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肥马逐轻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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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怡然敬父执

张涣和裴秀波跟二人告别,临行时嘱咐驿丞好生保护二人。

二人打马回城,张涣在马上对裴秀波说:“我想蓝田县肯定百般推脱,朝中也没有哪个衙门敢管这样的大麻烦。

不如我去找找宋相公,请他直接出面查办必定能有个好结果。”

裴秀波好奇地说:“郎君如何进宰相门庭,我竟不知郎君何时有了这般手段。”

张涣笑笑暂时不想多说,打马疾驰而去。

宋璟住在永安坊内,张涣回家筹备了束脩就独自一人出门了。

此事当然肯定不能弄的人尽皆知,裴秀波急着追赶张说,二人只好暂且告别。

长安城有‘东贵西贱,北富南贫’一说,意思是城东住的都是朱门乌头西面住的就是胡人和平民。

而越北面靠近皇城的位置都被重臣和皇亲占据,越往南房子就越便宜。

宋璟家就在永平坊,紧邻着永和、永安坊。

这几个坊都是归化胡人和降人官员的住处,从名字上就可以理解。

进了里坊,四处可见穿着各异的外族。不过这里房价低廉,许多中低品的官员在此赁住。

问过好几个人,张涣才打听到宋璟的住处。

这是一院从外面看上去一个不大的宅子。

这几年长安人口越来越多,房子渐渐开始紧张。

宋璟为相三年多的时间,朝廷还没有配给他住处。

文官又和武勋不同,张说是军功在身,加上身为皇帝的老师所以赏赐了住宅。

再说当时那么乱,抄家闲置的房子还是很多的。宋璟一不是勋贵,而来也没有什么产业,所以一家人只好各自分开租住。

张涣在后门小巷子里敲了好久的门,始终没人来开门。

张涣原本以为今天算是见不到了,可是在巷子道里遇见个高丽文士。

那文士见张涣敲门不应,就告诉张涣:“里面的老孙耳聋眼花,您要是来送礼请托很不巧。”

张涣抬起双臂,上面挂着两条脯肉、一匹浅色绢布、一壶老酒。

那人就张口笑道:“原来是高足上门,仆也经常和宋相公下棋,所以和他家是认识的。”

张涣就向他打听:“不知足下可否见告,为何不见老孙来应门。”

那高丽文士默默下巴上齐刷刷的钢针胡子,大笑着说:“想来是您初次登门拜访,被老孙头给骗了。这个门是道假门,里面是一堵墙。”

张涣心中好笑。

第一眼看见这门还怀疑过,宋家后门连菜蔬米面都不经常置办。

没想到这老孙头这么狡猾,那些自己一样走后门来的怕是要失望而归了。

那人带着张涣绕行,从一个夹道中穿过这才看见宋家的后门。这老孙头正蹲在门前晒太阳。

一个挑着空担子的人从里面出来,在他耳边大声喊:“孙管事,俺家的琵琶上来了俺给您家送了一篮子尝尝鲜。这是小人的一点心意,不值当什么!”

老孙咪咪眼大声地喊:“什么,钱不够?我就说这回菜怎么送的这么多,原来不是粮价贱了。”

说完从怀中摸出十几文前丢到他的箩筐里,还拍拍他的肩膀赶他走。那人急忙伸手,就要还钱的打算。

还没来得及取出,就听老孙说到:“怎么还要讨价还价?下次就不让你送了。”

那卖菜的为难地看看老孙,只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可怜的卖菜老实人被老孙头骗的团团转,看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千万不要撞到墙上去。

老孙头转眼看见张涣提着礼物来了,眉花眼笑地说:“我就说怎么还不见您上门,今天看来是有口福了。”

那高丽人和老孙有说有笑地唠叨了什么,张涣也没听懂估计是约棋吧。那高丽人见人已送到,也就施礼离开了。

老孙头笑着对张涣说:“这两天郎主事务繁忙,你在外面等等我进去通报,想来是要见你一见的。”

张涣点点头,从怀里将祖父亲书的大红的拜师帖子掏出来。老孙一见帖子面上,笑容越发灿烂。

张涣道一声‘有劳’,迟疑一下又将一封书信交给老孙。郑重地说:“里面内容事关重大,请恩师务必一看。”

老孙看他一眼,默不作声地收了转身而去,反手还将门关上了。

张涣在外面等了好长时间,心中后悔冒失害怕自己拜师的事情黄了。等的腿都麻了不见人来,张涣只好蹲到阴凉的墙角下等候。

门扉轻开,老孙头和一个中年走了出来。

那人板着脸对张涣拱手说到:“师弟有礼,我是宋升以后你叫我二师兄。”

张涣赶忙起身恭敬地宋升行礼。宋升这才微微一笑说:“大兄在外地为官,府中还有四个兄弟。今日父亲因为收缴恶钱的事实在没有时间见你,家父命我来应你。”

张涣连忙跪地,向着正北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宋升侧身避让,老孙头笑着说:“头早就磕过了,今天算是正式行了礼。以后你有书卷就交给我,郎主吩咐我给你留门。”

宋升将张涣扶起,又对他说:“家父从来不受人请托,这次师弟你冒失了。”

张涣尴尬地说:“实在是事态紧急无计可施。”

宋升点点头说:“你的书信家父已经仔细读过了,下次你有正事还是走正门或者去尚书省。”

张涣正色说到:“师兄教训的是,小子今后再也不敢了。”

宋升满意地笑了,然后又问他:“你对朝廷置换恶钱怎么看?”

张涣沉思片刻说到:“此事万万难成,或者说此事事倍功半得不偿失。”

宋升愕然,没想到张涣竟然这么直接。

宋升正色问到:“师弟不知此事是由宋相主持的吗?”

张涣:“这是第四次禁劣币了,京中这么大的声势我岂能不知?只是劣币驱逐良币是古今常事屡禁不止,置换本身只能解一时之困。”

宋升听他口气似乎对此事很懂的样子,就认真地对他说:“这只是家父吩咐给你的课业,我对你有些好奇想看看你的才学,才自己问的。既然你也觉得此事艰难,不如和家父好好聊聊。”

老孙皱眉,说:“二郎,家主抽不开身。”

宋升摇头说:“我去求他,我不能任由阖家前途毁在此事上。”

说完转身就走,老孙连拦都拦不住。张涣将他扶了一把,他才惆怅地说:“儿郎在外面听别人说了不少坏话,不过他心是好的。”

张涣点点头安慰他说:“或许是我们杞人忧天,老师肯定还有别的高招我等难以揣测。”

不多时,宋升板着脸出来说到:“我被父亲禁了足,师弟你自己进去吧,让老孙头给你带路。”

张涣莞尔,宋升的古板也不知道和谁学的,比老师还有过之而不及。这么大的年纪了,还被父亲禁足。呵呵,张涣九岁以后就没有被禁过了。

这是一个三进六亩的中等宅子,在这片区域算是不错了。等到了宋璟的书房张涣就有点汗颜了,汗牛充栋都无法形容。除了简单的陈设其余所有的地方都摆放着各种书籍资料。

宋璟将手中的笔放下,自己净了手。然后吩咐张涣,和他一起转到客厅叙话。

“刚听二郎说你对铜钱之事有别的见解,仔细与老夫说说看。”宋璟和颜悦色地问到。

张涣起身肃手说:“学生不敢,只是自己胡乱琢磨的,不敢罔议朝堂大政。”

宋璟摇摇头说:“拘谨什么?师生之间哪有那么多计较,老夫岂会因为你的几句话就改弦易撤。”

张涣汗颜,宋相的见解哪用的着自己置喙?深呼一口气说:“各地的消息不对称,是"劣币驱逐良币"现象存在的诱因。

因为如果交易双方对货币的成色或者真伪都十分了解,劣币持有者就很难将手中的劣币用出去,或者,即使能够用出去也只能按照劣币的"实际"而非"法定"价值与对方进行交易。

而且足色大钱和金银布帛兑换比率变动,各地每天都不一样。

事实上,劣质的货币同优质货币一样,都具有相同货币效益。

比如破损的一文钱和崭新的一文钱购买力是相同的。

有时是自发性的好恶导致,其结果就是劣币逐渐增多,最终良币被淘汰掉。”

宋璟深思后说:“铜贵铁贱乃是根本原因,我朝出产的铜矿石少所以值钱。所以你所说的消息不对称,就是劣币泛滥的根源。

正如你所说的,高门大户把肉好都藏在地窖里。自己又生产劣币,贫民百姓反而喜欢收劣币。

此事老夫深知,但是长此以往不过是百姓受苦朝廷受损。置换虽然功效不大,但老夫不出手良心何安又怎么对的起君父?”

张涣无言已对,‘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是后世每个人都懂的道理。

不过真正理解的却不多,放到大唐这就是铁一样的残酷事实。

银和铜的稀缺导致人们不愿出手,百姓不知道兑换比率不敢收好钱。或者收到好钱被别人用坏钱换去,甚至有人贪图其中的差价恶意坑害百姓。

最终导致百姓习惯使用坏钱,反而不敢收好钱。

假的比真的真,真的比假的假。

朝廷那么多的才智之士,不会没有看到其中的恶劣情形。不过谁会出面得罪天下官绅,而替升斗小民出头?

宋璟做为当朝宰相仆射,哪能坐视鱼肉惨事?就像张涣的祖父张说,勤勤恳恳尽心王事。虽说他脾气不好,还收受别人常例。

但其实他的学识武功大多数都用在天下,或是戎马戍守或是提携才智之士。

张涣亲眼见过祖父不论忙到什么时间,总会给投帖的学子一一回信。鼓励他们甚至提出自己的见解供他们学习,遇到家境贫寒的还出书替他们谋划一个谋生手段。

就是在后世的历史书上,也有‘燕许大手笔’的说法。要知道身后之名可是盖棺定论,大手笔是对他们文采和品格的高度赞扬。

宋璟此时挺身而出敢为天下先,不顾家人反对和家族前程富贵。这样的人当得起宰执天下,也当得起堂堂正正之说。

宋璟见张涣双目微红似乎有泪光闪动,展颜而笑说到:“我果然没有看走眼,你的未来肯定比我家几个不成器的强的多。你祖父的信我也看到了,能被燕国公称赞,老夫确实值得高兴。”

祖父在诗才和文学上实在甩宋璟几条街,宋璟是那种博学的鸿儒。不论什书都有涉猎,严格实践论语‘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

这下不用宋璟明言,张涣已经知道自己的所治经典就是《论语》了。

只是宋璟说的婉转,希望张涣不要学祖父那样要沉下心来为民请命。

出了宋府,张涣有些心不在焉。宋璟的所作所为是传统儒家士大夫的代表,‘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可是祖父张说却与他不同,他擅长因势利导非常机敏。他的眼光放得很长远,嗅觉敏锐能够审时度势做出作为合适的反应。

二人一个外方内圆,一个外圆内方都是王佐之才。

其实都是张涣憧憬的为人处世之道,根他本就做不到其中之一。

叹一口气只好‘怡然敬父执’,心中自惭形秽。

不过几天后各种大事纷纷而来,长安从此多事矣!

首先张涣最关心的蓝田‘刺杀命官’一案,变成了无头公案。

蓝田驿站当晚不慎失火,尸首被毁无法查证。而卢需舟的弹劾进过中书就再也没了消息,宋璟派老孙过来说话:“事涉亲王,朝中自有计较。”

再问,老孙头只是含含糊糊地说‘亲王、皇子都有涉及’,这就更加让张涣揪心了。

皇帝的几个兄弟人品都不错,朝野上下都认为难得的‘兄友弟恭’。几位亲王虽然没有贤名传播,但是也没有听说哪位小节有亏。

唯一可疑的就是‘让皇帝’宁王成器。

第二件大事是皇后的生父王仁皎薨了。时年六十九岁,朝廷追赠太尉、益州大都督,谥号"昭宣"。

皇帝亲自下令官府治葬,由宰相苏颋和宋璟撰写碑文。唐玄宗亲手题于石上。

举葬之日,皇帝亲自登上望春亭目送灵柩起程。

这期间又惹出惊天大事,朝野上下一致瞩目。

唐朝的礼仪法令规定,一品官员坟墓封土高出地面一丈九尺,如果经过皇帝恩准陪葬皇陵的一品官员,其坟墓的封土可以增至三丈高。

驸马都尉王守一请求,按照窦孝堪死后的坟制修筑自己父亲的坟墓。

窦孝堪是唐玄宗生身母亲昭成窦皇后的父亲,他的坟墓封土经特批高达五丈一尺。

唐玄宗同意了王守一的请求,但这个决定遭到大臣宋璟和苏颋的反对。

他们上奏认为窦孝堪当时的坟制并不是正常的礼式,而是因为窦皇后被迫害致死而给与的一种特殊的补偿。

这种特殊的照顾,不应该成为一种定制。

如果皇上难以违背王皇后的情面,可以按照一品官员陪葬皇陵的礼式筑坟三丈以上四丈以下,这已经是特殊的待遇了。

李隆基最终还是采纳了宋、苏等人的意见,并且拨出四百匹彩绢奖励了提出意见的大臣,他说:“卿等乃能再三坚持,成朕美事,足使万代之后,光扬我史策。”

这种结果王氏兄妹强烈不满,但又无可奈何,只好在爹的灵前多洒几滴泪水了。

虽然在墓冢的形制上唐玄宗没有给国丈法外施恩,但他却给予了王仁皎墓另外一种礼遇。李隆基用他最拿手的隶书,亲自书写了墓前的神道碑文。

王仁皎葬礼的规格很高,整个丧事由官方操办,工部尚书刘知柔担任丧事总监,京兆少尹崔琬任副监,京师的公卿、官员、文士奉唐玄宗李隆基之命竞相前往王府吊唁,车马人流溢巷填街。

张涣没有去,熙儿的外祖父去世更加连她一面都见不上了。

金仙观内,张涣坐在蒲团上金仙和玉真两位公主柔声安慰他。

张涣勉强笑道:“贵主不必安慰我,我只是有些担心灵昌殿下。”

玉真公主迟疑一下还是说道:“有件事我想了想,还是告诉你。王仁皎的葬礼上我似乎是看见了一人,他绝对不该出现的。”

张涣好奇地问:“到底是谁请贵主明言。”

玉真公主偷偷看一眼金仙公主,见她脸上没什么表情才说道:“是上次害你的杜荷,他本该逃亡在外的竟然在大庭广众露面。这其中或者还有别的变故,你要千万小心。”

这倒令张涣措不及防,自从听说杜荷逃走张涣几乎都忘记了还有这么个人。这事不简单,恐怕得查查看。

等到张涣回府又有一个噩耗传来,自己名义上的母亲崔夫人病容膏肓了。

自从上元节后,张涣始终没见过她的面。说是在净室修道斋戒,张涣还以为是她和父亲起了严重冲突。

没想到,再见到她时已经奄奄一息了。她躺在榻上形容枯槁,面色青白透着深深的死气。

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的时日无多了。

张涣和她虽然没有感情,但是身体是她给的。张涣诚恳地跪在榻前,替她将被子盖紧认真的磕了几个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