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命本来没有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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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倾听生命的声音(3)

技术本质在现代的统治是全面的,它占领了一切存在领域,也包括文化领域。在过去的时代,学者都是博学通才,有着自己的个性和广泛兴趣,现在这样的学者消失了,被分工严密的专家即技术人员所取代。在文学史专家的眼里,历史上的一切伟大文学作品都只是有待从语法、词源学、比较语言史、文体学、诗学等角度去解释的对象,即所谓文学,失去了自身的实质。艺术作品也不复是它们本身所是的作品,而成了收藏、展览、销售、评论、研究等各种活动的对象,海德格尔问道:“然而,在这种种活动中,我们遇到作品本身了吗?”海德格尔还注意到了当时已经出现的信息理论和电脑技术,并且尖锐地指出,把语言对象化为信息工具的结果将是语言机器对人的控制。

既然现代技术的危险在于人与世界之关系的错误建构,那么,如果不改变这种建构,仅仅克服技术的某些不良后果,真正的危险就仍未消除。出路在哪里呢?有一个事实看来是毋庸置疑的:没有任何力量能够阻止现代技术发展的步伐,人类也决不可能放弃已经获得的技术文明而复归田园生活。其实,被讥为“黑森林的浪漫主义者”的海德格尔也不存此种幻想。综观他的思路,我们可以看出,虽然现代技术的危险包含在技术的本质之中,但是,技术的方式之成为人类主导的乃至唯一的生存方式却好像并不具有必然性。也许出路就在这里。我们是否可以在保留技术的视野的同时,再度找回其他的视野呢?如果说技术的方式根源于传统的形而上学,在计算性思维中遗忘了存在,那么,我们能否从那些歌吟家园的诗人那里受到启示,在冥想性思维中重新感悟存在?当然,这条出路未免抽象而渺茫,人类的命运仍在未定之中。于是我们便可以理解,为何海德格尔留下的最后手迹竟是一个没有答案的问题——

“在技术化的千篇一律的世界文明的时代中,是否和如何还能有家园?”

1997.11

诗意地栖居

鉴于碳排放过量导致全球环境破坏和气候异常的严峻事实,国际社会正在倡导低碳理念,实施低碳行动,中国政府对此也积极响应。低碳理念的落实,在技术层面上有赖于能源体系的变革,即寻求化石能源节约、高效和洁净化利用的途径,并大力发展非化石洁净能源。但是,单有技术层面显然不够,严重碳污染只是人类某种错误的生存发展观念的恶果之一,惟有在哲学层面上深刻反思,根本转变人类的生存发展观念,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本年度北京科技周以“诗意地栖居”为主题举办低碳生活专题论坛,邀我做嘉宾,我就从今天在中国广泛流传的这一句诗谈起吧。荷尔德林有一首诗,其中的一句是:“人诗意地栖居在这个大地上。”海德格尔对这一句诗做了非常繁复的分析,其中心意思是,诗意是栖居的本质,只有诗意才使人真正作为人栖居在大地上,从而使栖居成为安居,使大地成为家园。我认为可以由之引伸出两个观点:第一,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上,人应该以诗意方式而非技术方式对待自然;第二,在人自身的幸福追求上,人应该以诗意生活而非物质生活作为目标。从这两个方面来看当今中国人的生存境况,我们不得不承认,诗意已经荡然无存。

什么叫对待自然的技术方式?就是把自然物仅仅看成满足人的需要的一种功能,对人而言的一种使用价值,简言之,仅仅看成资源和能源。天生万物,各有其用,这个用不是只对人而言的。用哲学的语言说,万物都有其自身的存在和权利,用科学的语言说,万物构成了地球上自循环的生态系统。然而,在技术方式的统治下,一切自然物都失去了自身的存在和权利,只成了能量的提供者。今天的情况正是如此,在席卷全国的开发热中,国人眼中只看见资源,名山只是旅游资源,大川只是水电资源,土地只是地产资源,矿床只是矿产资源,皆已被开发得面目全非。这个被人糟蹋得满目疮痍的大地,如何还能是诗意地栖居的家园?

由此可见,问题不是出在技术不到位,而是出在对待自然的技术方式本身。与技术方式相反,诗意方式就是要摆脱狂妄的人类中心主义和狭窄的功利主义的眼光,用一种既谦虚又开阔的眼光看自然万物。一方面,作为自然大家庭中的普通一员,人以平等的态度尊重万物的存在和权利。另一方面,作为地球上唯一的精神性存在,人又通过与万物和谐相处而领悟存在的奥秘。其实,对待自然的诗意方式并不玄虚,这在一切虔信的民族那里是一个传统。比如在藏民眼中,自然山河决不只是资源和能源,更不是征服的对象,相反,他们把大山大川看作神居住的地方,虔诚地崇拜。我们不要说他们愚昧,愚昧的可能是我们而不是他们,他们远比我们善于和自然和谐相处,并从中获得神圣的感悟。

毫无疑问,人为了生存,对待自然的技术方式是不可缺少的。但是,必须限制技术的施展范围,把人类对自然物的干预和改变控制在最必要限度之内,让自然物得以按照自然的法则完成其生命历程。人类应该在这个前提下来安排自己的经济和生活,而这就意味着大大减少资源和能源的开发及使用。

也许有人会问:这不是要人类降低生活质量,因而是一种倒退吗?且慢,我正想说,若要追究我们对待自然的错误方式的根源,恰恰在于我们的价值观、幸福观出了问题。正因为在我们的幸福蓝图中诗意已经没有一点位置,我们才会以没有丝毫诗意的方式对待自然。在今天,人们往往把物质资料的消费视为幸福的主要内容,国家也往往把物质财富的增长视为治国的主要目标,我可断言,这样的价值观若不改变,人类若不约束自己的贪欲,人对自然的掠夺就不可能停止。我听到有论者强调说:低碳经济的目标是低碳高增长。我不禁要问:为什么一定要高增长?我很怀疑,以高增长为目标,低碳能否实现,至少在非化石能源尚难普及的相当长时期里是无法实现的。在我看来,宁可经济增长慢一点,多花一点力气来建构全民福利,缩小贫富差别,增进社会和谐,这样人民是更幸福的。

所以,真正需要反思的问题是:什么是幸福?我一向认为,人最宝贵的东西,一是生命,二是心灵,而若能享受本真的生命,拥有丰富的心灵,便是幸福。这当然必须免去物质之忧,但并非物质越多越好,相反,毋宁说这二者的实现是以物质生活的简单为条件的。一个人把许多精力给了物质,就没有什么闲心来照看自己的生命和心灵了。诗意的生活一定是物质上简单的生活,这在古今中外所有伟大的诗人、哲人、圣人身上都可以得到印证。现代人很看重技术所带来的便利,日常生活依赖汽车和家用电器,甚至运动和娱乐也依赖各种复杂的设施,耗费了大量能源,但因此就生活得比古人幸福么?李白当年“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走了许多崎岖的路,留下了许多不朽的诗。我们现在乘飞机往返景区,乘缆车上山下山,倒是便捷了,但看到、感受到的东西可有李白的万分之一,我们比李白幸福吗?苏东坡当年夜游承天寺,对朋友感叹道:“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二人耳。”我们现在更少这样的闲人,而最可悲的是,从前无处不有的明月和竹柏也已经成了稀罕之物,我们比苏东坡幸福吗?

是的,诗意是栖居的本质,人如果没有了诗意,大地就会遭蹂躏,不再是家园,精神就会变平庸,不再有幸福。

2010.5

南极素描

一、南极动物素描

企鹅——

像一群孩子,在海边玩过家家。它们模仿大人,有的扮演爸爸,有的扮演妈妈。没想到的是,那扮演妈妈的真的生出了小企鹅。可是,你怎么看,仍然觉得这些妈妈煞有介事带孩子的样子还是在玩过家家。

在南极的动物中,企鹅的知名度和出镜率稳居第一,俨然大明星。不过,那只是人类的炒作,企鹅自己对此浑然不知,依然一副憨态。我不禁想,如果企鹅有知,也摆出人类中那些大小明星的做派,那会是多么可笑的样子?我接着想,人类中那些明星的做派何尝不可笑,只是他们自己认识不到罢了。所以,动物的无知不可笑,可笑的是人的沾沾自喜的小知。人要不可笑,就应当进而达于大知。

贼鸥——

身体像黑色的大鸽子,却长着鹰的尖喙和利眼。人类没来由地把它们命名为贼鸥,它们蒙受了恶名,但并不因此记恨人类,仍然喜欢在人类的居处附近逗留。它们原是这片土地的主人,人类才是入侵者,可是这些入侵者却又断定它们是乞丐,守在这里是为了等候施舍。我当然不会相信这污蔑,因为我常常看见它们在峰巅筑的巢,它们的巢相隔很远,一座峰巅上往往只有一对贼鸥孤独地盘旋和孤独地哺育后代。于是我知道,它们的灵魂也与鹰相似,其中藏着人类梦想不到的骄傲。有一种海鸟因为体形兼有燕和鸥的特征,被命名为燕鸥。遵照此例,我给贼鸥改名为鹰鸥。

黑背鸥——

从头颅到身躯都洁白而圆润,唯有翼背是黑的,因此得名。在海面,它悠然自得地凫水,有天鹅之态。在岩顶,它如雕塑般一动不动,兀立在闲云里,有白鹤之象。在天空,它的一对翅膀时而呈对称的波浪形,优美地扇动,时而呈一字直线,轻盈地滑翔,恰是鸥的本色。我对这种鸟类情有独锺,因为它们安静,洒脱,多姿多态又自然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