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理说,还是我们老大神通广大,能在寸土寸金的老主楼,申请这样一间向阳的大教室做工作室。啧啧。
早上上完两节课过来,几个师兄已经围着一张书桌在打牌了。海潮是信院的院刊,这里是大本营。
“你怎么回回这么臭?分儿早下来了,攥着大王要生崽啊?没底你抠什么抠?!”
“我就是要生崽碍着你什么事?又不用你生?”
“你生?你生一个我看看!”
……
天天打牌天天吵,本就斑驳的像脸谱似的废旧课桌,桌面都要被他们甩牌甩破皮,劲头儿总那么大。
只有墙角上一心一意码字的成耀兵扭过头来看看我,抬手跟我打了个招呼。
我点点头算是回应。
他跟我一样是新来的一年级新兵。甘肃人,瘦长脸,人也瘦长。大大的眼睛,一副老旧的眼镜,一望而知的温良和善,还带着些怯懦。一个竹竿儿似的大个子男人,说话总是轻声慢语。
“又在敲稿子?”
“嗯。”
他推推眼镜,对着我腼腆一笑。
“幺饼不码字,海潮咋开张?”
那边一条腿踩在椅子上的朱由正一边摔牌一边接腔。
朱师兄是大二通信的,一手小楷写的颇有风骨,平素他们最喜欢拿着老实巴交的成耀兵取笑,新入社就给他取了“幺饼”这个雅号。
“我打字慢,所以得笨鸟先飞。”
成耀兵一面低着头,两只手一指禅在键盘上安心的戳来戳去,一面处变不惊的回应朱师兄的调侃。
“我说猪油,你干嘛总逮着软柿子捏,有本事你敢不敢刺儿老大去?每回老大一张嘴,看你灰头土脸那样儿!”
“我怎么捏软柿子了,我是爱护师弟!督促他勤练指法!是不是幺饼?”
成耀兵回过头来,抓抓头,嘿嘿的笑起来。
大家也都跟着笑。
“不过幺饼,也不怪猪油说你,你这一指禅也该改改,咱们学计算机的,这速度去敲代码,你们导师不得疯了啊?”
“呦呦呦,鼠标,说谁呢说谁呢?是谁上Pascal实验课,老师说用鼠标单击,拽起鼠标来就去磕显示器啊?”
哈哈哈哈……
虽然这个典故在海潮已经被大家伙儿嚼烂了,并不妨碍常说常新,每次必得到全员回应。
鼠标体格壮硕,一伸手掐着猪油师兄的后脖颈。乜着眼睛对猪油露出死亡凝视。
被叫做鼠标的因为当时在Pascal课上的壮举可谓享誉全院,上下界没有不晓得他大名的,也成了老教授每届必讲的典故。庄磊,陕西人士,一张脸长得颇似年画,浓眉聚拢着,平素不苟言笑,又生的人高马大,肌肉结实,乍一看去蛮唬人。处久了才发现,这厮面矮的很,但见了女生,还没说话脸就先红了,与他与生俱来的气势很不相称。当然在男生间还是很吃得开的。这诨名是跟着掌故来的,颇为贴切。
我初来乍到,还不熟络。见谁对我笑我便笑笑,谁与我打招呼我便回应。他们闹得锣鼓喧天,我便坐在角落的阳光里里静悄悄的当个观众,分享他们的青春恣意。
窗外的爬山虎漫的满墙,密密叠叠,阳光直射下,那绿色油亮亮的刺眼,微风吹拂,一层一层的浪涌,赏心悦目。小岛的秋天,坐在阳光里闭着眼,耳边是聒噪的快乐,美不胜收。
我实在是太喜欢这种感觉。偷偷沉浸在别人的喧闹中,像一个贼,静静窃取着旁人的欢乐,独自享受。
门彭的一声响,感觉周围一下子都安静了。
这是老大来了。
睁开眼睛,由于在太阳里晒久了的缘故,整个屋子和屋子里面的人仿佛都罩上了金光。
不出所料,老大抱着厚厚一打文稿,气定神闲的站在门口。别看她个子小小体格单弱,气场高万丈。
她背着身子用脚带上门,眼睛里揶揄的笑着。
“你们趁早给我消停点,离着八丈远就听你们唿哨。要是学工处再来跟我反应你们妨碍教学,找我麻烦,这间教室我可就保不住了啊!到时候不管是西教还是平房,或者干脆撤销,别跟我抱怨。”
猪油师兄早撇了手里的牌,滴溜溜钻到老大身旁,殷勤的接过那一大抱文稿,脸上带着讪笑,一叠声的说。
“说你们呢,说你们呢!怎么回事,让老大一个人取稿?还不快审稿子排版!”
转过脸来又对着老大谄媚。
“您消消气消消气,我们这是磨刀不误砍柴工,这没有快乐,就没有灵感,没有灵感,就无法创作,您说是不是?”
老大努力的支撑着架势,貌似嫌弃的瞥了他一眼。
“你别混淆视听,我说别的了么?谁说不让你们快乐了么?注意影响!注意关照周边环境!”
“对对对!对对对!老大说的没错!老大说什么都是对的!”
一扭头对着牌桌上的人打着眼色。
“快点儿鼠标,转圈打到2就行了啊,还能没完没了呢?!”
说着快速把一摞稿子一股脑堆到成耀兵怀里,又转头扎进升级的队伍去了。
老大今天穿着一件白色尖领短身夹克,短发,分头的刘海一侧耷拉着半挡着左眼。两只手随意的插在牛仔裤屁股上的裤兜里,溜溜达达的往我跟前走过来。
“你咋总一个人坐着?做个新人你得主动点儿。”
她站在阳光里跟我说话,脸上的表情有点儿酷,略驼着背,吊着眼梢。
“嗯。”
我点头回应她,带着腼腆的笑。
“嗯。——完了?每回说你都这样。写了文章大漠黄沙的挺有气势,怎么本人这么蔫?敢情,你是个闷骚型的吧?”
该怎么回答呢?
老大看我张着嘴答不上来,反而起了逗弄我的兴趣,索性拧着身子坐在我面前的椅子上。
“你什么座?”
“呃,双鱼。”
“我射手!”
“我巨蟹!”
一众人等争先恐后,丝毫不耽误牌桌上的营生。
“没问你们!”
老大的语气充满不待见。
“我我我!”猪油师兄举着手奔到老大身边,“小的是 “人肉”座的!”
大家伙儿先是一愣,接着都憋不住大笑起来,只猪油装作一脸无辜的样子,矮着身子歪着头贴在老大身旁,一双眼睛滴溜溜盯着老大。
明白过来的老大本想继续板着脸,无奈实在是忍俊不禁,给了猪油一个爆栗。
“滚!怎么哪哪儿都有你?!”
猪油师兄倾慕老大,大家都看在眼里。
老大对谁都是高级脸,偏偏猪油师兄能点破她的笑穴。虽说猪油师兄看似没个正形,一头洋气的自然卷,体育生出身,身材比例没得挑,穿运动服就没有比他再出彩的。偏生爱个诗啊词儿的,上月在院刊上发了一首蝶恋花,好几个学妹写了交友信来,可谓风头一时无两。
话说老大是哪里人来着……
……
喆喆一只小手习惯性的压在我肩下。我翻个身,轻轻把他的手取出来,他又闭着眼睛找我的胳膊,然后两个小手握住,复又睡去。
外面天已经微微亮,运垃圾的三轮车咣当咣当的轧过路面。
我轻轻的呼出一口气,睁开眼睛看向窗外。这个梦明亮又真实,梦里面都是我喜爱想念着的人。我在梦里面清楚的记得每个人的名字,却独独忘了最爱的老大。
老大是天津人,姓氏很少见,我记得她的名字——仝画。那天她就扭着身子坐在我前排的椅子上,从星座到血型,到兴趣爱好,最后连我一头的羊毛卷和微微的地包天是从父母哪一方窃来的遗传基因都问了个底掉。刚开始是她一个人提问我,一帮人抢着七嘴八舌的答。后来牌局散了,一帮人都围了过来,七嘴八舌的问,我一个人左支右绌,险象环生。我用了100%的自持,很努力的在我认为还不熟悉的大家面前保持我一贯的姿态。最后还是招架不住了。
老大趴在桌子上,翻着眼睛看着我,嘴边的笑不要太明显。
她伸手到我颊边,曲着手指刮刮我的脸。演的就像三流电影里的登徒子一般。
“今天就先到此为止吧,这脸红的好像要滴下血来了。”
虽令我身处此境始作俑者便是此人,我还是由衷的感激她救我一命。
自此以后,我的腼腆也便无用武之地了,因为大家一下子就把我了解得透透的了......
说起来,无端起了这个梦,或许是因为那天在机场遇见了章衡的缘故吧。
章衡是我的师兄,我一个人的师兄。
双流机场航站楼。
航班报站的声音,南腔北调的游客,来往穿梭的人流。
师兄隔得老远,笔直的站在我对面。中间是长长一溜值机台。
我一直忙着料理行李,将随身的小提包再三检查,确保证件以及孩子需要的物品没有遗漏,便要将大件托运。短发滑下来挡住了眼睛,腾出一只手来捋了一下,掖到耳后。
只是不经意的抬了一下头。
得见故人。
一瞬间的感觉像是被时光列车载着,飞速倒回。
曾被岁月时光封堵着的心口的破洞,一下子被奔涌出的鲜血淋漓地冲破。感官麻木,疼痛却很真实。那一瞬间我茫然的就像曾经站在他面前那个18岁的小姑娘。
“妈妈!”
喆喆像一颗小炮弹从不远处飞奔过来,一下子扑到我怀里,重重的把我唤醒。
非常没出息的,我维持着张皇的神色,直到师兄点点头,离开。
老公已经办好了值机,在前面招呼我们安检。我收敛心神,装作若无其事,带着孩子跟随。
心口闷闷的压痛。可我竟然贪恋这份痛。它提醒我,虽然从未提起,我曾流着血泪,透明的爱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