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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人物印象(3)

我还清楚地记得与崔健第一次见面的情形。那是十多年前,他的《一无所有》刚刚开始被年轻人传唱,在我也是结识不久的梁和平家里,中央乐团的一间小小的宿舍。我先到达,他进门后,把与他同来的刘元向我作了介绍,我发现站在我面前的两伙伴年轻得还近乎是孩子。第一眼的印象是朴实,有些腼腆,话语不多。我也是话语不多的人,只问了一个有关写歌词的问题,他回答说他文化不高,写词比较费劲。后来,当我一再惊讶于他的歌词的异常表达力之时,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他说的这话。他还告诉我,他不喜欢读书,却喜欢读我的《尼采:在世纪的转折点上》,他的搞摇滚的朋友们也都喜欢。那天有一个摄影家在座,表示要给他照相,做国外一家刊物的封面,他谢绝了,说出名使他感到很疲劳。摄影家强调,他应该意识到他不只是自己,而是一代人的代言人,代表着时代精神,他回答:“我不想那些,宁可轻松些,按自己的心愿唱。”寥寥几句,使我感到他是一个真实的人。那天夜晚,他弹着吉他,低吟浅唱了几支歌,脸上是迷醉的表情,像孩子那样快乐,像农夫那样淳朴,这些歌日后成了他的第一张专辑中的名曲。

在那以后,我作为一个观众出席过1989年3月在北京展览馆剧场举办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演唱会,也在私人场合见过几次面,印象一直很好,感觉到他是一个内心非常严肃的人。我在他身上从未发现过浮躁和媚俗,上天挑选这样一个人来做中国摇滚的创始人,幸运地提高了80年代流行音乐的质量,但也注定了他在辉煌之后的寂寞。

三年前,我们合作出版了《自由风格》一书。经常有人问我,我是怎么想到要和崔健做这个对话的。这当然有我一贯对崔健的欣赏为基础,不过,写书的想法则产生于一次餐桌闲聊。1999年一个早春的晚上,我和梁和平、刘雨田去崔健家,崔健请我们在附近一家餐馆吃饭。当时,刘雨田正在筹备横穿克拉玛什干沙漠之行,餐桌上的谈话就很自然地围绕着他的这次探险旅行。他喝多了一点,反复说,在告别生命之前能够与崔健和我在一起,够了。他说,崔健给他生命的冲动,我给他放心和祥和。我觉得他的醉言很可爱,但不赞成他一心去送死的念头,责问他:“为了什么呢?因为有许多眼睛盯着你,媒体盯着你?你是为了他们去探险的吗?”崔健则精辟地指出:“没有一个厌世的人会去探险。”刘谈到为民族争光,我又表示异议,说:“这与民族有什么关系?这是你自己生命的需要,是个人面对上帝的事情。”这个话题也引出了崔健的一段感想,他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起来:“从下面往上看,我们觉得民族很重要,可是跳出来,从上面往下看,民族真是不重要。我觉得,谁真正理解我,谁就是和我有血缘关系,管他是什么民族的。”餐桌上的谈话是断断续续的,但这些片言只语使我感到了一种很深的默契。我的直觉告诉我,他的头脑里有思想的宝藏,便建议他写东西,我乐意做一回他的秘书。

当我们坐下来为写书进行一系列交谈时,崔健已不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小青年,而是一个功成名就的中年人了。他朴实依旧,多了一些沧桑感。然而,他依然是富有激情和活力的。平时沉默寡言的他,一旦谈论起感兴趣的话题,便江河滔滔,精彩纷陈。我自己从这次合作中获得了极大教益,它给我提供了一个机会,得以面对一个人生道路和事业领域与我完全不同的优秀者,聆听他对生活的认识。

2004年12月

特立独行的歌唱家

——范竞马印象

1987年夏天,一大群朋友到平谷县境内的黄松峪水库郊游。夜晚,大家在草地上或坐或躺,窃窃私语之声朦胧成一片。突然,水库那边响起一个男高音的歌声,是意大利语的《我的太阳》。霎时间众声俱寂,唯有这高亢的歌声在夜空下自由伸展。我惊呆了,世上真有这么好的嗓子,这么美的声音,而拥有这笔稀有财富的这个人就站在离我不远处的岸上,他的脚下是一只半浸在水中的小木船。人们的心情想必和我一样,歌声停后仍一片寂静,仿佛那被歌声送往远方的魂久久不能归来。

那天赵越胜也在场,他原是一流的音乐鉴赏家,自然不会放过这个音乐奇才。从此以后,他的艺术气息本来就很浓的沙龙又锦上添花,增加了一对常客,便是范竞马和他的漂亮女友小曾。竞马不但歌唱得好,而且人也可爱,他有非凡的表演才能和语言才能,模仿各种表情动作惟妙惟肖,叙述事情栩栩如生,讲笑话自己不动声色,却已使满座笑倒。有一天晚上,放一盘录音,是他为欧阳江河的长诗《悬棺》做的配乐朗诵,又一次把我们投入到寂静无言的震撼之中。后来我读了原诗,感受的效果大不如听他的朗诵,可见他是融入了自己的独特体验的。

因为父亲被打成右派,发配到凉州,竞马自小在四川山沟里长大,后来考进四川音乐学院。那一年他来北京,是为了跟沈湘学声乐,在宣武区租了一间民屋寄身。我去那里看过,破烂得不能算是屋子,墙壁渗水,四处漏风。冬天,他穷得生不起煤炉,如同住在冰窖里。在如此艰难的条件下,他仍捧回了英国卡迪夫声乐大赛的水晶杯。回来后,沈湘和夫人请他吃饺子,吃完了,他提出一个请求:“我能不能在这里多呆一会儿?我那儿太冷了。”沈湘夫人至今提起这件事还要掉泪。

竞马在我的视野里出现了只一年,就去国离乡,到欧美闯荡他的歌剧之路了。他出国前,我和他多半是在朋友聚集的时候碰面,尚没有深入交谈的机会,但已经感觉到了他的特别。诗人阿坚送给他一首诗,其中两句是:“你在土著寨子里长大的身体像长工,可你的歌声却像伯爵。”的确,竞马有一张轮廓分明的脸和强壮的体格,同时又有美妙的歌喉。其实不止于此,他整个儿就是一个矛盾的结合体。他十分敏感,但又具有一种内在的坚毅。他极能吃苦,但又热爱享受,可以在底层拼搏,也可以风度翩翩地出现在上流社会的宴席上。他不是一个爱交际的人,常常独来独往,但又善于迅速与陌生人交流,很快就像熟人一样。

1995年夏天,我在巴黎小住,竞马刚好也到法国演出,我们都住越胜家里,阔别后有了一段近距离接触。从交谈中知道,这些年来,在全世界歌剧演员都苦苦挣扎的形势下,他有过辉煌,也历尽了坎坷,但热爱艺术的初衷不改,歌剧之路一条道走到了底。他仍是坚毅的,我看见他用塑料薄膜裹住半裸的身体,站在炎日下,他称之为桑拿。他也仍是聪明而轻松的,来法国累计不到半年,我看见他已能用流利的法语与法国姑娘套近乎。我发现他还是调皮而细心的,我正好在巴黎过生日,他偷走了我的恋人的照片,然后装在一个精美的相框里,在生日晚会上一本正经地送给我,这份特别礼物让我既意外又感动。那次聚面的高潮是,我们和越胜一家出巴黎西行,到达卢瓦河畔的历史名城圣弗罗朗,竞马在那里举办独唱音乐会。他的歌声赢得了以保守著称的旺代人的喝彩,令当地报纸惊叹的是,这个中国人所唱曲目竟然包括意大利语、德语、法语、俄语,而且每种语言都运用自如。

近年来,竞马经常回国,举办个人音乐会或者参加一些会演。他显然对国内演艺界的氛围很不适应,不知如何协调自己的艺术追求和当今的市场需要。他也依然受不了热闹,有一回,一位朋友出资为他举办大型宴会,许多人上台献歌,而作为主角的他却不见了踪影,据说是出去透气了。散会时,他对我说:“我最厌恶卡拉OK,对不起,让你受苦了。”我心想,他到底是一个非常独立也非常真实的人。

2004年12月

农夫和艺术家

——刘彦印象

1986年8月,某学术机关在安徽歙县举办讲习班,我在班上讲尼采。课后,一对年轻人飘然而至。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刘彦,当时他新婚不久,夫妇俩年轻单纯得像一双安琪儿。他告诉我,他是哈尔滨师范大学的物理学教员,自费来听这个班的,发现台上讲课的都是“知识大众”,正感到失望,幸亏有我,才没有白来。他还跟我讲了他对尼采的喜爱,曾专程到北京图书馆复印《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