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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人物印象(2)

我们不可避免地生活在一个功利的世界上,人人必须为生存而奋斗,这一点决定了生命本身的要求在一定程度上遭到忽视的必然性。可是,我们可以减少这个程度,为生命争取尽可能大的空间。其实,关键在于内在的生命本能是否足够强大,如果是,这样做也是必然的。和平就是这样做的,作为一个艺术家,他不是把艺术当作谋取世俗利益的手段,而是当作满足和发展生命多样化需要的途径。原初意义上的艺术本来就不是一种职业,而是生命的自由表达。和平经常说,艺术能够把人的生命内部的各个通道打通。对此我完全相信,使我深感遗憾的是,我自己由于从小缺少艺术活动,许多通道没有打通,成了某种程度的残疾人。当我置身在一群艺术家中间时,我不免自卑,无比羡慕人的身心能够如此自由解放。不过,一个只为功利目的而学习和从事艺术的人同样可能是残疾人,当今许多父母正在千方百计地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这样的残疾人。当然,我不否认,想必和平也不否认,对于一个职业艺术家来说,形式仍是重要的。如果说艺术是生命的自由表达,那么,艺术家的使命就在于为这一表达寻找最恰当的形式。

在市声尘嚣之中,生命的声音已经久被遮蔽,无人理会。在这个时候,有一个人大声疾呼,代生命立言。你们听到了吗?那么,让我们都安静下来,每个人都向自己身体和心灵的内部倾听,听一听自己的生命在说什么,想一想自己的生命究竟需要什么。

2004年11月

好人活得自在

——田益宾印象

在北京的艺术圈里,老六绝对是知名人士,不认识他的人大约不多。然而,在认识他的人里,没有几人叫得出他的真名。我觉得老六自己也不在乎田益宾。老六爱音乐,吉他、鼓、唱歌皆上乘,但仅限于自得其乐或与朋友同乐,不给田益宾一点儿正式登台的机会。老六善摄影,抽象和人物尤具水平,但只把作品挂在家里或赠送友人,不让田益宾借他的光在摄影界扬名。前不久,老六开了一家很有品位的餐馆,就利用职权频频款待各路朋友,干脆不把总经理田益宾放在眼里。

若干年前,梁和平经常招一帮朋友到郊外玩,其中多音乐家和音乐爱好者。于是,一到晚上,便是音乐狂欢的时间。和平是电子配器高手,弹琴的必是他。崔健在这种场合绝少主唱,喜欢当鼓手。常当鼓手的还有老六。他们击鼓时表情专注而陶醉,仿佛在倾听,我相信他们一定听到了世界心脏跳动的节奏。老崔有时也唱几曲,但更多的情况是,老六一曲又一曲地唱老崔的歌,唱得比老崔更充满感情。女歌唱家赵莉唱梁和平和崔健写的新歌。唱到最后,通常是老六和赵莉、或者和那个精灵一样活泼的姑娘乔颖合唱。词曲都是现编的,其实没有歌词,唱出的全是即兴发明的不属于任何语种的语言,无人能够翻译,却又人人都能听懂。他们竟唱得如此自由,还如此好听。我被镇住了,仿佛听到了本来的歌,看到了原初的语言,它们直接就是情绪的表达。这是我认识老六的开始。

后来我知道,老六是大庆人,他下海做的第一件事是把崔健请到大庆,在那里举办摇滚音乐会。这花掉了他的全部积蓄,但他就是高兴。接触多了,我发现,他是天下最爱才最爱朋友的人。一次聊天,有人发表见解,说崔健是时势造英雄,没有特殊国情就不会这么成功。他听了是那样激动地反驳,句句说得在理,不愧是崔的知音。用世俗眼光看,老六不算成功人士,但他心中依然一片光明,对于成功者没有一丝嫉妒之意,对于他钦佩的成功者更是满怀赤诚。这在他倒是很自然的,他本是性情中人,自己不求功名,在别人身上也就看不到功名,只看到本质。因为喜欢我的书,爱屋及乌,我也常常被他惦念着,有好玩的事一定叫上我,看见喜欢的书往往给我也买一份。自从认识他,我的生活多了一些色彩,我的心里多了许多温暖。

看外表,老六是身材高大的东北汉子,性格也豪爽粗犷,其实内心极善良而至于柔弱。他对人不设防,有时不免遭遇来自冒牌朋友的不义,在需要自卫时也仍然狠不起心来。我曾经目睹这样一个令我愤然恻然的场面,还是不去提它了罢。不过,天下毕竟好人居多,使他能够广结善缘。他去西藏,认识了一位年轻活佛。活佛所在的寺庙破败不堪,苦于无钱修缮,他就替活佛募捐到了所需的高额款项。活佛从未出过西藏,自小的梦想是上五台山一趟,他就带活佛上了五台山。

哈贝马斯来华时,因为偶然的机会,老六出席了一个小型聚会。不久后,他送给我一套照片,是他当时拍摄的这位大哲学家,抓拍得极好,神态各异而皆生动。因此,当另一位哲学大师德里达到中国社会科学院演讲时,我就通知了他,结果有了另一组精彩的肖像。德里达逝世,媒体上登出哲学家生前访华时的照片,比他拍的差得远。我建议他也发表,他露出困惑的表情,我马上明白,那是他压根儿没想过的事。

在我的心目中,老六是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艺术不是他的职业和工具,而是他的全部生活方式。这篇小文题为“田益宾印象”,实际上写的都是老六。既然老六活得这样自在,那么,那个田益宾默默无闻又有何妨。

2004年12月

腼腆的世界冠军

——芮乃伟印象

将近四年前,五月花季,我应邀到云南,参加中甸县改名香格里拉庆典。到达第二天,刚走出宾馆大门,一位先生礼貌地请我留步,把太太介绍给我,落落大方地说:“她很喜欢你的书,自己不好意思跟你说。”后来,只要提起当时的情形,先生就会得意地夸口,说太太是靠了他才认识我的。据他说,在机场,太太就看见了我,对他耳语:“就是他,就是他。”撺掇他引见,自己却不敢来对我说。

这个如此胆怯的女子是谁?提起这个名字,人们就会向我列举她的赫赫战绩:全国围棋女子个人赛四连冠,世界女子围棋赛多次夺冠,世界上唯一赢过李昌镐、曹薰铉的女围棋手,因此而被媒体冠以魔女的称号。我实在孤陋寡闻,在此之前,竟然不知道著名的九段围棋夫妇江铸久、芮乃伟。在知道了以后,每次相见,乃伟那腼腆的模样仍使我想不起她是一个世界冠军,而且怎么看也和魔女不搭界呀。

当天晚宴时,我和乃伟座位相邻,我们都是拘谨之人,交谈了不多几句。略感意外的是,她说她最喜欢的是我写尼采的那本小册子。她告诉我,有两本书对她的人生发生了重要影响,一本是罗曼·罗兰的《约翰·克利斯多夫》,另一本就是《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这两本书都是充满激情和讴歌力量的,而我眼前的这个女子却安静文弱,并且以亟需头脑缜密冷静的围棋为职业,使我感觉到了鲜明的反差。

在那次活动中,嘉宾分作三组去不同地方,我们不在一个组。活动结束后,陈哲邀请两夫妇和我游大理地区,彼此有了更多的接触和了解。在剑川时,参观一家木器厂,厂方要送他们一张围棋盘,是用珍贵木料制作的,标价二千多元。只见夫妇俩用惋惜的眼光打量着这张盘,指出线不直、格子不匀等毛病,这些毛病是我们外行的眼睛根本看不出来的。厂方坚持要送,乃伟急了,说了一句话:“我们真的不要,以后你们不要再把这么好的木头做成这么差的棋盘,我们就谢天谢地了。”这句话是脱口而出的,她的眼睛里停留着惋惜的神情,她仍在为被糟蹋了的珍贵木料惋惜。我心想,换了别人,即使不满意,也多半会收下礼物,并且客气一番的。厂方又请我们留墨宝,别人都推辞,乃伟爽快地拿起了毛笔,我发现她写得一手好字。

铸久、乃伟是韩国棋院客座棋士,常年住在韩国。自相识后,他们回中国,只要到北京,我们一定见面。有一回,我去北京一家饭店看他们,乃伟正在进行半决赛,获胜了,一出赛场就被记者团团包围住。我看见她神态窘困,在铸久保驾下才得逃脱。在她与铸久合著的自传《天涯棋客》中,我读到,在挑战曹薰铉的韩国国手战赛前,记者问她是否紧张,她的回答是:“有一点,不是因为棋,而是因为有这么多人围着。”这个回答异常真实。她热爱围棋,下棋必有输赢,那是她熟悉的,但她永远习惯不了下棋带来的那些外在的东西,包括名声。她最可爱的一点是,名声再大,她见人紧张依旧,这说明名声对于她的确只是外在的东西,对她的心灵没有发生任何作用。第一次见到她自小崇拜的吴清源,她紧张得说不出话来,直到吴对外说她是自己的学生,她知道了仍不敢相信。吴清源招这样一个不自信的弱女子为关门弟子,真是慧眼识真金。

如果世界上真有天地佳配,江铸久、芮乃伟便是。要谈这一半,就不能不谈另一半。不了解另一半,也就不能真正了解这一半。那么,且听下回分解吧。

2004年12月

君子坦荡荡

——江铸久印象

江铸久是一位大侠,看见天下不平之事,必仗义执言。他和芮乃伟的姻缘,也始于这样一次义举。两人都在豆蔻年华到了国家队,相识多年,一直不“来电”。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乃伟在四连冠后突然被剥夺了参赛资格,含冤离队。这时候,大侠愤怒了,与队领导发生了激烈争吵。乃伟为此感谢他,他说谢什么,又不是为了你,换了别人我也会这样做。谁知才女佩服的正是这等胸怀,心中愈加感动,于是爱神乘虚而入。

后来的事实证明,仿佛冥冥中自有安排,一件体制内司空见惯的荒唐事,发生在彼时彼地,成就了一个多么美满的婚姻。在这以后,铸久和乃伟携起手来,结伴走向世界,走遍五大洲,走在更宽阔的围棋之路和人生之路上。但凡接触了这一对夫妇的人,无不感觉到他们之间的和谐,精神上如此默契,性格上又恰好互补,怎么看都是佳配。

和铸久打交道,那种明朗坦率,让人真感到舒服。比如说,他有一回给我打电话,开头就说:“自从上次分别后,我们从失败走向失败。”他是指乃伟在一次世界赛上夺冠失利,用这种口吻说出,足见心态多么健康。又比如说,他送给我比赛的赠品高丽红参,特地告诉我,是最好的那种,市场上一盒大约四十多美圆,然后解释道:“说这个是为了让你不要送人。”真是君子坦荡荡啊。

相识之初,铸久明确说,他不像乃伟那么喜欢我的书。他自己很关心中国的社会问题,在我的书里却看不到这种关心,因而一再谆谆教导我,要我写一些切中时弊、震醒国人的文章。后来,我送他《安静》一书,他带回韩国看,看到其中《中国人缺少什么》一文,大喜,立刻打来电话,说原来我早已写了,在国际长话中大谈读此文的感想。此后,他又给我布置任务,要我写一本书,把文中表达的思想说透。见面时,他一定会督促我,检查这项工作的进度。我笑说,我本来和乃伟一样,都是关心人生的,现在被他逼着也关心社会,降低了层次。

我不时会接到来自韩国的电话,现在忽然想起,在电话里从来不曾听到过乃伟的声音,总是铸久在那一头侃侃而谈,他也真是健谈而且风趣。不过,每次通话,我都能真切地感觉到乃伟始终在他的身旁,感觉到她有时在向他做一点提示。他俩在韩国生活,除了棋艺,还常切磋各种精神问题,准备回国时和我讨论,按铸久的说法是向我拍几块板砖(抛砖引玉的意思)。可是,见面的时候,乃伟通常也是不说话,在一旁静听。于是铸久就会笑她,说她未见面时准备了许多问题,一见我就什么也说不出了。他夸自己的记忆力。我开玩笑说,是啊,理解力好的人记忆力往往不好,记忆力好的人理解力往往不好,上帝是公平的。我这是在替乃伟也替我自己辩护,我们记忆力都不好,开车都不记路。和我不同的是,她并不以记忆力不好自豪,悄悄对我的妻子说,以后要把问题写下来,拿着纸条问我。唉,这么谦卑,哪里像一个世界冠军嘛。但是,她一旦开口就很有见地,有一次我不禁朝她挥手,说:“良师。”铸久抗议:“怎么只朝那边挥手?”我赶紧也朝他挥手,说:“益友。”解释道:“乃伟有以教我,而你只是敢于直言罢了。”

亲切而又有正义感,高智商而处世待人又极单纯,和这一对夫妇相处实在愉快。每次相聚,他们如一阵清风吹来,停留不过三四个小时,留给我的却是许多天的清爽。

2004年12月

没有一丝浮躁和媚俗

——崔健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