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离开故乡,跟妈妈一起,随部队转业的爸爸来到这座沿海开发区。如今我十九岁了,这里不再是人迹荒芜的盐碱荒滩,步行街,超级市场,商业居民楼大片的开发起来。与嘈杂的大都市比起来,这里清净,安逸,少了很多喧嚣。街上的行人稀疏几个,步履悠闲。太阳很明亮,阳伞下坐着却又习习的凉风。不知道师兄在看什么,我只是玩儿着手指,偶尔抬头看看师兄。
我总是被师兄的气场压的死死的,他不说话,我不敢吱声。
“你从小在这长大?”
“确切的说,七岁半。”
“嗯,怪不得。”
“什么?”
师兄忽视我的问题,站起来把单肩书包背在身上。
“走吧。”
“哦。”
走了两步,我停住脚,眼巴巴的看着师兄。一面瞟着身后冰柜里的冰激凌。师兄无奈转身,买了一盒和路雪递给我。我得逞的抿嘴,憋笑憋得辛苦。
走进生活区的大门,我突然没来由的心虚,楼上三层就是爸爸的办公室,正对我们走的这条主街。深吸一口气,该来的躲不掉。
我领着师兄走过挂满葡萄藤的绿植走廊,一直向前走到我儿时的母校。我边挖着冰激凌填进嘴里,边指点给师兄看。进门是修葺一新的灯光球场,篮球排球羽毛球,都有各自的场地,对面是曾经的技术学校,公司结束技工学校招生后变成了行政后勤部的另一个办公楼。右手边就是学校了,进门是小学,再往里走就是初中部,标准的400米操场,共用。
“你投篮的技术就是在这儿练的?”
“嗯。你看那边的矮墙?”
“嗯?”
“我膝盖上的伤疤就是那时候频繁跳墙头留下的。”
“这么几步路还要跳墙?”
生活区其实很小很小,跟长大后看过的都市比起来。
“无关于远近,跳墙很酷。”
师兄苦笑着晲我一眼,眼神远远地看着这一片运动场,又转过头去,看看旧旧的教学楼,还有假期里生起了杂草的跑道。
“是不是很破烂?”
“你嫌弃?”
“我当然不,我喜欢这。每次放假,我都要回来自己溜一圈。”
“嗯,很好。”
白天大家都在上班,转来转去几乎没见到什么人。我紧张的情绪慢慢舒缓。师兄转身往回走。我也跟着离开了学校。
“然后呢?”
师兄停下脚步,回转头问我。
我猜不透他到底想要去哪,试探着说,“要不要中午在家里吃饭?”
“你家?”
“嗯。”
说完之后我就沉默了,不敢看师兄的眼睛。师兄当然知道,我们之间,在我家人面前还是地下情。我说出这番话,也是用了很大勇气的。
师兄没再追问,也没确切回答我。原路走了一段。
“去学校的车是几点发车?”
“下午一点半。”
过了好一会儿我后知后觉的想到一件事。
“师兄你要回学校了?”
“嗯。”
我当然知道师兄不会留下,可是我舍不得他这样就走。我的委屈不舍一下子就翻腾上来了。我翻翻眼睛,努力把眼泪逼回去。装作不在意的扭头往一边,怕师兄看出我的异样。但是师兄就是师兄,我的一丝风吹草动躲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师兄终于牵住我的手握在掌心。
“昨天不是还挂我电话么?”
……
我就要哭出声来了。
“这次太匆忙,等你跟家里打过招呼,我再来参观你的小猪窝。”
我嗔怪的盯着他,泪珠挂在眼角上,破涕为笑。
他用一只手指刮掉我的泪珠,用力握紧我的手往车站走去。
我用公共电话给爸爸妈妈分别打了电话,说跟同学在外面吃饭,报了现在家里的死党的名字,蒙混过去。我们找了一家小饭店,海滨小地,海鲜新鲜又便宜,时令的是海螺和蛤蜊,一碟螺片沾芥末汁,一锅花蛤炖豆腐,一盘香辣虾。
吃饭的时间有些长,上车的时候非常匆忙,几乎来不及告别,车子就要出发了。我又要掉下眼泪来。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万般的不情愿和不舍。
“舍不得就早点儿回来。”
师兄点点我的脑门,掐着我的下磕拧了一下。司机在后视镜里看着我俩笑,我才不好意思的松开了抓着师兄的手。
我已经如此依恋师兄。
我突然意识到我离不开他了。
章衡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划算的事。一张车票终于挑动了小师妹封闭着的神经。看着她孩子气的泪眼,他不舍又心疼,内心却暗暗开心。小师妹自保的惯性一直没有被打破,固步自封不肯袒露太多真性情,弄得他一个大男人患得患失。今天她总算是开窍了。
他在挨挨挤挤的长途车上找了一个后排宽大的位子,舒舒服服的睡了一觉,到山大门口下车,竟然觉得神清气爽。小师妹的电话适时的进来,他边接电话边往校外的租屋走去。他听见她家里炒菜的声音,还有她父母走来走去说话的声音。
温馨的家庭氛围会体现在孩子的气质上。跟小师妹在一起,他也会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会想到将来,他也想要经营平淡幸福的小日子,跟相爱的人柴米油盐。
他把背包放在楼下的长椅上,点起一支烟,耳边听着小师妹絮絮叨叨。她经常当着父母的面打电话给他,初时他很不解。她既未向父母袒露这些小心事,打电话不怕露馅么。次数多了,他渐渐体会到,她给他打电话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就像他真的只是她一个普通的同学,而他的父母从来不会关心对面的是男生还是女生,从不打断也从不探听。他在度量自己地位的同时,也敬佩他父母的宽容和平等。
挂了电话,他从容的上楼,一边稍事清洁整理,一边给自己做了一点晚饭。自己吃饭的时候很索然无味,他盼着小师妹快点儿回来,虽然知道假期还很长。他知道小师妹的早点儿,不会超过一个礼拜。
假期果然很长。夜长梦多这话也总是不假。
章衡再见到柳旸,是返校一周以后。
他出门扔垃圾,柳旸打着一把白色的花伞,站在楼下。他穿着居家的大短裤,一件白色的半袖。他走近垃圾箱的方向,也走近柳旸。
“你果然住在这里。”
“嗯。”
他在兜里摸索香烟,这是居家的衣服,没有。两只手无功而返。他的局促更显得她气定神闲。
“不请我上去坐坐吗?”
柳旸的温柔可人并没有改变。
“啊,好……。”
即使没有小师妹,他的家里也是清爽的。他拿了一双拖鞋给她,随手把小师妹的放进鞋柜。柳旸看在眼里,不动声色。
她把伞收在手里,一边摆弄着,一边四面打量,走进屋子。她走到沙发边,自顾自的坐下来,然后转过头,温柔的笑脸美的不可方物。
章衡暗暗的吐出一口气。
“我帮你拿个饮料。”
他走向冰箱,打开门才想起昨天他才喝掉了最后一罐啤酒。
“不好意思,没有了。你等我一下,我去买点儿回来。”
“不用了吧。”
“没关系,很近。”
他拿了钱和香烟匆匆的出去,克制着自己的动作看起来不那么像逃跑。香烟叼在嘴上,点了几次火儿才点着。他深深的吸几口进肺里,闭着眼睛吐出长长的浊气。
回来的时候柳旸还安静的坐在沙发上。
他递了一瓶橙汁给她,她接过去拿在手上,并不打开。
“过几天我跟丰宁要一起回学校了。”
柳旸看着手里的饮料,转动着瓶子,轻轻地开口。
“哦。”
章衡半靠在餐桌边,点点头。
“你都不问问我这几年过得好不好。”
章衡错愕的抬起头。柳旸的神情很平静。他突然感觉罪孽深重。
“从那天在这见面,我一直等着你联系我。可是…,没办法,最后还是我自己跑来找你。章衡……”
柳旸的饮泣声低低的回荡在屋子里。章衡脱力似的僵在那,轻咬牙关。头顶的风扇一圈一圈的旋转着,温吞潮湿的热风在这间窄窄的屋子里回旋。无处可逃,无处可逃,内心的烦躁让他几欲发狂。
柳旸背对着他走出门。沉着两肩,轻轻抹去腮间的泪花。
“不管怎样,希望你不要再因为我,伤害自己了。”
章衡看着她的背影,沉声说道。
“保重。”
柳旸顿了顿脚步,没有回头,轻巧的走下楼梯。
黑洞洞的楼道,好像吃人的巨口。过了好久章衡才关上门,拖着沉重的脚步塌在沙发上。什么东西硌了他一下,拿起来看,是柳旸的那把白色花伞。他烫手似的放在一边,淡定沉稳的他脑中一片混乱,竟不知道拿这把伞该如何。这时候他真希望小师妹近在眼前,他觉得只要看她一眼,听到她呵呵一笑,他就会游刃有余的处理一切棘手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