了,桶的提手断了,滚到路边。到家后,青年打开那个桶,看到沙土保护着的土鸡蛋。蛋壳上,还有一个妈妈画的笑脸。一个桶,装着故乡的土,也装着母亲的爱。

国产科幻电影《流浪地球》上映后,外国朋友问:“带着地球去流浪,这个创意是怎么想出来的?”导演郭帆说:“中国的房子太贵了,舍不得扔啊!”玩笑归玩笑,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原住民国家,中国人最舍不得的就是这个家。当地球出现危机时,中国人宁愿带着地球跑,也不会逃离地球另寻出路。西方人是游牧文明和航海文明,具有天然的侵略性。中国人是农耕文明,具有天然的厚土意识。因为厚土,所以不会长离故地,不会千里远征。西方人总喜欢不停地向往出走,面朝大海,仰望星空。而中国人则是安土重迁,故土难离,一寸土地也不舍得丢。所以,中国人最爱脚下这片土地,和泥土最亲。

回家吃饭最浪漫

某年,网上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帖子:“你妈喊你回家吃饭。”一句话,没头没尾,却瞬间走红,因为它击中了无数人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今天炖排骨,回家吃饭吧。”“好的,老妈。”这是一对母子的微信对话。人世间最真挚的情感,就藏在这最简单、最质朴的文字中。

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播出后,收视率之高,超乎预期。这与其说是一部美食片,不如说是一部思乡片。舌尖上的味道,就是故乡的味道、童年的味道、亲人的味道。此后,另一部纪录片《风味人间》播出,依然热度不减。导演陈晓卿称,他是用温暖的食物讲述有温度的故事。对于中国人来说,简单的食材,家常的烹饪,更能唤醒内心深处的记忆。那些并不昂贵的食物,热气腾腾,温情满满。

汪曾祺先生说:“四方食事,不过一碗人间烟火。”食物的诱惑力,不在于昂贵或稀有,也不单纯以工艺的繁简或厨艺的高下来评判。炊烟美食,是平凡生活背后的情感凝结。一桌有滋有味的饭菜,映照出一个有情有爱的人世。

据报道,江苏一名男子开车到东北运送货物,因错过了旅馆,天黑时来到一个村子,敲开一户农家的门准备借宿。那户家中,只有一名老妇。男子说有点饿,老妇就给男子下了一碗面,里面放着切成丝的大蒜头。吃着吃着,男子哭了起来。老妇问:“咋了,你哪儿不舒服?”男子说:“我小时候走丢了,被人带到很远的地方。没走丢之前,就喜欢妈妈做的面,里面切了蒜丝,就是这个味。”听罢此言,老妇也嘤嘤地哭了起来,她说自己的儿子五岁时走丢,至今未见。彼此都觉惊讶,莫非人间真有这样的奇缘?后来,两人做了医学鉴定,果真是母子。时光流逝,人事模糊,但儿时的食物,却在胃里留下了深刻而细微的印记。

其实,每个人的心底,都藏着一份儿时的味道。无论走到哪里,都在追寻这种味道。一旦味蕾感触到那种味道,立刻就会打开记忆的闸门。遗憾的是,人的味蕾是逐年衰退的。小时候能感受到的,长大之后就慢慢消失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故乡的味道,就是永远也找不回来的味道。

一个人的乡愁,都藏在胃里。走遍五湖四海,吃遍八方美食,才知道异乡的饭菜,总不如故乡的养人。其实,饮食偏好并无高下之分,每个人的脑海中都深埋着自己的味觉记忆,味蕾被驯化后,会形成一种良性互动。一旦接触到熟悉的味道,美好的记忆便会瞬间被唤醒。

中国人做饭讲究火候,有文火与武火之说。文火是柔和之火,武火是强劲之火。或先文后武,或先武后文。火候与燃料亦有关系。中国的好菜,如炖甲鱼用桑木,烤鸭用果木,都有特定的燃料。火候,就是做菜的最大秘诀。

中国人做菜,有一份虔诚之意。做菜时,厨师必须全神贯注,心无旁骛。菜做好了,先供奉天地,然后供奉祖先,再献给宾客。送走客人,才给小孩吃。以感恩欢喜之心做出的菜本身就珍贵,关键是有了人的情感。餐馆里的菜难吃,是因厨师没有投入情感,只为赚钱而做。不带欢喜和感恩的菜,没有精气神。家常菜之所以好吃,多半是因为包含了亲人的情意。

中国人认为,做菜也是修行。做菜时必须放下恼恨,不能有怨恨和嫉妒,否则会化为“毒火”,影响菜的味道。同时,尽量吃与人关系较远的食物,如鱼、海藻、蔬菜等。这大概就是“君子远庖厨”之意,背后隐藏的是一个“仁”字。

真正的好菜,必须体现食物的本色。能保留原味者,才是烹调大师。作家汪曾祺在《食道旧寻》中记载了王世襄自创的一道神菜:“学人中真正精于烹调的,据我所知,当推北京王世襄。世襄以此为一乐。听黄永玉说,有一次有几个朋友在一家会餐,规定每人备料去表演一个菜。王世襄来了,提了一捆葱。他做了一个菜:焖葱。结果把所有的菜全压下去了。”

后来,王世襄的儿子解释说,焖葱就是“海米烧大葱”。这道菜的做法是:海米适量加水或酒发好,加酱油、姜末、盐、料酒适量调成汁,取肥硕的大葱白切段,下温油中炸软,捞出码好,与调味汁下炒锅中烧一下,使之入味即可。说白了,无非也就是那些好吃葱烧海参的食客们,爱吃这个味儿,又嫌海参贵,光用佐料不用参。做的时候,又怕舍了海参没了海味,故添上点儿小海米。

水是故乡甜,味是故乡浓。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部关于儿时的美食谱。梁实秋在《北平的零食小贩》中写道:“北平人馋。馋,据字典说是‘贪食也’,其实不只是贪食,是贪食各种美味之食。美味当前,固然馋涎欲滴,即使闲来无事,馋虫亦在咽喉中抓挠,迫切地需要一点什么以膏馋吻。三餐时固然希望膏粱罗列,任我下箸,三餐以外的时间也一样的想馋嚼,以锻炼其咀嚼筋。看鹭的长颈都有一点羡慕,因为颈长可能享受更多的徐徐下咽之感,此之谓馋,馋字在外国语中无适当的字可以代替,所以讲到馋,真‘不足为外人道’。”

有一位祖籍宁波的朋友,每当想家的时候,总会想起外婆的酒酿。儿时,每年去外婆家,嬉笑疯玩之时,就听得外婆叫道:“快来吃酒酿了!”飘着桂花香的甜酒酿,让孩子们很快安静下来。外婆自己也会端着一碗,坐在边上的小凳子上,看着几个小孩,边吃边笑。那个劲头,让孩子们总以为她的那碗更甜。外婆做酒酿,所用容器,必是干净的,不得有油有生水,所用糯米必须是蒸制而熟,待凉至不烫手方可放入酒曲。最后,还要在缸里放上一个热水袋,以增加温度,并每日更换。所有程序完成后,外婆封上缸口,满意地舒口气说:“下回来,就可以吃了。”酒酿刚出缸时,并不十分香甜,还得在室内待上几日,那甜味就一点一点渗透出来。外婆走后,想吃酒酿时,只能去超市买了。可是,再也没有吃出那种味道了。

上海人有吃泡饭的传统。泡饭者,隔夜冷饭也。一锅水烧开,饭入锅,等水“滚”时搅开冷饭团,一分钟关火。泡饭烧得好,火候很重要,须估算泡饭烧好后入碗的时间与温度,保证吃的时候不冷不烫,榨菜铺上去,不咸不淡。旧时上海多用煤球炉,熬粥太麻烦,泡饭最便当。头一天饭多烧点,早上一热,隔夜菜扫光,最符合实用主义原则。况且,早上时间太紧,分秒必争。因此,泡饭成为老上海人的标准早餐。

南米北面,几乎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底线。南方人到北方吃不惯面,北方人到南方吃不惯米。无论南方人,还是北方人,都是根据本地物产,变着法儿地翻新花样,遂形成了一地之饮食习惯。在全世界,大概只有中国人能把单一的食物做成那么多种类。

山西人嗜面如命。东到娘子关,西到黄河边,南到风陵渡,北到雁门关,面食文化弥漫在每一个角落,流淌在每一个人的血液里。在山西人看来,能准确表达山西人风骨的,就是一碗面。山西有“表里山河”的说法,这里被山脉围绕,暖湿空气进不来,常年寒冷干旱,新鲜蔬菜难得。种种因素叠加,山西人才变成了“主食杀手”,所谓“晋南的馍,晋中的面,雁北的糕吃不厌”。每个厨房,都有一位擅长面食的“刀客”。山西的面食有一千多种,最知名的就是刀削面。厨师一手托着揉制成团的面坯,另一手拿着特制的削面刀,迅速掠过面团表面,柳叶状的面条随即飞出,直接落入锅中。削出薄厚均匀的面条,这对厨师运刀的力度、角度都有要求。而且,手托一块几斤重的面团,也是十足的力气活。山西人做面,基本上是手边有什么就用什么,用擦子擦面,用剪刀剪面,用漏床压面,用筷子剔面,用弯刀削面,用木棍擀面。实在没工具,还能用手心捏成猫耳朵。一天三顿面,保证一个月不重样。

关于“面食之都”,山西人和陕西人争了很久,至今没有结论。如果把中国地图看成一只雄鸡的话,那么,陕西正好就坐落在“胃”的那个位置。“八百里秦川尘土飞扬,三千万老陕齐吼秦腔,端一碗髯面喜气洋洋,没撮辣子嘟嘟囔囔。”陕西的面食,就跟三秦大地的人一样粗犷。陕西面食虽然不如山西种类多,但三原的疙瘩面、岐山的臊子面,西安的油泼面、户县的摆汤面,杨凌的蘸水面……哪样都是一顶一的美味。其中,臊子面是集大成者。

据传,周文王时期,渭河有一恶龙为祸,大旱三年,民不聊生。周氏族人大战七日才将恶龙杀死,人们为庆祝胜利,将龙肉分割成小丁烹煮后食之,觉得鲜美无比。于是,便用猪代替龙,后来扩展至其他节日和祭祀。岐山臊子取材以五花肉为主,肥肉跟瘦肉都要分开,瘦肉一盘,肥肉一盘,燣的时候先添油,根据臊子肉的多少添清油,先放肥肉,再放瘦肉,再加大料、生姜、辣椒等。上乘的岐山臊子看起来颜色鲜红,吃起来肥而不腻,有盐而不咸,有醋而不酸。

臊子面好不好,擀面是关键。面擀开,又揉到一起,再擀开,再揉到一起,面粉的筋丝全拉开了,煮熟后就是青的,筷子挑起可以照见对面的人影。臊子面汤宽,让人觉得奢侈,头盔那么大一碗汤,碗底就一筷头面条,可这一筷头面条又长又筋,急速吞咽,发出哨子一样的嘘嘘声。在岐山地界,吃臊子面的碗,不是南方人吃米饭用的小碗,而是大海碗。如果吃臊子面只吃一两碗,那是很狼狈的,谁都瞧不起你。当地人吃到一半的时候,通常要站起来,松松腰带,放开肚子,再吃几碗。

在民间,妇女所有的骄傲和辉煌都写在厨房里。一个家里,有钱没钱,先让烟囱冒烟。厨房,是一个家庭的心脏。只要厨房有烟火、有热气,人活得就有生机、有底气。蒲松龄在《促织》里写道:“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这,大概是人世间最凄凉的景象吧。

餐桌就像一台时光机,记录着人生的每一寸光阴。有人说:浪漫,就是浪费时间慢慢吃饭。的确,吃饭是需要仪式感的,因为它代表了一种生活态度。哪怕在家里,也不能没规矩。例如,吃饭时不看电视、不玩手机,既是对食物的尊重,也是对家人的尊重。

如今,很多年轻人喜欢叫外卖,即便在家里闲着,也懒得下厨做饭,家里很少有烟火气。于是,街头巷尾,到处可见外卖小哥穿梭的身影。其实,吃外卖代表一种低品质的生活。一个人除非不得已,最好不要叫外卖。因为,再好的食物,一旦离开了特定的时间空间,就会变味。厨师都知道,吃外卖的人肯定是生活潦草的人。既然吃饭的人都没有要求,做饭的人也就随意对付了。所以,大厨永远不做外卖。

人对于食物,要投入情感。你好好待它,它就好好待你;你糊弄它,它也糊弄你。现代人口味越来越重,进食速度也越来越快。因为与物有隔,与大自然有隔,所以与食物也有隔。形形色色的食品添加剂以及化肥、农药,不仅破坏了食物的品质,也伤害了人类的味觉和健康。现代人只知味精,不知原味;只知染色,不知本色。这就如同饥饿的人贪婪地大嚼油渣,虽然也有滋养,不免伤了肠胃。美食是人类文明的产物,人吃得草率粗鲁,到底还是不体面的。

食物是有温度的,也是有情感的。过去的年代,孩子们上学携带的午餐,都是母亲做的。现在,学校统一配餐,方便是方便,就只少了母亲的爱。其实,生活不只是图方便,还要有情意。凡是高级的事情,皆不可只求方便。否则,生活就会退化为活着。

那顿饭叫我爱你

中国人见面第一句话是“吃饭了吗”,见了朋友第一件事是约个饭局,不先喂饱肚子,似乎就没法聊事。任何事情,没有一顿饭摆不平的。无论红事白事,都要吃上一顿。中国人把吃饭当成天大的事。《论语》说:“兴灭国,继绝世,举逸民,天下之民归心焉。所重:民、食、丧、祭。”

意大利某服装品牌曾发布一则以“起筷吃饭”为主题的广告,一名中国模特用奇怪的姿势使用筷子,吃着意大利比萨饼。视频一出,引起轩然大波,网友质疑其丑化中国,随后将其上升为“辱华事件”。众多明星表态,拒绝出席其品牌推广活动。外国设计师万万没有想到,调侃一双筷子,居然引起一场“地震”,激起了中国人如此强烈的愤怒。

与此同时,央视发布一则视频《一双筷子》。短片以一双筷子为题材,通过几个场景,描述了生活中的文化传承和血脉亲情。小孩通过筷子,第一次尝到人生的酸甜苦辣;老人通过筷子,尝到了儿孙满堂的幸福滋味;孤独的人通过筷子,找到了人情的温暖;相守的人通过筷子,找到了彼此心灵的依靠……

筷子,是最经典的中国文化符号。儿时学习拿筷子,老人总说:“筷子拿得越靠上,长大就会离家越远。”筷子和家真是关系紧密呀!筷子虽小,藏着祖先做人做事的智慧。筷子最早的称呼是“箸”,繁体字写法是“筯”,其最原始的功能是帮助进食。用筷子时,如果两根都动或两根都不动,就夹不稳、夹不住,因为阴阳不搭配。只有一动一静,才能恰到好处。两根筷子,配合默契,才会夹住食物,最终有所“收获”。用筷子亦如做人,一个人孤掌难鸣,两个人彼此扶持,才能办成一件事。

筷子是根据阴阳法则而来的。使用筷子时,上面的一根属阳,下面的一根属阴,一阳一阴,一动一静,夹取食物。若两根同时活动,就会相互错失。凡源自阴阳原理的东西,都是变化无穷的。筷子两头,一圆一方,象征着“天圆地方”。方圆亦是来自阴阳,阳发动而成圆,阴静止而成方。筷子成双成对,就像生活,有悲有喜,有聚有散。

筷子的历史可追溯到商代,至少有三千多年的历史。到了明代,筷子外形变为“首方足圆”,民间称为“四棱箸”。“首方”即上部为方形,“足圆”即下部为圆形。圆柱体易滚动,首方足圆放在桌上更稳重。

一双筷子,一分思念。饭桌上,碗筷摆好,恍惚间,亲人宛在,岁月静好。一双筷子,承载着中国人数千年的情感,流淌着生活的千种滋味。中国人吃饭时摆上碗碟筷子,物也端正,人也端正,只觉得人世间样样都珍贵。

筷子有学问,桌子也有讲究。古代的饭桌都是方方正正,规规矩矩。为啥叫八仙桌?客人来了,要好好招待,他可能是个八仙中的一位。桌子分上下位,长辈坐上位,晚辈坐下位。吃饭时,不能用筷子敲打碗,那是乞丐相;不能拿着碗蹲在门口吃,那是贫穷相。中国人做任何事情,都是无形的教化。

孔子对食物的态度虔诚而庄重。《论语》说:“食不厌精,脍不厌细。”食不厌精,是指米一定要捣碎了,去掉所有的壳,保证米粒都是饱满的;脍不厌细,是指切肉的工具即便不那么锋利,也要把肉切得薄而均匀。这是孔子对祭祀天地祖先的要求,表示有恭敬之心。孔子不仅深谙饮食之礼,且一食一饮,都能深识个中滋味,让人误以为他是个美食家。其实,孔子既能讲究,又可“食无求饱”;既深知其味,又甘于粗茶淡饭。“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这才是孔子的本色。

中国人对于食物的情感,贯穿在整个文化里。一位台湾艺人的母亲过世前,曾有一个瞬间,脸上泛起了笑容,有阵呓语。他凑过去,分明听见:“饺子要什么馅儿?大白菜还是高丽菜?”当下,他就知道母亲要走了,游离的灵魂回顾一生的旅程,选出最温馨的瞬间,驻足凝眸,然后定格在一家人围炉剁馅包饺子的时刻。

中国人在外吃饭,喜欢围坐一桌,推杯换盏,欢声笑语,一浪更比一浪高,以至常被西方人认为“素质不高”。其实,这正是中国人的性格。虽然场面闹哄哄,显得不太优雅,但人与人融洽,没有隔阂。中国人的情感,大多是在饭桌上升华的。恩怨情仇,一饭了之。吃饭,并不仅仅是为了吃饭,而是为了表达情感。餐桌是最好的“黏合剂”,黏起了长辈和晚辈,黏起了亲情和友情,黏起了今生和来世,黏起了日日和年年。

孩子离家远行,父母总是用食物把行李箱塞得满满的;孩子出门在外,父母最关心的就是“吃得好吗”;孩子从外面回家,父母问的第一句话是“吃饭了吗”。吃饭,体现了最温暖的亲情。千言万语,尽在饭中。在外漂泊的人,打开家门,看见一桌温热的饭菜,总能热泪盈眶。感动,就藏在家人用筷子夹过来的每一口菜中。回到家里,有人备好饭菜,递过筷子,匆忙的脚步有了港湾,疲惫的心灵有了抚慰。日子再苦,也不觉其苦;日子再难,也不觉其难。

中国人的春节,一般是从腊月的祭灶开始的。小年也被称为灶王节,是中国民间传统的祭灶日。民间传说,每年腊月二十三,灶王与土地爷一起上天去通报每个家中的善恶,让玉皇大帝赏罚。因此,人们便以糖饼、年糕、大枣、核桃等祭祀灶神。祭灶时,还要把糖用火融化,涂在灶王爷的嘴上。这样,他就不能在玉帝那里讲坏话了。

祭灶,是中国人流传极广的习俗。旧时,差不多家家灶间都设有“灶王爷”神位。人们称这尊神为“司命菩萨”或“灶君司命”,负责管理各家的灶火,被视为一家的保护神。从古代的文献看,灶王形象曾经有男也有女。后来,灶王固定为男性,女灶王只是作为男灶王的配偶。送灶时,人们在灶王像前的桌案上供放糖果、清水等,以表示真诚祭拜灶王爷,为的就是让灶王爷多说好话。

清明扫墓,祭祀祖先,中国人一定会带着丰盛的贡品,就像亲人在世时一样,恭恭敬敬,摆上饭菜碗筷,敬上几杯酒,唠叨唠叨,仿佛祖先就坐在对面。这和西方文化明显不同。西方人到墓地去祭扫,往往只带一束鲜花,象征性地看望一下,连形式都那么简单。如果中国人也模仿西方人的样子,祖先一定会满脸嫌弃地说:“这也太寒酸了吧?拿一束鲜花来,我吃什么?”

因此,中国人上坟祭祖,往往带上活人爱吃的食物。坟地边,一群人围坐下来,一起享用祭祀的食物,如同和故去的人一起吃团圆饭。这看似最世俗的形式,却也是最神圣的礼仪。中国人把最形而上的与最形而下的东西绑在一起。吃饭,既是最形而下的,也是最形而上的。人世间所有的情感,都含在一顿饭里。

基督徒在饭前要祷告,感谢上帝赐予他们食物,这样的仪式有一种神圣感。本来,食物是大自然馈赠给人类的礼物,无论有无宗教信仰,人类面对食物,都要有一颗恭敬心,尊重食物、敬畏食物、感恩食物。中国人认为,以美好的心意去品佳馔,以虔敬的欢喜去闻香气,再以洁净的身体去接地气,那便是“五蕴皆空”的境界。

在中国文化中,食与礼是紧密相连的。古人喜欢席前教子,长辈通过一顿饭,把做人的基本道理教给孩子。吃饭,本身就是教化的一部分。中国人不是要占有食物,而是与食物保持良好的关系。吃饭时心怀感恩,既是感谢做饭的人,也是感谢天地万物。

中国人把爱都盛在碗里。和越亲的人在一起,吃得就越舒服。回家看望父母,什么话也不必说,千言万语尽在一顿饭中。那顿饭,就叫“我爱你”。回家吃饭,包含着中国人对家的眷恋。和家人吃饭,平淡,温馨,有一种团圆的仪式感。在农村,黄昏时分,竹篱茅舍升起袅袅炊烟,那才是人间烟火的味道。在城市,傍晚下班,家家奏起“锅碗瓢盆交响曲”,响起嗡嗡的抽油烟机声,那是一幅多么和谐的画面。即便主厨手艺平平,也胜过外卖的味道。一家人,在一个屋檐下睡觉,在一个餐桌上吃饭,才叫团圆。食物,寄托着中国人对世间的深情,承载着中国人对亲人的厚爱。

一切文化终将积淀为人格。对家的依恋和向往,构成了中国人千百年来的文化人格,亲情眷顾成为中国人的文化胎记。“有钱没钱,回家过年”,亿万个家庭的团圆故事在春节集中上演,构成了“人类最大规模的周期性迁徙”。除夕之夜,中国人无论在哪里,一定要赶回家吃个团圆饭。无数的人,从一个地方赶到另一个地方。天寒地冻,大雪纷飞,搭不上火车、飞机,就是骑着摩托、坐着大巴,也要回到家里,尝一尝那碗热腾腾的饺子。

在自然界,只有洄游鱼类,才会有如此壮观的景象。它们成熟之后,哪怕历尽千辛万苦,九死一生,也要回到出生地去产卵,孕育下一代。其实,人也像这些鱼一样,必须跋山涉水,经历过无数磨难与坎坷,带着满身的伤痕,返回原来那条小溪,才能产出那堆圆润鲜亮的卵。

食饮有节顺天时

寒冬时节,朋友偶得一箱椪柑,据说是从未施用过农药和化肥的有机食品。因为有点酸,便吃得慢。来年立春,尚有半数,此时其味已转甜,最后只余五六枚。至惊蛰前后,剩余的椪柑不约而同地腐烂发霉,其变化竟与四时更替一体。水果离开枝头之后,常人即认为其已死亡,但既然死亡,又怎会接收到季节的讯息呢?惊蛰一到,万物苏醒,椪柑的种子想必也接到了天地信号,便催促果肉腐烂,以提供发芽的养分。

春天在哪里?春天就在声声蝉鸣里。蝉在地下七年,暗无天日,它是感应天地的脉动而鸣。如果春天来得晚,蝉鸣的时间则落在夏至之后,因为蝉感受不到春气,春气未来,蝉如何叫?如果春天提早来,原本三月要开的花,一月就开了,这表示春气提早到来了。因此,蝉鸣也比往年早。蝉在地下躺了七年,出土之后到树上鸣叫一个月,就了无遗憾地离世,天地道理全都知道了。

万物有灵,皆能感知节气。一入早春,水色亦异。春虽寒,而分明有春意;冬虽温,却依然是冬天。从肌肤可以感之,靠温度计则不能分别。冬尽后,立春迸发而出。每到那个节气,不仅动物、植物,就连石、土、水的感觉都变得不一样。它们都屏息以待,若不变化,只有等死。老子曰:“反者,道之动。”万物始于反,而不以正开始。竹子唯在节眼的地方,才有枝子。竹子有节,长到节眼就无法生长上去了,务必重新来一番飞跃,才能生长上去。这就是反的力量。

西方有世界末日说,印度有无量劫说,但《易经》里没有“劫”字,而唯有变。春生、夏长、秋收、冬藏,都是好字眼。“劫”字在中国文明里,变成了“节”字。中国人喜欢行走在日月山川里,看到万物,都有新鲜感。偶然看看路边的土地与青草,那感觉也如露珠般新鲜。感官只能感得物之形与象,而中国人则是更直接感得了大自然的息,感得了物之相与意。

《礼记》曰:“人心之动,感于物也。”世界文明的开始,是人类渡过洪水时感知了一个“无”字。万物的变化,生于无与有之际。而一切知识学问,则是因于感。中国文明的伟大,就体现在尚在形先,就已有感。因为这感,所以创造了繁华与艳丽。西方人的研究对象是物之形与理,而没有升华到物之相与意,故不知“神无方而易无体”,因为他们对节气无感。

所谓生命,命是实,生是虚;命是有,生是无;命是色,生是空。凡自然界之物,皆有形、相、意三个层次。有悟性的民族,用于物之形,游于物之相,兴于物之意。自然界万物皆有意,早春时节,草尚未青,而人感觉已有春意。西方人知道春夏秋冬,却不懂春意秋意。

《黄帝内经》云:“食饮有节,起居有常。”何为节?不是节制,而是节气。食饮有节,就是饮食顺应二十四节气。何为常?日月乃常。起居有常,不是起居要正常,而是按照日月的运行法则起居。春夏秋冬,太阳升起的时间不一样,人的起居也要不一样。《中庸》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天地有喜怒哀乐,如同人一样,就是二十四节气。《易经》曰:“夫大人者,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

中国人祭天地神祇皆应于节气,与节气之祭为一。节气是大自然的息。庄子说“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息才可以让人逍遥游。祭天地日月,是人对大自然的欢喜;祭岁时节气,是自然的息与人事相接。中国人的活泼、喜悦、光明,是从祭祀的情怀里培养出来的。

中国人讲究节气养生,什么节气吃什么,食物与身体才相应。中医养生的核心是顺天时,即顺着春夏秋冬的四季变化,来安排衣食住行。

以农业为根基的中国人,自古顺应天时,把生活的智慧,转变为饮食的规律。孔子曰:“不时不食。”吃东西要遵循自然之道,符合时令节气规律,到什么时候吃什么东西,其中包含着对时间的顺应、对自然的敬畏、对食物的珍惜、对欲望的克制。人吃的是天地赐予的食物,享受的是天地间的欣喜。

“冬至一阳生”,一年的阳气起于冬至。冬至那天白天最短,夜晚最长。冬至之后,白天慢慢变长,天地间的阳气慢慢增加。很多人认为,冬至要开始进补。其实,这是不太对的。冬至那天并非进补时期,真正进补的时间是冬至后的农历初一,即腊月初一。“腊”者“猎”也,那个月要打猎物,对天要祭祀,人可顺便进补。腊月初一到初八,是这个月最佳的进补日。此八天,就是人体器官最能消化吸收的日子。所以,古人要吃“腊八粥”。

人的生命系统来自阴阳。阳是“日”,阴是“月”;阳无形,阴有形。人体无形的是经络,有形的是脏腑。其中,经络的巡行来自太阳的变化,脏腑的运化来自月相的变化。

《黄帝内经》曰:“月始生,则血气始精,卫气始行;月郭满,则血气实,肌肉坚;月郭空,则肌肉减,经络虚,卫气去,形独居。”从初一开始,人体的气血慢慢充盈,到十五月圆达到最高点。而月圆之后,人体气血就开始削减,在三十(晦日)达到最低点。所以,人体所有脏腑的运作,随着月象周而复始地变化。

如果冬至落在农历的下半月,刚好气血消减,就不适合开始进补,而最好的日子就是在下个月初一到初八。如果冬至落在前半月,冬至那天即可开始进补,到十五止。其实,每月的前八天皆是最佳进补时间,只是冬至后的腊月最好。

那么,冬令到底要补什么呢?补阳气。吃荤者,就吃羊肉,羊如其名,羊气即阳气。羊是生物中阳气最强的,因为干支第八为“未”。《黄帝内经》云:“君火以名,相火以位。”“位”与“未”同音,吃未羊才能补相火之气,相火乃肾中之阳气,也就是肾气,让肾之阳气归位归根,所以古代扶阳第一方有“附子羊肉汤”。吃素者,服十全大补汤,吃腊八粥也不错。

中国人讲五音十二律。音是应于空间的,对应东南西北中五方;律则是应于时间的,对应十二个月二十四节气。中国人对于岁时节气的亲切,并非因其长期处于农业社会。古人知道,音乐与天文、数学是生长在一起的,统归于律历。《汉书》说:“度者所以度长短也,本起黄钟之长。”黄钟之长是九十黍,因黍有大小,不能尽准,故又埋律吕之管于地下,取验于节气。

古人定音律,首先准备一个容器,大小一样、厚薄差不多的竹子,里面塞东西。这东西得满足三个条件:第一,必须是一颗一颗的,数量可以增减;第二,每颗大小、重量都差不多,体积也差不多;第三,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不能在制作过程中原料就没有了。选来选去,只有农作物符合这些特征。第一个是玉米,南美洲玛雅人就用玉米,但是玉米大小颗不统一;第二是稻米,但稻米的品种与收成、多少取决于稻壳的厚薄;第三是小米,古代叫“黍”。小米的生长很奇妙,收成好的时候,结穗多,其大小一样;收成不好的时候,结穗少,大小也一样,而且小米是圆的。

把小米填充在一个容器里,此容器就是竹管,竹节一端刚好为容器底部,然后找大自然的声音,寻找与鸟鸣一样的频率。古人可以“以耳齐其声,以身度其律”,人用耳朵与身体去感觉,然后调整音高,增减小米来调节声音。体积越大,低音越低,如果竹子发声比鸟叫声低的话,代表填得太多了,就拿出一些,调整到一个声音,人听起来很舒服,就定这个音高了。之后,把竹子打开,小米一颗一颗排列,这就是长度。再装回去,这个容量就是体积,然后测一下重量,这就是衡。所以,竹管包小米这个音律,就决定了古代之度量衡,古书中称“同律度量衡”。没有小米定音律,就没有度量衡,也就没有中国文明了。

小米很小,如果要排列长度,很不容易。偏偏有一个地方的小米颗粒比较大,叫作“秬黍”,就是巨大的小米(黍)。古书记载,神农氏“秬黍定黄钟”,神农氏就用羊头山(今山西境内)的小米定了一个律,然后确定了度量衡。

钱穆先生曾说:“如言时令,有二十四个节气,但同时有人造的节日。中国人把此二项混合看待,不加区别,如清明、冬至是自然节,端午、中秋、重阳是人造节。中国人在节日中,又多增添一些神话故事,使得人文自然益加亲密配合,社会礼俗随着天时节气而多彩多姿。这亦是一种天人相应,把我们的日常生活推衍到大自然变化中而与之呼应。”

中国人于自然界亲,对之是知,是感而遂通,所以活得安稳;西方人于自然界不亲,对之是欲,是征服掠夺,所以总是不安。中华民族至刚至柔,是因为悟得了天地阴阳之理。中华民族绵长悠远,是因为从食与色中解放出来了。

“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中国古代以农立国,农民正是吟着《二十四节气歌》,感受着天地的脉动,把农业做到了极致。土地经过千年耕种仍然肥沃,和农民的精耕细作、养护土地有很大关系,这就是“敬天畏时”的精神。

夏代定寅月(阴历一月)为正月,商代将正月改为丑月(阴历十二月),周代改为子月(冬至所在月份,阴历十一月),至秦又改到了亥月(阴历十月),因避嬴政名讳,“正”的读音也从去声改成平声。到汉武帝时,将正月改回阴历一月。立春作为二十四节气之首、干支历岁首,被定为春节。民国时期,因要与国际接轨,立春才被夺走了节日的地位。政府下令,禁止销售旧历、新旧历对照表等,旧历节令一律不准放假。

历史就像一条河流,每个国家、每个民族都有自己的特色,不同河流可能交汇,有的还会分流、断流。中华民族这条河流已经流淌了数千年,之所以没有断流,必定有二十四节气之护佑。

有限空间亦无限

早在远古时期,中国人就悟得了时间与空间。何为宇宙?上下四方谓之宇,古往今来谓之宙,这就是把时空合二为一了。何为世界?世是时间,界是空间,亦是将时空合一。

中国古代的庭院,虽方寸之地,亦有泥土与青苔之亲。只因有几颗竹子、几块石头,就有万物历然的感觉。这是因为,有限空间升华为无限空间,短暂的时间里藏着无限的光阴。竹子、泥土、青苔虽是静态的,人却仿佛可以听见生命绽裂的声音。空间与时间皆有大自然的意志与息,无限时空必然与有限时空共存。

西方建筑是按照几何学原理修建的,是设计出来的,因而是死的;中国建筑遵循大自然的阴阳法则,是生长出来的,因而是活的。中国的传统院落,本身就是一部《易经》,生生不息,周而复始。西方建筑之美是用来拍摄的,在镜头中美不胜收;中国建筑之美是无法拍摄出来的,因为它有一股流动的气韵,只有住在里面才能感受得到。故此,中国建筑是用来住的,而不是用来看的。

云南省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有一个小县,名曰建水,明清两朝是临安府的治所,也曾叫临安县。这里保留的很多古院落,堪称中国人居住空间的“活化石”。

中国人历来重视家居。家是时间和空间的载体。在古代的院子里,空间和时间永远是一体两面、一阴一阳,体现在一砖一瓦、一草一木之中。现代建筑师往往只看到空间,而中国家居表达的是时间和空间。

要读懂建水的院子,就要理解春夏秋冬和二十四节气。建水的院子,按照春夏秋冬的顺序展开空间,进而涵养生命。院子是中国人宇宙观的形象表达。传统宅院分为生空间、长空间、成空间、终空间,与其相对应的是春夏秋冬,寓意是春生、夏长、秋收、冬藏。

建水有一处古院落,门头匾额写着“闲庭”二字。在这个院落中,每一个空间的变化,都要通过三级台阶来体现,暗示不同功能空间的转换。三生万物,生生不息。

进门之前,要先上三个台阶。登上一个平台,平台两侧有两块石头,名叫夹杆石。过去的大户或者在科举考试中有过功名的人家,家门口都会竖起一根旗杆,这两块石头就是固定旗杆用的。夹杆石的两个孔,一上一下,上方下圆,代表了对家族兴旺的期盼。夹杆石本身就是一个泰卦。地卦在上,天卦在下,轻清之气往上走,重浊之气往下走。泰就是生的开始。例如,故宫里有一个乾清宫,有一个坤宁宫,乾清宫和坤宁宫之间就是交泰殿。

第一个空间——生空间。这个空间对应一年四季中的春天。古人设计这个空间,寓意是生生不息。让后代延绵不断,是一个家族存在的终极目的。

“闲庭”过去是小户人家,门口没有留下木刻的对联。而另一个大户人家——曾子后代的曾家别院,门口就有一副对联:“三省传家承燕翼,一经教子绍箕裘。”从大门的对联,就能看到这个家族的传承。“三省传家”说的是曾参“吾日三省吾身”,“一经教子”说的是《孝经》。另外一个大户人家——王家,其大门的对联是:“北阙恩光荣两晋,南都春色映三槐。”上联所说的是王氏祖先的荣耀,即晋代琅琊(今山东临沂)人王羲之父子。下联中的“三槐”,指王氏的三槐堂。对联借用两个典故,颂扬了本姓氏历史上杰出的人物,衬托出家世的显赫。每扇大门就像一本书的封面,从对联就能知道这家人的精神追求。

古代家庭,挂一副对联、一幅书法,放一个摆件、一个器皿,都不是随随便便的,而是要再三斟酌。器物如镜,代表一家之性情与品质。有些文人的字,鬼里鬼气,飘来飘去,那是万万不能挂的,不然子孙长成那样,整个家族就毁了。

第二个空间——长空间。夏天的长,是通过两个部分来体现的,一个是前导空间,另一个是花厅。长空间,也叫性情空间。长,就是积累生命能量和培养性情。一个人只有把性情养好了,把气象养大了,把底气养足了,才能心无挂碍,远离颠倒梦想。

跨过大门,就进入前导空间。前导空间是建水院子的一个特色,它把家与外面的世界做了连接,也做了分隔。前导空间的大小,取决于主人的品位和格局。前导空间什么都不放。唯有砖缝里面,透出一线生机,所谓“不除庭草留生意”。这个空间原则上不摆一物,不锄一草,“无一物中无尽藏,有花有月有楼台”。这似乎是在提醒人们,进了这道门,就要放下一切。一旦放空,生机就开始了。回到家里,就要把自己放空,把外面的所有烦恼都放下,一身轻松,完全融入家庭。放下一切,才能拥有一切。如《金刚经》所云:“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当一个满身疲惫的人,悄然推开家门,在这个空间停住脚步,立刻会感觉到一种释然。由于有了刹那的停留,周边空无一物,可以体会到一种空旷之感,一种放下的安然自在。

花厅是有花台的,各种盆景都会摆上。花厅是吟风弄月的地方,其作用就是养性情。这里有山有水,有花有草,有昆虫蚂蚁。与前导空间的“空”相比,这里强调的是“有”。中国人就是在这一有一无、一开一阖中,扩大了生命气象。

长空间是集聚生命能量的地方。这个空间与人的生命成长相对应,养性情、养气象、养格局、养能量。在这个空间,常常会有一个水缸。水缸里养鱼,不是为了防火浇花,而是让人观察鱼的生命状态,像鱼一样悠然自得。养鱼,就是养性情。通过具象之物,感悟背后的理,这是中国人的智慧。缸上通常写着“静观鱼跃”。《大学》曰:“知止而后有定,定而后能静,静而后能安,安而后能虑,虑而后能得。”只有止静,才能感受到生命的跃动。《道德经》说:“归根曰静,静曰复命。”在这个空间里,孩子们可以自由嬉戏,尽情玩耍。他们凭直觉就知道,我的地盘我做主。

第三个空间——成空间。中国建筑处处在养气,处处在养人,最终目的就是“成”,也就是收获。在“闲庭”这个院落,进入厅堂,有一幅画,画上是一条鱼,寓意连年有余。画的两边是一副对联:“修辞立诚所以居业,服田力穑乃亦有秋。”中国古代特别崇尚耕读传家,耕和读是一体两面、知行合一。这个空间是读书的地方,也就是收成的空间。

成空间包括礼教空间。这里供奉着古圣先贤和祖宗牌位。中国人走到哪里都知道,要感谢天地,感谢祖宗,感谢父母,感谢师长,所以要供天、地、君、亲、师。在这里,古人按左上右下的次序安放列祖列宗牌位。两把椅子后上方,一般要摆一对瓶子,瓶子也分阴阳,左边摆圆的,右边摆方的,分别代表男女,左右位置和瓶的形状也标示了尊卑上下。

走进礼教空间,就要轻言轻语,庄严肃穆,以示敬畏和感恩。中国文明是礼乐文明,讲求礼乐教化。礼乐教化中的乐,就是培养人的性情、涵养人的能量。为什么不把乐放在前面?应为古人讲究终始之道。终在始前,因为终就是终点,它是决定性的;而始是起点,它是气象万千、变化莫测的。礼是决定性的、中正的东西,乐是丰富的、变化的东西。礼乐文明,就是终而复始之道。

中国的学问,都是培养大人的学问。所谓大人,就是胸怀大、格局大、气象大的人,小人就是胸怀小、格局小、气象小的人。只有生命气象大的人,才能化解人生困局。可惜,现代人的家里基本没有礼教空间了,祖宗牌位早就不知道被扔到哪里去了,代之以书房和客厅。不过,客厅基本无客,只是一家人看电视的场所。更可悲的是,小孩都不愿意和大人一起看电视了,他们更喜欢虚拟网络空间。

第四个空间——终空间。一个完整的院落,应该是有后花园的。其含义是,没完没了,留有余地。如果一个院落,后面没有花园,就会让人觉得堵心。有了花园,就是《易经》的“未济”卦,生生不息,无穷无尽。

《易经》的六十四卦皆是演绎的,后一卦是前一卦的相承,但同时也是前一卦的相反。一卦内有六爻,一爻爻变化着朝前推行,而又呈着相反的姿态。例如,当策马前行的时候,先要以缰绳将马头重重后勒,使之高高抬起,然后借着相反的两种力量所造成的气势,令马奔驰。卦也与这种情形一样,对应着宇宙万物的生生之势。如此这般推到了最后一卦,便又回到开头的那一卦,重新出发。这即是大自然的循环法则。日月循环,过了今日必有明日;季节循环,花谢了依然会再开。这情形,给予人生多大的希望与信心。循环的每一节,都是生死成败的要紧关头。因为有个死,生才是新鲜的;因为有失败,成功才是创造性的。《易经》的终卦为“未济”,意即天地依然未了。

《大学》言:“物有本末,事有终始。”不言始终而说终始,是说终了之后还会重新开始。同样,不言阳阴,而说阴阳,意即由阴又生出阳来。中国有句俗语叫“交椅轮流坐”,意思是迟早会有轮到你坐头把交椅的时候。中国民间道:“富家岂有富到底,穷人哪有穷到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富贵与贫贱本是循环的。

中国古代的建筑,分为虚空间和实空间。所谓虚空间,就是露天的空间;所谓实空间,就是有顶有门有窗的空间。虚空间和实空间之间还有灰空间,就是有顶、没门、没坎的空间。虚空间代表天,灰空间代表人,实空间代表地。人在天地之间,虚实结合就代表人与天地共存。性情空间多在虚空间,礼教空间多在实空间。

中国人的智慧,在灰空间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如果一栋房子只有黑白,没有灰,这房子就没法住。因为没有灰空间,感觉上就没有人的位置。院子里最有诗意的地方,其实就是亭、廊等灰空间。灰空间的功能是沟通天地,中国人的智慧就是把天、地、人的次序安排好,以此来养正气。在灰空间里,人可以直接感受天地,不会受到任何干扰,无论阴晴雨雪,皆可自由自在地呆着。

阴阳虚实,体现在每一个细节中。虚空间是阳性的,铺地的材料就是阴性的,如石头;实空间是阴性的,铺地的材料就是阳性的,如土;灰空间是中性,铺地用的就是砖。中国人不喜欢纯阴纯阳,而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阴性空间要用阳性材料,颜色要亮一些;阳性空间要用阴性材料,颜色要重一些。门是各个空间的开阖枢纽,有了门,各空间才能像风箱一样能开阖、会呼吸,这也体现着中国的生命智慧。中国的庭院有踏脚石,西方的庭院却是用水泥铺满。东方文明有虚有实,西方文明有实无虚。中国古建筑,是用另一种语言写成的史书。建筑语言呈现的境界,是文字无法表达的。我们的祖先,就是要通过这样的数重空间,垂象示人。

西方的建筑,都是绝对对称的;中国的建筑,既讲究对称,又不是绝对对称,对称之中有变化。因为,中国人遵循的是自然法则。东方的美是自然美,是不规则的;西方的美是几何美,是规则的。规则的美,是违反自然的,是人为的;不规则的美,则是天然的,是神造的。例如,一棵盆景树,中国人喜欢自然弯曲的形状,西方人却把它剪得圆圆的。自然法则,就是动静有常,在不规律里有严整的规律。西方人只知有不知无,而大自然是有无相生的。西方人叫社会,中国人叫人世;社会是无情的,人世是有情的。

中国人的建筑有飞檐,飞檐的背景是喜悦的阳光世界。中国人的房子舒朗轩畅,天光云影可以进来徘徊。中国人尤其喜欢小楼,面向日月山河。《诗经》云:“梧桐生兮,于彼朝阳;凤凰鸣兮,于彼高冈。”中国人种花在庭院里,亦喜欢它开出墙外,给行路之人看。

民间百姓不懂禅理,却活得颇有禅意。中国的深宅大院,有悠悠人间的光阴。外面小巷亦有一种深意,可以散步逍遥。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整齐疏落,余意不尽。那深宅大院,虽为几家共同居住,仍不破坏全宅的统一,有限的空间藏着无限的风景。而西方人建筑的高楼大厦,走廊里阴暗寒冷,四壁都是石头与水泥,像进了穴居时代的洞里,坐下来只觉离人世很远,岁月是挤压的,人是抑郁的。

中国的住宅是分内外的,西方人的住宅则没有。中国人的内外之分,是从阴阳之理悟得的。中国人家以前院为公,通于朝廷的廷与殿,后院则是晏私之地。过去,乡下人白天是从来不锁门的,任何人都可以随意出入邻家的前庭,并不需要打招呼。进门之前,咳嗽一声即可。孩子们则更无界线,可以到任何一个院落里嬉戏。而西方人则不同,住宅就是“私人领地”,不可越雷池半步。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是陆游花甲之年客居临安的一首诗。此句被誉为“绘尽江南春的神魄”。诗中描绘的是典型的江南民居。青瓦,白墙,墙外行人走,墙内佳人笑。江南女子喜欢倚门而立,因为门前的小巷亦是风景,说静也静,说闹也闹。

古人的居住空间,藏着人世间最美的风景。反观现代人的房子,只剩下居住功能。倘若房子不能滋养生命,人还能活得自在吗?人是“养”出来的,而不是“教”出来的。教,充其量只能生产出产品,但塑造不出人品,更培养不出贵族。随着城市化的突飞猛进,人被挤进了密密匝匝的“火柴盒”,连喘气都觉得压抑。昔日那些充满灵性的栖居之所,渐行渐远,如梦如幻。

老舍先生说:“生活是种律动,须有光有影,有左有右,有晴有雨,滋味就含在这变而不猛的曲折里。”真希望有一天,中国人的住宅不再是逼仄的“鸽子窝”,城市边缘不再有简陋的棚户区,更多家庭拥有诗意的居住空间,养出温柔敦厚的性情。

人在天地山水间

中国人的宗教感特别淡薄。然而,中国文明对于自然山水,情感最为深厚,有时近乎宗教。远从孔子乐水乐山以来,中国读书人素来向往优游林泉。得意之际,虽身处庙堂,但山林之念,总未曾忘怀;失意之时,更是吟啸江湖,寄情山水。没有真山真水,想法子也要在园子里造个假山假水。尽管尘世喧嚣,但园子的主人,依然胸有丘壑,志在高山,意在流水。再不济,窗台放上几盆花花草草,厅堂摆个盆栽,书斋挂幅山水画,也算聊胜于无。

中国人讲天地人,首先就是对天地有所敬畏。对中国人而言,自然有生命,山川有佳气。人与天地,绝非二元对立,而是共荣共衰,本来一体。如果没有对天地的敬畏和谦卑,终有一日,天会绝人。

西方人眼里的“天人关系”,天和人是分离的,天和人是二元的,人与物、人与自然是有隔的。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个对象,跟自己没有内在的关联。于是,人与自然疏离了,人与人也疏离了。一旦与自然疏离,人就会凭借着科技将欲望无限扩张,很快把这世界耗竭掉;一旦与人疏离,人就会得抑郁症,就需要麻醉品、电子产品甚至毒品来缓解焦虑。最后,人毁了自然,也毁了自己。《尚书》说:“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逭。”在二元对立的世界里,资本主义一旦结合了科学,就会出现这种根本性的毁灭。

西方人把自然界的所有东西,都当成资源。山是资源,水也是资源。山山水水,都要被利用。人对山水,无牵无系,无亲无记。如此远离山水,人稍稍一动,就全身浮躁,片刻不得清宁。但凡一静,就死寂枯槁,完全无聊难耐。动也不安,静更难安,全身上下,无个自在。于是,只好借着电子音乐与毒品来麻醉自己,只好借着消费购物与大吃大喝来获取刹那满足,只好借着八卦新闻与低级趣味来打发无聊难耐的漫长岁月。

在中国人的眼里,自然界的东西绝对不只是资源,人和自然息息相关。面对自然,人有两种感受:一是一体感,人源于自然,与自然合二为一,理所当然;二是敬畏感,自然是有“灵性”的,也是有“能量”的,人想要获得什么东西,不能肆无忌惮。比如,什么样的季节,捕猎什么样的东西,采收什么样的东西,都要遵照自然规律。春天的时候,不能抓幼小的东西,尤其不能抓母兽,那是对大自然的尊重。人可以从大自然拿东西,但是要有个度,该拿的拿,不该拿的不拿,不能无度索取。

中国文化的基点,不是主客对立的二元世界。在中国人眼里,任何事物都有关联,都在相互影响。山有山神,河有河神,人必须敬之畏之,岂能说采就采、说挖就挖?人当然会有需求,但不能贪心,更不能逾越本分。《贞观政要》中记载:唐太宗在位时,安徽发现了一座铜矿,朝臣奏议开采,借此可增添国库收入。结果,唐太宗批驳了此议,理由是朝廷收入已足够,不应有此贪念。这就是中国文化的“止”。如果不知“止”,永远想着发展、永远想着“创新”,其结果必然会走向自我毁灭。

中国古人谈心情,总是在谈山水。一个重要原因是,如果老讲自己的心情,就是自恋,容易在情绪里面打转。所以,中国人都是借景抒情,从景绕一圈之后再来谈情。一圈一圈,荡着荡着,人就不会被自己的情绪所淹没。同时,人在看天地万物的时候,都觉得它不只是一个客观物体,因为那些东西跟人的生命是有连接的。所以,古代文人爱写山水诗、画山水画,因为这些东西与心境有关。山川大地,虫鱼鸟兽,都跟人有一种物质以外的连接。

千百年来,中国人酷爱山水画。山水画,一直是中国绘画之主流。异于此,西方向来强调人物之肖像,一直到十九世纪的巴比松画派,才出现了真正的风景画。即便是风景画,也与中国的山水画大异其趣。西方的风景画,向来是特定之人、在特定时空、对特定景色进行定点透视绘制而成。那风景,是有距离的,是客观的,是外在的。山是山,水是水,与人无所谓关联不关联。

但是,中国山水画不然。山水画向来不定于一点,而系多点之透视。人称“台北故宫三宝”之一的李唐《万壑松风图》多达七个视点,更别说像黄公望《富春山居图》那样一路逶迤的山水长卷。山水画里,走到哪儿,看到哪儿,人只是俯仰天地,浪荡而游。故而画中人物,向来渺小,微不足道。山水画的传统里,画家与山水,主客相融,本为一体。画家画的是山水,也是自我;画的是冈峦丘壑,更是生命气象。

子曰:“知者乐水,仁者乐山。知者动,仁者静。知者乐,仁者寿。”在中国文明里,看人看其气度,观山观水则观其气象。山水佳胜处,固可以群,亦可以游,更可以观。仁者乐山,观其巍巍,观其厚实,乐其不动如山;知者乐水,观其浩瀚,观其澄澈,乐其湛然似水。

知者在水面前,仁者在山面前,有一种生命的相互对应。也就是说,所有的东西,它既是一种物质,也有物质后面的“德行”。任何东西都有“德”,是因为他们从“道”而来。一个人合乎“道”,就是有“德”之人。物也是一样。所有的物,既然是天地造的,在这个物身上,就一定有天地之“德”。所以,山是有德的,水也是有德的。山的德,是厚德载物,是如如不动,这跟仁者的生命形态是相对应的。仁者因为不动,所谓安定稳重,生命有能量,所以更容易长寿。而水是灵动的、通透的,跟知者的生命形态是相呼应的。知者遇到任何事情都化得开,所以更容易快乐。

知者乐水,仁者乐山,既然是“乐”,就不会与山水保持距离,不会只是客观观察,甚至也不只是将其视为审美对象。智者也好,仁者也罢,中国的士人,看山也看水,是游山也玩水,是涤荡胸襟于山巅水湄,也修心炼气于窅冥山林。总之,中国的士人,是在山水之间修、息、藏、游,也在山水之中融于大化。张大千晚年的泼彩水墨,云奔雾腾,山水融于天地,人也融于大化,天地万物在这一片大气淋漓中,尽成一体,故而气象万千。

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中国绘画讲求“外师造化”与“中得心源”,二者其实是同一回事。巍巍乎高山!人生风涛多险,生命厚度若是不够,底气若是不足,每逢境界现前,都难免步伐踉跄,终至飘摇圮颓,狼藉一生。洋洋乎流水!生命的幽微无明,是如此之深,自身若不心系修行,若是无法日益澄澈,人生就是五浊恶世,苦海无边,业深难救。

现代人之所以痛苦,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跟所有事物的联系都断了,所以才跟任何事物都有很深的隔阂。山水本来有情,人却越来越无情。中国文明一向以为,山河大地皆是法身。现代人成日叨念着“终身学习”,结果,都是一堆人为造作,常常越学越不得清安。看看山,望望水,也许才是最好的心灵疗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