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味平凡生活
——关键《隐居法国》序
关键的经历颇为特别。从北京大学毕业后,她到巴黎闯荡。一个中国姑娘,置身于世界艺术之都的浪漫,心情当然很兴奋。那些年里,我两次去巴黎,看见她忙于找房子,开画廊,一副扎根巴黎搞事业的劲头。何尝想到,若干年后,她一头钻进法国南部阿尔卑斯山麓,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村镇定居下来了。按照常理,一个中国人到法国,就好像从乡村来到都市,图的就是都市的繁华,关键一开始想必也是如此。可是,结果却是在法国的偏远乡村找到了自己的归宿,日子比在中国还冷清得多,并且义无返顾,心满意足。这不是很特别吗?
不过,对于关键自己来说,这又是自然而然的。在巴黎的十年里,她总听见一个声音在呼唤她,越来越清晰,告诉她都市不是她的家,叮嘱她去寻找真正的家。希腊哲人说:一个人的性格就是他的命运。这句话也可理解为:一个人最好的生活就是最适合于他的天性的生活。如果不适合,不管这种生活在旁人眼里多么值得羡慕,都不算好。因此,那个呼唤她的声音其实是她自己的天性在呼喊,而她也就听从了它的指引。
读了关键在乡居中写的这些文字,我相信,她不但回到了自己真正的家,而且回归了生活的本质。当然,生活的形相是千姿百态的,混迹都市、追逐功名、叱咤风云也都是生活,不一定要隐居山林。但是,太热闹的生活始终有一个危险,就是被热闹所占有,渐渐误以为热闹就是生活,热闹之外别无生活,最后真的只剩下了热闹,没有了生活。在人的生活中,有一些东西是可有可无的,有了也许增色,没有也无损本质,有一些东西则是不可缺的,缺了就不复是生活。什么东西不可缺,谁说都不算数,生养人类的大自然是唯一的权威。自然规定了生命离不开阳光和土地,规定了人类必须耕耘和繁衍。最基本的生活内容原是最平凡的,但正是它们构成了人类生活的永恒核心。乡村生活的优点在于,这个真理是直接呈现的,是一个每天都能感知到的事实。一个人长久受这个真理浸染,化做了自己的血肉,世间任何浮华就都不能再诱惑他了。
不过,地方毕竟不是决定性的。无论身在城市还是身在乡村,一个人都可能领悟生活的真谛,也都可能毫无感受,就看你的心静不静。我们捧着一本书,如果心不静,再好的书也读不进去,更不用说领会其中妙处了。读生活这本书也是如此。其实,只有安静下来,人的心灵和感官才是真正开放的,从而变得敏锐,与对象处在一种最佳关系之中。但是,心静又是强求不来的,它是一种境界,是世界观导致的结果。一个不知道自己到底要什么的人,必定总是处在心猿意马的状态。关键一定知道她到底要什么,所以她的心很静。多年来,她安心地在欧洲山村里做一个普通人,细心地品尝每一个平凡日子的滋味,品出了许多美味。在法国南方的乡村,许多农家自酿葡萄酒,其味醇和而耐久,主人端出来款待过往客人,大商店里是买不到的。关键端给我们的正是她自酿的红酒。
近些年来,图书市场时常推出中国人写自己在国外经历的书,内容多为如何奋斗,如何惊险,如何成功,如何风光,仿佛国外真是冒险家的乐园似的。这本书提供了一个不同的版本,它告诉我们,不论中国外国,真实的生活都是平凡的,而平凡自有其动人之处。哪一种版本更符合真相,对国外有所了解的人是心中有数的,不了解国外但懂得生活的人也是心中有数的。
2005.2
都市里的外乡人
我出生在都市,并且在都市里度过了迄今为止的大部分岁月。可是,我常常觉得,我只是都市里的一个外乡人。我的活动范围极其有限,基本上是坐在家里读书和写作,每周去一趟单位,偶尔到朋友家里串一串门,或者和朋友们去郊外玩一玩。在偌大都市中,我最熟悉的仅是住宅附近的一、两家普通商店,那已经足以应付我的基本生活需要了。其余的广大区域,尤其是使都市引以自豪的那许多豪华商场和高级娱乐场所,对于我不过是一种观念的存在,是一些我无暇去探究的现代迷宫。
近些年来,我到过别的一些城市。我惊奇地发现,所到之处,即使是从前很偏僻的地方,都正在迅速涌现一个个新的都市。然而,这些新的都市是何其雷同!古旧的小街和城墙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环城公路和通衢大道。格局相似的豪华商场向每一个城市的中心胜利进军,成为每一个城市的新的标记。可是,这些标记丝毫不能显示城市的特色,相反却证明了城市的无名。事实上,当你徘徊在某一个城市的街头时,如果单凭眼前的景观,你的确无法判断自己究竟身在哪一个城市。甚至人们的消闲方式也在趋于一致,夜幕降临之后,延安城里不再闻秧歌之声,时髦的青年男女纷纷走进兰花花卡拉OK厅。
当然,都市化还可以有另一种模式。我到过欧洲的一些城市,例如世界大都会巴黎,那里在更新城市建筑的同时,把维护城市的历史风貌看得比一切都重要,几近于神圣不可侵犯。一个城市的建筑风格和和民俗风情体现了这个城市的个性,它们源于这个城市的特殊的历史和文化传统。消灭了一个城市的个性,差不多就等于是消灭了这个城市的记忆。这样的城市无论多么繁华,对于它的客人都丧失了学习和欣赏的价值,对于它的主人也丧失了家的意义。其实,在一个失去了记忆的城市里,并不存在真正的主人,每一个居民都只是无家可归的外乡人而已。
就我的性情而言,我恐怕永远将是一个游离于都市生活的外乡人。不过,我无意反对都市化。我知道,虽然都市化会带来诸如人口密集、交通拥挤之类的弊端,但都市化本身毕竟是一个进步,它促进了经济和文化的繁荣。我只是希望都市化按照一种健康的方式进行。即使作为一个外乡人,我也是能够欣赏都市的美的。有时候,夜深人静之时,我独自漫步在灯火明灭的北京街头,望着被五光十色的聚光灯照亮的幢幢高楼,一种赞叹之情便会油然而生:在浩瀚宇宙的一个小小的角落,可爱的人类竟给自己造出了这么些精巧的玩具。我还庆幸于自己的发现:都市最美的时刻,是在白昼和夜生活的喧嚣都沉寂了下去的时候。
1998.1
怀念土地
按照《圣经》的传说,上帝是用泥土造出人类的始祖亚当的:“上帝用地上的泥土造人,将生气吹在他的鼻孔里,他就成了有灵的活人,名叫亚当。”上帝还对亚当说:“你本是泥土,仍要归于泥土。”在中国神话传说中,女娲也是用泥土造人的:“女娲抟黄土作人。”这些相似的传说说明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土地是人类的生命之源。
其实,不但人类的生命,而且人类的精神,都离不开土地。就说说真、善、美吧,人类精神所追求的这些美好的理想价值,也无不孕育于大地的怀抱。如果大地上不是万象纷呈,万物变易,我们怎会有求真理的兴趣和必要,如果大地本身不是坚实如恒,我们又怎会有求真理的可能和信心?如果不曾领略土地化育和接纳万物的宽阔胸怀,我们懂得什么善良、仁慈和坚忍?如果没有欣赏过大地上山川和落日的壮丽,倾听过树林里的寂静和风声,我们对美会有什么真切的感受?精神的理想如同头上的天空,而天空也是属于大地的,唯有在辽阔的大地上方才会有辽阔的天空。可以说,一个人拥有的天空是和他拥有的大地成正比的。长年累月关闭在窄屋里的人,大地和天空都不属于他,不可能具有开阔的视野和丰富的想象力。对于每天夜晚守在电视机前的现代人来说,头上的星空根本不存在,星空曾经给予先哲的伟大启示已经成为失落的遗产。
我们都会说人是大自然之子的道理,可惜的是,能够记起大自然母亲的面貌的人越来越少了。从生到死,我们都远离土地而生活,就像一群远离母亲的孤儿。到各地走走,你会发现到处都在兴建雷同的城镇,千篇一律的商厦和水泥马路取代了祖先们修筑的土墙和小街,田野和村庄正在迅速消失。甚至在极偏僻的地方,你也难觅宁静的自然之趣和淳朴的民风,迎接你的总是同样的卡拉OK的喧闹和假民俗的做作。最可悲的是我们的孩子,他们在这样一种与大自然完全隔绝的生活模式中成长,压根儿没有过同大自然亲近的经验和对土地的记忆,因而也很难在他们身上唤起对大自然的真正兴趣了。有一位作家写到,她曾带几个孩子到野外去看月亮和海,可是孩子们对月亮和海毫无兴趣,心里惦记着的是及时赶回家去,不要误了他们喜欢的一个电视节目。
我们切不可低估这一事实的严重后果。一棵植物必须在土里扎下根,才能健康地生长。人也是这样,只是在外表上不像植物那么明显,所以很容易被我们忽视。我相信,远离土地是必定要付出可怕的代价的。倘若这种对大自然的麻木不仁延续下去,人类就不可避免地要发生精神上的退化。在电视机前长大的新一代人,当然读不进荷马和莎士比亚。始终在人造产品的包围下生活,人们便不再懂得欣赏神和半神的创造,这有什么奇怪呢?在我看来,不管现代人怎样炫耀自己的技术和信息,倘若对自己生命的来源和基础浑浑噩噩,便是最大的蒙昧和无知。人类的聪明在于驯服自然,在广袤的自然世界中为自己开辟出一个令自己惬意的人造世界。可是,如果因此而沉溺在这个人造世界里,与广袤的自然世界断了联系,就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自然的疆域无限,终身自拘于狭小人工范围的生活毕竟是可怜的。
1996.10
现代技术的危险何在?
现代技术正在以令人瞠目的速度发展,不断创造出令人瞠目的奇迹。人们奔走相告:数字化生存来了,克隆来了……接下来还会有什么东西来了?尽管难以预料,但一切都是可能的,现代技术似乎没有什么事情是它办不到的。面对这个无所不能的怪兽,人们兴奋而又不安,欢呼声和谴责声此起彼伏,而它对这一切置若罔闻,依然迈着它的目空一切的有力步伐。
按照通常的看法,技术无非是人为了自己的目的而改变事物的手段,手段本身无所谓好坏,它之造福还是为祸,取决于人出于什么目的来发明和运用它。乐观论者相信,人有能力用道德约束自己的目的,控制技术的后果,使之造福人类,悲观论者则对人的道德能力不抱信心。仿佛全部问题在于人性的善恶,由此而导致技术服务于善的目的还是恶的目的。然而,有一位哲学家,他越出了这一通常的思路,在五十年代初便从现代技术的早期演进中看到了真正的危险所在,向技术的本质发出了追问。
在海德格尔看来,技术不仅仅是手段,更是一种人与世界之关系的构造方式。在技术的视野里,一切事物都只是材料,都缩减为某种可以满足人的需要的功能。技术从来就是这样的东西,不过,在过去的时代,技术的方式只占据非常次要的地位,人与世界的关系主要是一种非技术的、自然的关系。对于我们的祖先来说,大地是化育万物的母亲,他们怀着感激的心情接受土地的赠礼,守护存在的秘密。现代的特点在于技术几乎成了唯一的方式,实现了“对整个地球的无条件统治”,因而可以用技术来命名时代,例如原子能时代、电子时代等等。现代人用技术的眼光看一切,神话、艺术、历史、宗教和朴素自然主义的视野趋于消失。在现代技术的统治下,自然万物都失去了自身的丰富性和本源性,仅仅成了能量的提供者。譬如说,大地不复是母亲,而只是任人开发的矿床和地产。畜禽不复是独立的生命和人类的伙伴,而只是食品厂的原料。河流不复是自然的风景和民族的摇篮,而只是水压的供应者。海德格尔曾经为莱茵河鸣不平,因为当人们在河上建造发电厂之时,事实上是把莱茵河建造到了发电厂里,使它成了发电厂的一个部件。那么,想一想我们的长江和黄河吧,在现代技术的视野中,它们岂不也只是发电厂的巨大部件,它们的自然本性和悠久历史何尝有一席位置?
现代技术的真正危险并不在于诸如原子弹爆炸之类可见的后果,而在于它的本质中业已包含着的这种对待事物的方式,它剥夺了一切事物的真实存在和自身价值,使之只剩下功能化的虚假存在。这种方式必定在人身上实行报复,在技术过程中,人的个性差别和价值也不复存在,一切人都变成了执行某种功能的技术人员。事情不止于此,人甚至还成了有朝一日可以按计划制造的“人力物质”。不管幸运还是不幸,海德格尔活着时赶上了人工授精之类的发明,化学家们已经预言人工合成生命的时代即将来临,他对此评论道:“对人的生命和本质的进攻已在准备之中,与之相比较,氢弹的爆炸也算不了什么了。”现代技术“早在原子弹爆炸之前就毁灭了事物本身”。总之,人和自然事物两方面都丧失了自身的本质,如同里尔克在一封信中所说的,事物成了“虚假的事物”,人的生活只剩下了“生活的假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