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他一个人慢慢踱回校外的房子。他逆着人流返校的方向,不经意的看到许多挽手晚归的学生,偶尔听得一两句闲聊或是嬉笑怒骂,篮球一下一下拍打在路面上,彭嗵嘭嗵的声音回响在耳边格外舒泰。
楼下有个破旧但还算结实的长椅,经常有人坐。有时候是谈恋爱的男女,或者就是山大的学生,羞涩的卿卿我我,有时候会有大叔大妈在楼下消暑,打着蒲扇扑着蚊虫。那是他第一次想一个人在那儿坐一坐。
那个夏夜,是这近两年来他最舍不得过去的一个晚上。他伸展臂膀搭在长椅的靠背上,仰着脖子。满天繁星。一会儿矜持一会儿莽撞可爱的小师妹,时时出现在他眼前。他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唇角,恩,在笑。
那件事以后,本就寡言的他,更觉得言语多余。本来也并不爱笑。进入大学,很多女孩子仰慕他,追求他。他没有给过任何人表白的机会,也从不打开那些纸条或是信封。住在校外也减少了在同学中出现的机会。他自己在网络上偷偷搜索抑郁症,他的症状越贴合,他越自责。他自己越不好过,他越忍不住想到柳旸。她需要治疗才能克制症状,一定比自己还要痛苦百倍千倍。他害怕想到柳旸。在爱情里,他觉得自己是一名施害者,还是一名逃兵。
他还没来得体味爱情的甜蜜,却已满满品尝了苦果。那些女孩子,他不敢再去染指触碰。
他意识到自己总是想要隐形。
他努力说服自己,强迫自己去参加学生社团,即使内心再不情愿,也尽全力把自己曝露在阳光下,展露在大众的视野之中。或许在老大他们看来,主持晚会是顶顶闪耀光鲜亮丽的美差,于他而言,却需要努力克服内心的障碍,把内心的角落里的吸血鬼紧紧的扼住。还不能流露出丝毫异样。
所以他最喜欢埋头在实验室里拼命做课题,枯燥的数据一行行填补着他内心的空洞,自在又充实。
最近在宿舍盘桓的次数多了,他自己也感觉到了。
有时候一天的课题任务还没做完,看看时间不早了,他就收拾停当出来。沿着回宿舍的甬路往前随意的溜达。有时候会在4舍的健身器材或者5舍前面的空场找个背光的地方站一会儿,吸一支烟。他告诉自己并没有刻意的等她。虽然他的目光会不自主的搜寻。有几次他看见她跟她的伙伴儿,或是背着书包从自习室回来,或是从校外超市购物回来,手里总是拿着一支冰激淋。没有陌生人关注到她的时候,她看起来总是蛮活泼的样子,旁若无人的边走边吃,还有几分大喇喇的味道,看起来颇为惬意。
也有的时候他见不到她。并不影响他一个人站在那自得其乐。他也并没有相思成疾什么的,只是待在这个地方,遇见了就远远看一眼,遇不见就略微期待。小心翼翼的演一出独角戏。更多的时候,他一个人在漫漫的黑幕里闲适地吸着烟,百无聊赖的看着4舍门口一对对情侣好像明天再见不到似的依依惜别。哑然失笑。也不怪宿舍老四天天鼓捣他那个望远镜,真的是丰富多彩呢。
他没有去打扰她的生活。
曾经的经历太过惨烈。他尚不敢回忆过去,更莫论憧憬未来。他自己还没能放过自己。他的青春之路,注定要比别人更辛苦。所以,这么美好的小师妹,她觉得自己平凡也好,觉得被自己误会也好,他不想带给她任何困扰。他偷偷的把她当成自己一个放松的出口,不见光的偶尔瞧一瞧。
刚才在宿舍里老四说要动小丫头的心思,他虽然表面上不动声色,可是全身的神经好像流窜着电流,这里,那里,叫嚣着一股子说不出来的不得劲儿。他在心里捂着、盖着、藏着的,已经被人觊觎了。借着吸烟,出来透口气。隔着玻璃窗看到小师妹裙裾飘飘的背影,他才觉得不那么焦躁了。
一支烟吸到头,他拧开身旁的水龙头洗了一会儿手,看了镜子里的自己一眼,慢慢转回宿舍。
“诶,章衡,老四动真格的了。刚才他给他信院高中同学打电话了,摸清底细已经指日可待了!”
一进门,一屋子都拿着老四逗闷子,只有老四老神在在,一副志在必得。
他感觉他的控制力瞬间全军覆没。
“我还有事儿,先走了啊。”
“啊?这都快熄灯了,去哪啊?”
他就当没听到。
走到宿舍楼门口,看门大爷一脸严肃,“该关门了,晚了我可不给你开门啊。”
章衡点点头,几步走到台阶下,径直向外走去。
走到2食堂门口,他停住了。再往前走就是小师妹的4舍,自己要干嘛?中了什么邪,几次三番按捺不住?
他晃晃头,一面慢慢的回转身向校外的出租屋走去,一面心里想,不知道小师妹想没想到自己为啥叫小女侠呢?
演出完就是十一假期。宿舍里除了薇薇大家都要回家去。薇薇来自内蒙,假期短车程长,来回占用的时间把在家的日子挤得只剩个缝儿。晚上卧谈,大家都邀请薇薇去家里,宿舍四个人,其余三个人全在本省,影子干脆就是本市的。
薇薇躺在上铺床上,用她特有的奶声婉谢大家,原来她早就跟几个不回家的同学提前商议,趁着一周的假期去景区逛逛,虽说不能下海了,山也还有几座颇为秀丽的。
都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我觉得不管读几万卷书,脚下的路该走还是得一步步走。曾经在我想象中的内蒙,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马背上长大的蒙族儿女,扬鞭套马,英姿飒爽,颧骨上一坨红晕霞般灿烂。可是薇薇的脸上肤若凝脂,除了散落的几颗淡淡的雀斑,连一颗红色的痘痘都没有,更别说红晕了。她跟我想象中的豪放粗粝一丢丢关系都木有,若非说有什么差别的话,可能是因为从小喝的奶源比我们的好,她晨起时,脸上会有一股奶香味……
大家跟薇薇道了别,许诺回来给她带好吃的,各自回家。
七天假期,除了吃就是睡,还忙着跑到市里跟同学聚会。假期最后一天,晚上7点多,我是最后一个回寝的。大家都已经打开自己带的各种家乡特产和亲妈牌儿食品,分享品尝。薇薇被围在中间,嘴里不停被塞进各种好吃的。
我赶紧打开我的大背包。用课桌围成的临时饭桌上,各色食品已经摆布的满满当当,我见缝插针的把我的供奉摆上去,顺手就拿了一条酱皮皮虾塞在嘴里。不用问就知道是影子带的,汤汁味道浓厚,又透着微微的香辣,她平时周末回家也会带些过来,每次都被一抢而空。
“诶,岩岩,刚才有人打宿舍电话找你来着。”
“啊,谁啊?”
我很自然的吮着手指,两只眼睛在琳琅满目中继续搜寻,头也不抬的问。
“不知道,一个女生,说是你高中同学。”
高中同学?刚聚会回来,谁把电话打来了大学宿舍呢?我也太招人喜欢了,这难道就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么?
“留电话号码没?”
“没有,说还会打来。”
“哦?哦。”
我此时一门心思都在吃上,也顾不得多想。
宿舍姐妹第一次小别再见,竟似久别重逢,每人都有一箩筐话要讲出来,眼不够看耳不够听,想说话发言必须精准的抓住时间节点,否则真是插不进嘴去,尤其嘴里还总是不停嚼裹着食物。
熄灯了,仍然疯不够,你一言我一语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像那天一样的许许多多个夜晚,我们几个像鸟儿一样叽喳不停。不知哪来那么多话题,也弄不清哪来那么多欢乐,一个人说或几个人同时说,每个人都争前恐后的抢着回答,或者迫不及待开始新的话题。没有藩篱,没有屏障,没有戒心。每个人都窝在被窝里,只露着两只晶晶亮的眼睛在这一片黑幕的窄窄的宿舍里。我们有多年轻,就有多欢乐,空气中有灿烂的花火,也有彩色的泡沫,这生产欢乐的小剧场,就是我们每天触手可得的生活。
偏偏就会有那一个瞬间,大家都像约定好了似的不说话。就像一首欢快的乐曲中间一个空拍。大家都默契的享受着那片刻短暂的安宁,然后不知道谁引头,大家又一同迸发出高分贝的大笑,就像一群热辣辣的疯婆子。
那天的空拍有点特别。因为那静默的一刻,电话铃声叮铃铃的响了起来,在一片寂静里分外醒目。大家静默了一瞬更加轰然大笑,倒没急着去接电话了。
“这么晚是谁啊?”
床铺在门口的影子,一边自觉地起身,一边嘴里喃喃的念叨。
“岩岩,是不是你的电话?”
鱼提醒我。
“下午不是有电话找你,说晚点打过来?”
“哦,那我去,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