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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有灵魂的写作者(4)

本书并非停留在为昨天的错误悲伤,读者可以感觉到,全书贯穿着强烈的现实关切,是在警示我们吸取昨天的教训,制止今天仍在犯的错误,为北京的明天负责。问题的严重性在于,在今天快速城市化的进程中,昔日的错误仍在可怕地延续。在本书的开头部分,作者对此点到为止,但已足以令人震惊。在这些年的城建开发热潮中,在昨天的破坏中幸存的大片胡同、四合院、胡同里的文物建筑未能逃过劫难,已经和正在被粗暴地拆除,旧城风貌遭到了进一步破坏。考虑到这种拆毁旧城、兴建毫无特色的所谓现代国际城市的模式横行全国,本书无疑具有普遍的警世意义,它促使我们思考一个严峻的问题:如何使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按照健康的可持续的方式进行,我们将给子孙留下什么?

2005年12月

《梁小斌如是说》简评

这是诗人梁小斌九年思想笔记的精选,由另一位诗人叶匡政编定。从跋中知道,为了让这些使自己震惊的文字问世,叶匡政改行做了出版人。我读这些文字感到的震惊不亚于叶匡政,的确如他所说,在今日中国见不到第二个这样写作的作家。梁小斌不属于任何国家任何时代,只是碰巧来到了这个国家这个时代。他仅仅生活在自己的思想中,外在世界中碰到的一切,他不追求也不拒绝,都只是他思考的由头。他用质询的口气与身边一切庸常之物交谈,其实他始终是在自言自语罢了。读他的文字,你不能不想到卡夫卡和佩索阿,共同之处是以卑微的姿态坚守思想的纯粹。

2006年3月

青春不等于文学

青春拥有许多权利,文学梦是其中之一。但是,我不得不说,青春与文学是两回事。文学对年龄中立,它不问是青春还是金秋,只问是不是文学。在文学的国度里,青春、美女、海归、行走都没有特权,而人们常常在这一点上发生误会。问你会不会拉提琴,如果你回答也许会,但还没有试过,谁都知道你是在开玩笑。然而,问你会不会写作,如果你作同样的回答,你自己和听的人就都会觉得你是严肃的。指出这一点的是托尔斯泰,他就此议论道:任何人都能听出一个没有学过提琴的人拉出的音有多难听,但要区分胡写和真正的文学作品却须有相当的鉴别力。

我读过一些青春写手的文字,总的感觉是空洞、虚假而雷同。有两类青春模式。一是时尚,背景中少不了咖啡厅、酒吧、摇滚,内容大抵是臆想的爱情,从朦胧恋、闪电恋、单恋、失恋到多角恋、畸恋,由于其描写的苍白和不真实,读者不难发现,这一切恋归根到底只是自恋而已。另一是装酷,夸张地显示叛逆姿态,或者刻意地编造惊世骇俗情节。文字则漫无节制,充斥着没有意义的句子,找不到海明威所说的那种“真实的句子”。我们从中看到的是没有实质的情调,没有内涵的想象,对虚构和臆造的混淆,一句话,对文学的彻底误解。所有这些东西与今日普通人的真实生活相去甚远,与作者们的真实生活更相去甚远,因为作者们虽然拥有青春,也仍然只是普通人罢了。也是托尔斯泰说的:在平庸和矫情之间只有一条窄路,那是唯一的正道,而矫情比平庸更可怕。据我看,矫情之所以可怕,原因就在于它是平庸却偏要冒充独特,因而是不老实的平庸。

当然,在被归入青春文学范畴的作品之中,也有一些好的作品。我喜欢的作品,共同之处是有自己的真实感受,在这片土壤上面,奇思、异想、幽默、荒诞才不是纸做的假花。对于写作来说,最重要的是把自己真正感受到的东西写出来,文字功夫是在这个过程之中、而不是在它之外锤炼的。因此,我主张写自己真正熟悉的题材,自己确实体验到的东西,不怕细小,但一定要真实。这是一个积累的过程,到一定的程度,就能从容对付大的题材了。

世上没有青春文学,只有文学。文学有自己的传统和尺度,二者皆由仍然活在传统中的大师构成。对于今天从事写作的人,人们通过其作品可以准确无误地判断,他是受过大师的熏陶,还是对传统全然无知无畏。如果你真喜欢文学,而不只是赶一赶时髦,我建议你记住海明威的话。海明威说他只和死去的作家比,因为“活着的作家多数并不存在,他们的名声是批评家制造出来的”。今日的批评家制造出了青春文学,而我相信,真正能成大器的必是那些跳出了这个范畴的人,他们不以别的青春写手为对手,而是以心目中的大师为对手,不计成败地走在自己的写作之路上。

2004年11月

青春的反抗和自救

——肖睿《一路嚎叫》序

现在我厌烦透了的一件事是有人请我写序,这几乎必然会把我这个软心肠的人逼入两难的境地,不是违心地答应,就是冷酷地拒绝。当我翻阅这部题为《一路嚎叫》的书稿时,我发现这一回比较幸运。这本书的作者,那个我不认识的刚从中学毕业的肖睿,并没有用青春期的空洞嚎叫令我耳聋头昏。读了不多篇幅后我便开始相信,他是一个有天赋爱思考的少年,他的文学才华自如地游刃在荒诞和现实之间,他的思维锋芒常常切中教育和时尚的弊端。我相信他还是善读书的,不说别的,单看他恰到好处地从亨利·米勒、凯鲁亚克、金斯堡、贝克特、昆德拉等人作品中各挑出一段与远行和逃跑相关的话用作各章的题记,就可知他多么了解自己所要处理的主题及其精神谱系了。

青春的愤懑和反叛是一个古老的主题,在不同时代的舞台上不断重演。在今天的时代,作者展示给我们的场景是私立学校里的金钱崇拜和伪劣教育,孩子和父母之间的代沟,朋克和摇滚,游戏机和毛片,男孩子的自慰和性幻想。故事在这个背景下展开,叙述了一个高中男生和他的同伴逃离学校去投奔想象中的天堂——位于城市边缘的一个摇滚人聚居的村子——的经历。这是一个关于逃跑的故事,在现行教育下,无辜的青春备受压抑和羞辱,不得不用逃跑的方式反抗和自救。主人公对这种教育的评价是:“未来都很年轻,学校的任务是把他们教老”,亦即把天真的孩子培养成具有所谓“自我保护能力”的圆滑者——老师眼中的“好孩子”。面对在讲台上表现愚蠢而不是传授知识的老师,他发出了一切疑问中一个最大的疑问:“你们这帮傻瓜为什么任何疑问都没有。”很显然,这不只是在批判现行教育,更是在批判世俗,批判虚伪和平庸。

在故事的结尾,主人公对想象中的天堂也感到了失望,在那里发现的仍是空虚、无聊和隐约的等级制,终于乖乖地被父母领回到了他所厌恶的学校。那么,他的逃跑岂非徒劳一场?我想不是,因为逃跑仅是寻找的一种形式,而寻找永远是有意义的。寻找什么?借用主人公解释他心目中的朋克的一句话,寻找的是“真实和简单”。与此相应,之所以逃跑,所要逃离的也不是某一所学校,而是主人公最害怕患上的那种叫作“虚伪”的绝症。青春似乎有无数敌人,但是,在某种意义上,学校、老师、家长、社会等等都是假想敌,真正的敌人只有一个,就是虚伪。当一个人变得虚伪之时,便是他的青春终结之日。在成长的过程中,一个人能够抵御住虚伪的侵袭,依然真实,这该是多么非凡的成就。真实不在这个世界的某一个地方,而是我们对这个世界的一种态度,是我们终于为自己找到的一种生活信念和准则。也许逃跑仍然是一种幼稚,在不再逃跑的那一天,我们成熟了。然而,正是在告别幼稚的那个时刻,有的人同时也告别了青春,他的青春在那一天死去,有的人却在那一天开始了他的一生一世的青春,从此能够在他站立的任何地方坚韧地生长了。

2003年3月

写作的现在进行时

人大附中十个学生,都喜欢写作,结成“小作协”,写文章自娱且互娱。现在,其中九人进入了高三,不得不收心向高考冲刺了,遂一起编选了这个集子,作为“小作协”活动的结束和纪念。他们派出代表向我索序,我翻阅后觉得有点意思,欣然命笔。

我最欣赏的一点是,十个作者虽然题材和风格各异,但多能顺应自己的性情,自行其是,直抒胸臆,童言无忌。读他们的文章,我仿佛能看见每一个人的性格和模样。在他们那里,文学还不是一种传统或一门行业,他们因此也许少了一些技巧,但也少了约束和伪饰。其实他们还是一些贪玩的孩子,所以要在不好玩的作文课之外,为了好玩而写一点东西。这使他们在写作时心态十分放松,那直心肠的固然快人快语,心想句成,那慢性子的也尽可曲径通幽,字斟句酌。

捧少年作家是当今的时髦,我丝毫不想赶这一个时髦。他们自己说得好:“我们十人,没有一人会认为出了本书就成了作家。我们不是作家,我们是学生。”这个自我定位是冷静的,客观的,说明他们有自知之明。事实上,这个集子中有几篇十分出色的文章,丝毫不比作家们写的逊色。在他们中间,也完全可能会有人在将来成为作家。但是,重要的是,他们在写作时不把自己当作作家,也不是为了将来成为作家。这正是他们的可贵之处。依我看,这也是能够把作品写好的一个前提,对任何人都不例外。这是写作的现在进行时,写作就是写作,不为了什么,只因为想写、喜欢写。在这样一种状态中,套用我的一个朋友的话来说,就没有人是作家,也没有人不是作家。

那么,这本书是把十个中学生的写作现在进行时展示在世人眼前了。我自己的感觉是,仿佛从一扇窗子里看见了今天中学生的某种原生态,他们的细小却又重要的悲欢,他们对时代的接受和抵制,他们对成人世界的看法,他们对成人世界对他们的看法的看法,如此等等。因此,凡是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关心这个年龄段孩子的精神状况的人,或许都能从中找到一点收获。至于这些作者的同龄人,不用我来说,就更有感兴趣的理由了。我也是在读中学时喜欢上写作的,这大约带有普遍性,不过当时我的周围没有这样的小氛围,甚感孤单。如果时光倒流,我愿加入“小作协”,那样至少我中学时的习作不会落到只字不留的下场了。

2003年10月

《石相众生》序

某日,友人携一位先生来访。先生名大亮,出示一书,题《石相众生》。书乃南京雨花石之集锦,皆先生藏品。每图大抵二石,叠成人物形象,真个妙趣横生。图下配诗,循千姿百态石相描绘形形色色众生,旨在扬善贬恶,映照世风,劝谕人心。我随手翻看,心中不禁诧异:天下玩石之人多矣,无非闲情逸致罢了,何以玩出了如许严肃的道理?在略知先生的身世后,方若有所悟。先生长于山野之间,对石情有独钟。年少时,正值读书无用之年代,忽一日,鬼使神差,捧读李四光《地质力学概论》,爱不释手。继而学以致用,绘出家乡徐州之地质构造图,令专家刮目。自此一发而不可收,走上了地质矿产勘查和研究之路。改革开放年代,先生年富力强,被举贤为官,转入政界。任职期间,分管城建,凭借地质学家之学识,务实为民之政德,因地制宜,保护和美化家乡古城,成绩斐然,有口皆碑。长期身为一市之长官,先生饱阅人间众生相,而向善疾恶之初衷不改。可以想见,以淳朴之心性,处诡谲之世界,会有多少块垒积压胸中。因此,在调任南京之后,风气所染,公务之余也玩起了雨花石,却到底玩得和别人不一样。斯人也,与石有缘,对众生有情,遂借石相喻众生,宜乎哉。

2004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