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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自序·访谈·杂记(2)

第一个理由:直到现在为止,仍然常有人提起它,怀念它,寻找它。他们大抵是本书作者的同时代人,曾经被本书感动过,多少有一些怀旧情绪。不过,我相信,在一个物质浪漫的时代怀念精神浪漫,就不仅仅是怀旧,更是一种坚持和追求。

第二个理由:我期待本书对于今天的青年也不无价值。至少这是一种交流,上一代青年在本书中向你们说话,倾诉哲学给予他们的激动和快乐,你们不妨听一听。你们不必完全效仿他们,因为你们的生活环境毕竟很不一样了。但是,也许你们会同意,浪漫并不限于物质,在财富的时代也应该给哲学保留一个位置。

2005年7月

困惑与精神生活

——中国盲文出版社两种散文集的序

我喜欢想人生的问题。所谓喜欢想,并不是刻意去想,而是问题自己找上来,躲也躲不掉。我对人生有太多的困惑,归结起来,无非两大类,借用佛家的话说,便是色与空。色代表情感的困惑,包括爱与孤独、男人与女人、欲与情、爱情与婚姻这一类问题。空代表生命意义的困惑,包括生与死、幸福与苦难、肉体与灵魂、世俗与神圣这一类问题。这两类问题,想来想去,到头来还是困惑,想不出一个清楚的结论。不过,想的好处是,在困惑中仿佛有了方向,困惑中的寻求形成了人的精神生活。因为色的诱惑,男人走向女人,女人走向男人,走进彼此的心灵,由色入情,于是有了爱。因为空的疑惑,人类呼唤世界之本相,呼唤神,由空入悟,于是有了哲学和宗教。人的精神生活正是在这两个方向上展开的:一是情感生活,它指向人,其实质是人与人之间的精神联系,使我们在尘世扎下根来;另一是沉思生活或信仰生活,它指向宇宙,其实质是人与宇宙之间的精神联系,使我们有了超越的追求。

我经常说,我之所以写作,是为了安顿我自己,解决我自己的困惑。我说的完全是实话。在我所写的散文中,生命意义问题和情感问题正是最常出现的主题。现在,中国盲文出版社约我选编两个散文集,分别汇辑我的哲理散文和真情散文,我觉得其思路与我的写作路数恰好相符,便欣然同意。在汉文版之后,出版社还将出版音像版和盲文版,那更是我所期待的。我一直相信,盲人有更单纯的心灵,生活在一个更本质的世界里。我愿把我的困惑和思考都交给他们,请他们用内心未被污染的智慧点拨我的困惑,校正我的思考。

2005年8月

共同的人生问题

——《妞妞》韩文版序

在本书的中文版问世恰好十年之际,本书的韩文版与韩国读者见面了。我的书在中国算是比较畅销的,而最畅销的就是这一本,许多普通中国人之知道我皆缘于本书。本书记述的不过是我的生活中的一段真实经历罢了,这段经历诚然悲惨,但人在世间遭遇苦难乃寻常事,人们未必会持久地关注某一桩个别的不幸事件。那么,也许正因为我是一个研习哲学的人,在遭遇苦难的时候,会比常人多一些思考和体悟,才使本书的生命力超出了其中记述的个人经历。通过这一段个人经历,我思考了亲情、苦难、死亡、命运等问题,一个人不论属于哪个民族和国家,只要生而为人,都必定会面临这些共同的人生问题。我想,如果说本书对于韩国读者也有一些价值的话,价值可能就在这里。我愿借此机会向每一个将读到本书的韩国朋友致意。

2006年4月

受制于时间的和超越于时间的

——《妞妞》新版自序

本书初版至今已整整十年。十年来,有许多人为它流眼泪,也有个别人朝它啐唾沫。书有自己的命运,决定这命运的首先是读者,最终是时间,唯独不是作者。我自己的感觉是,随着岁月的流逝,这本书离我越来越远,它不再属于我。也许正因为如此,我反而能够跳出来,比较平静地面对读者的反应。

我想对流泪的读者说:在人世间,每天都有灾难发生,更悲惨的还有的是,请不要为书中讲述的十多年前某个小家庭的悲情故事流泪了。十多年前,我初为人父,偏偏遭遇和自己亲骨肉的生死之别,这使我对父女亲情有了刻骨铭心的体验。然而,我所遭受的境遇虽是特殊的,我所体验到的亲情却是普遍的。读者的反馈告诉我,读了这本书,许多做父母的更加珍惜养儿育女的宝贵经历了,许多做儿女的更加理解父母的爱心了。上天降灾于我,仿佛是为了在我眼前把亲情从平凡的日常生活中剥离出来,让我看清楚它的无比珍贵,并通过我向人们传达。如果说本书还有一点价值,这也许是其中之一。

我还想说:虽然我所遭遇的苦难是特殊的,但是,人生在世,苦难是寻常事,无人能担保自己幸免,区别只在于形式。我相信,在苦难中,一个人能够更深地体悟人生的某些真相,而这也许是本书的另一个价值。我从来不是超然的哲人,相反,永远是带着血肉之躯承受和思考苦难的。置身于一个具体的苦难中,我身上的人性的弱点也一定会暴露出来,盲目、恐惧、软弱、自私等等其实是凡俗之人的苦难的组成部分,我对此毫不避讳。如果那些啐唾沫的读者听得进去,这些话也是对他们说的。

作为一本书的《妞妞》已经不属于我,任凭读者和时间去评判。作为女儿的妞妞始终在我和雨儿的心中,任何评判都与她无关。妞妞永远一岁半,她在时间之外。我的生活没有停留在十多年前的那个苦难上面,它仍在前行,其后又发生了许多事情,这证明我的确是一个受制于时间的凡俗之人。但是,我知道,我心中有一个角落,它是超越于时间的,我能在那里与妞妞见面。我还知道,我前方有一片天地,它也是超越于时间的,我将在那里与妞妞会合。

2006年5月

我还是应该多写少说

——《周国平人文演讲录》自序

在演讲这件事上,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这块料。善演讲的人有三个特点,而我都缺乏。一是记忆力,名言佳例能够信手拈来,脱口而出,而我连自己写的东西也记不住;二是自信心,觉得自己是个人物,老生常谈也能说得绘声绘色,而我却连深思熟虑过的东西说起来也没有信心;三是表演欲,一面对观众就来情绪,而我却一上台就心慌。所以,每接到这类邀请,我的第一反应是推辞,万一心软接受了,灾难便从此开始,直到讲演之日没有一天心安。从实践看,我的讲演也基本上是一个失败的历史,经常是怀着对自己沮丧和对听众歉疚的心情走下讲台的。

我的讲演也有似乎成功的时候,不过那要感谢听众,他们的情绪实在太好,把我的情绪也调动起来了,使我仿佛变了一个人,竟然也能口若悬河了。这是一种美好的体验,台下数百上千个座位座无虚席,所有的空间站满了人,重重叠叠的年轻的脸都洋溢着笑容,亮晶晶的眼睛热情地注视着你,听到会心处,大笑、鼓掌、跺脚。你知道孩子们喜欢你,随时会给你友好的回应,于是你的心的闸门打开了,那些最想讲的话源源不断地涌流出来,台上台下仿佛形成了一个共同的磁场。这种情景多半出现在大学校园里,青年学子对精神营养的渴求令人感动,好些学生怕没有座位,提前几个小时来到会场,会场挤得水泄不通,不得不开放第二会场,都是经常有的事情。到大学讲演,我才知道我有这么多可爱的年轻读者,这对于我的写作是多么有力的激励。

近些年来,除了学校,我还在另外一些场合做讲演,其中有面向社会公众的讲座,有企业或企业家论坛,也有党政机关论坛和培训班。如果是开放的讲座,台下有许多我的读者,面对面的交流也常有热烈的时候。如果是面向某一界的讲座,就更需要平静的交流,内容必须有针对性。我所讲的无非是一些哲学道理,为了使不同领域的听众对我讲的东西感兴趣,我就必须了解相关领域的情况,寻找两者的结合点。事实上,正是做这些讲座的需要,推动了我更多地关注和思考现实问题,这对于我自己来说未尝不是一个收获。

话说回来,虽然有快乐,有收获,我仍认为自己不是一块做讲演的料。我的本能告诉我,坐在家里静静地读书和写作,这是我最舒服的状态。读者的反馈也告诉我,普遍的感觉是读我的书比听我的讲演舒服。既然如此,我想我还是应该多写少说,这样自己舒服,别人也舒服。最合理的次序是,读书和思考第一,写作第二,讲演第三,把读和思的精华写到书里,把书里的精华讲给人听,岂不皆大欢喜。

那么,为什么我还要出版这个讲演集呢?正因为不擅讲演,我对每次讲座就特别认真,不敢敷衍,花了许多工夫备课,自己觉得内容还是比较充实的,听众一般也这样认为。所以,不妨把它们整理出来,可以对我的文字作品形成补充和参照,同时也让那些没有听我讲演的读者看一看我的另一种状态。不过,倘若不是上海文艺出版社来向我约这部稿子,我还想不到要做这件事。本以为这是一件容易的事,一旦着手做,才知道大不然。最大的麻烦是各次讲演的内容会有交叉,在做讲演的当时,由于是不同的场合和不同的听众,这不成为问题,可是汇集在同一本书里,就重复得让人讨厌了。怎样一方面尽量减少重复,另一方面尽量保持各篇的连贯性,我与这个难题展开了凶多吉少的搏斗。还有一个困难是,每次讲演我只有一个备课提纲,讲完就算了,其中有一些,主办方事后把录音稿或速记稿发给了我,许多没有发的,我就只好根据备课提纲和记忆整理,等于是重写讲稿,实在是吃力不讨好的活。我在这里要向给我录音稿或速记稿的主办方表示感谢,同时希望今后邀请我的单位照此办理。

好了,这部稿子就这样交给出版社了,就这样走到读者中间去了。我说什么都已经没有用,那么就让我听你们说吧。

2006年7月

诚实地面对自己的内心世界

——关于《守望的距离》答卓越网站客户问

问:你曾在初版序中写到你很喜欢“守望者”这个名称。那么,成为“守望者”是不是你人生的一个目标?你觉得你离它还有多远?

答:“守望者”与其说是我的一个目标,不如说是我给自己的一个定位。在社会各种角色中,我觉得这个定位比较适合于哲学家,也比较适合于我的性情。对于我来说,保持这个“守望的距离”几乎已成本能,失去了这个距离,我会感到很不舒服。

问:对大多数人而言,死亡是一个很遥远又很敏感的词语,不会轻易地提起。那么究竟是什么使得你能够用一种泰然平和的心态去走近和理解这个话题?

答:哪里泰然平和啊,你不知道这个话题曾使我多么痛苦。只是因为回避不了,只好面对,面对得多了,就有了泰然平和的假象。

问:初见《守望的距离》一书,我惊奇地发现,你作为一个哲学家理解的存在和死亡,使我对人生有了新的认识。你如何会有这样的睿智想法?

答:这是逼出来的,我从小就被死亡问题困扰,如同患了一种病。最后我发现,只有两种药能治这种病,一是智慧,二是信仰。目前我还只找到了智慧这种药。

问:你在书中作为一个普通人平和地追求生活的本质,你认为“生活的本质”是什么?

答:好大的问题,几句话哪里说得清。简单地说,我会说“生活的本质”是虚无(很悲观吧),因而也就是要对抗虚无,用自己一生的追求证明生命比虚无更强大(也很积极吧)。

问:拜读《守望的距离》,生活的本质在我的脑海中渐渐清晰,而我又对这种清晰感到了迷茫。请问你认为对生活应报以怎样的态度?是明白还是糊涂?

答:其实我也常常感到迷茫。我想,在每一个人身上,明白和糊涂都是交替的。太明白也不好,会像哈姆雷特那样失掉生活的动力。人沉湎在生活中的时候往往是糊涂的,有时能跳出来明白一下,这就够了。

问:在这本书中,是否有你对生活的守望与等待,它与你的距离远吗?

答:对生活应该既能投入,又能跳出。我愿意品尝生活的一切滋味,但我不愿意在生活中随波逐流。

问:好的文字作品离不开生活,我作为一个文学爱好者,我想知道是什么让你穿梭在生活本质里从容地写下了《守望的距离》呢?我们都在生活着,有时人生在世很简单有时却很烦琐,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在作品中权衡的呢?

答:说一句大话,使我穿梭在生活本质里而仍然从容的是灵魂。的确说大了,因为我远非如此从容。但我真的觉得灵魂很重要,所谓灵魂,就是内心深处始终忠实于自己的那个核心。不管生活怎样琐碎,灵魂自己会权衡,选择它认为重要的而淘汰它认为不重要的。

问:这本书中的《生命本来没有名字》,我看了很多遍,你说“此生此世,当不当思想家或散文家,写不写出漂亮文章,真的不重要”,这是真心话吗?

答:绝对是真心话。我觉得,人生在世第一重要的是生活得真实而充实。说那些东西不重要,是和这第一重要的东西相比较而言。我也有虚荣心,但我注意不让它成为支配我的主要动机。

问:你是否将你生活的影子折射于这本书中了?

答:当然,我要努力使我的写作与我的生活相一致。这和崇高什么的无关,关键在于,有了这种一致,写作才会成为使我真正感到愉快的事情。

问:漆黑的夜闪烁星光,犹如书中的“守望者”寻找到那永恒的价值。请问永恒的价值是什么?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咫尺之近,但心灵的距离是那么遥远。你却以“守望者”的身份拉近了心灵的联系,那么你的灵感是哪里得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