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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飏心念一动,面上又重新出现了那火纱,在如水月光的映照下,有若一汀赤色的烟雨。
他轻轻松开丹梧剑的剑柄,含笑望着门外。
……
月半清风,若故人梦,谁倚东风十二阑?
那个纤弱的小小身影冲出房门,跌跌撞撞,跑得不远,极其轻易地就被他追上了。
他不由分说,将鱼玮打横抱起,回头往屋内走去。
鱼香弥漫,阳飏的腹中不禁饥饿起来。
“你干……”
鱼玮头晕目眩,后脑却卧在他的手臂中,一睁眼却只能看见夜空奇景。嘒彼小星,三五在东。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①
但她在他的怀中颇不自然,心中只想呐喊一句:阁下何不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
他低下头。
“我错了。”他弯唇一笑,将她抱紧了些,“小娘子息怒。”
这样的姿势,她能仔仔细细地瞧见他睫毛的修长。
她心中只觉他的手臂像一张大网,将她志得意满地捕捞了起来,就好像一种食物链顶端的生物对底层蝼蚁理所当然的压迫。
但这绝不是杨旸“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的风格。杨旸还没有记起她,现在……也不是真的钟情于她,怎么可以如此轻浮?
“你的唇色怎么这么白?”鱼玮黛眉微蹙,问道。她有着身为医者的直觉,“伤到哪里了,给我看看。”
“没事。”
他将她抱紧了些。
“你……放我下来。”
阳飏轻瞥她一眼,像是在嘲讽她的不识好歹。他放松了气力,任由她挣扎开来,慌乱落地。
她稳住身形,开口道。
“阳飏,虽然我是灵鱼族内的一只微不足道的小鱼,而你是那拥有了九天真火的烛照火凤,可能对我有偏见。但……你可不可以不要总是用这种态度对我?”
“嗯?”
他抱臂而立,黑衣如墨,鼻翼上反射着浅浅的冷光,若寒食与清明。
“我是说,你得敬我重我。”鱼玮清晰地看见了他眼中的愠怒,但她还是不得不勉为其难地按着在她脑中设想的套路据理力争,“从前的你,不是这样的。”
雀钗翠羽,晃则有声。
“你从锦城开始,演梨园大戏到现在,还不觉累?”
“我在此对天发誓,余玮对杨旸,绝无二心!”
云鬓微散,双眸璨璨如星。
天地之息徐徐凝在每枚叶片眉梢,这一场动人心魄的誓言,星月可鉴。
阳飏颜色稍霁,却又冷静地看了她一炷香的时间。
“灵鱼火凤,世代为敌。”
他忽地嗤笑,一缕狂傲的火光蓦地由指尖窜起,映亮她朱颜。
鱼玮退后一步,偏头凝望一片同样被火映亮的苏叶,浅浅抿唇,镇定笑道:“不知你可有听过此段文字?……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②
“……”
阳飏眼神一凝,不由微哂,她这是在调书包、唱戏词?
而她眼底的章灼,竟比他掌中的火光还要炫目。
又听她道:“是非成败转头空。纵然灵鱼火凤,世代为敌,若我们皆退上一步、网开一面,化干戈为玉帛,岂不美哉?”
他不羁一笑:“你这只小灵鱼,是从哪学到锦城老书生那些酸腐论调的?”
鱼玮不言语,只是楚楚可怜地望着他,眼窝中渐渐薄雾朦胧,若芙蓉泣露。
……
阳飏咀嚼着她的戏词,在夜风的寒凉与凛冽中轻饮了一口气。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
他由背上抽出那柄沉重的丹梧剑,慨然抚之。有火意在这天地间涌动,剑身上古朴的花纹,蓦地泛起通透的光亮。
“我阳飏,以火凤一族下一任族长的名义起誓,若凤族幽冥封印得破、全族上下得归自由,我族将永不破坏以沫湖上的一草一木,前尘恩怨,既往不咎。”
一字一句,如沉默矗立在这松竹峰上的每块磊岩一般,坚不可摧。
“幽冥封印……为何物?”
似乎以前就隐隐听过这封印的名字。
“此乃千年之前,你灵鱼族内一只幽冥灵鱼所设下的狠辣封印。此封印被设下之后,凤族之人便不能再离开凤庭洞天一步,且洞天内二十四桥之上,日日落雪。就如你灵鱼之人在火海中生存一般,苦不堪言。”
这一段话极为平静地从阳飏口中叙述出来,虽不着波澜,但鱼玮却着实地感受到了针扎般的滚烫。
囚禁千年?
但看阳飏的实力,已可窥见火凤一族是多么强盛。单凭灵鱼族的前辈,如何能仅凭一己之力封印整个凤族?
……
“那又为何,我灵鱼族前辈要将火凤一族封印?”
鱼玮心中有些疑问。那你,又是怎么出来的?
“此间仇恨,又非三言两语能分说清了。”阳飏平寂的眼神有了一丝波动,他有些不屑地看着她,讥嘲道,“你小的时候,竟没有向族中前辈请教过族中历史?”
鱼玮低下头,小脸微微泛红,似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
她都在攻读药经,哪来的闲工夫钻研历史。
“那如何才能助你破除这幽冥封印?”
他沉默地看向她,良久才说:“第一样是,玄武宫的上品宝器,玄冰铃镯……”
“我帮你借来。”阳飏话音刚落,鱼玮笑着应道,“浩卿哥哥和我最好了,这件事包在我身上。”
“这玄冰铃镯乃上品宝器,你若是明目张胆地索取,他未必会借你。”
“那该如何?”
不远处似有人影微动。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
夜色中,阳飏将丹梧剑系好后,又偏着头望她。他再次如杨旸般浅浅微笑起来。
那上扬的唇角,似在一瞬间,勾去了她的魂魄。
“明日你服下那株仙草,双眼就可像旧时那般明亮了。”鱼玮痴迷地伸手按住自己的胸口,默数着越来越快的心跳。
咽绝风前思。昏濛眼上花。
流转散烟霞。
回到屋内,鱼玮呆呆坐在床沿。
玄冰铃镯……她要怎么才能从浩卿哥哥那借来?
她拿出当年在高考考场上的架势,绞尽脑汁地思考着。
夜色朦胧间,她起身,将能疗她一身火毒的霜霖仙果整个抛进柜里,落锁。
……
一夜的薄雾,已至尾声。
烧火堂之前,只余一人行走。
那人忽地停下了脚步,因为另一个人的背影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想要背叛我族,与灵鱼族‘化干戈为玉帛’?”
……
“那只是权宜之计。”
“她是谁?”那人转过身。
斗篷之下,妖娆的身段,魅惑的长发,精纯的灵力波动。
阳飏一见到她,就有些心疼地想起自己的百滴混杂着万年仙果汁液的神脉凤血。
“你怎么还不走?”阳飏眉心紧皱。
“她是谁?”她重复问道。
“……”
“我去杀了她。”她的语音,如她暗紫的长甲一般,锐不可当。
“一只小灵鱼罢了。”他踩着落叶,拦住她,“何必?”
“她对你有情。”凤雪佩冷冷地看着阳飏,“我才告诉过你同心阁名册之事,既如此,你还要与一只幽冥灵鱼牵扯不清?”
原来她已经看穿了鱼玮的身份。
“我自有打算。”阳飏转开头,平静回道,“再怎么样,我也不会将……梧桐天罚视若等闲。”
他幼丧父母,皆因梧桐天罚。他必不会……重蹈覆辙。
“大长老告诉过你破解封印所需的物事。依我推测,绝不会只是这么简单。除了玄冰铃镯,还有什么?”
阳飏的眼神晦涩难明。他扯了扯唇角:”交给我来就行,你不必插手太多。”
凤雪佩眯了眯眼。他在犹豫什么?有关那只幽冥灵鱼?
“铁索连舟而行。”
“一叶扁舟足矣。“阳飏冷声道。
凤雪佩不再追问,看向一旁。
沉默间,她忽地牵过他的手。
“这松竹峰上,果以松竹为盛。”
那原本千疮百孔的疤痕,竟也消失不见、平滑如初。
她眯起眼,贪婪地打量着阳飏如青松般爽朗的容颜。她自是没有忽略阳飏因救起自己而变得苍白的唇色,但她又想起那只幽冥灵鱼,越想越不是滋味,不由冷声讽刺。
“摘了这面具,就没有哪家姑娘心甘情愿和你白头偕老了吧。”
阳飏不着痕迹地甩开她的手,推开烧火堂吱呀作响的木门,停顿了一下,说:“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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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西江月》,辛弃疾。
②《临江仙》,《廿一史弹词》第三段说秦汉开场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