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芬妈把桌子上的账目都收拾起来后,倚在炕头上用手锤着自己那双累乏了腿,侧着脸对永福说:“永福,你也别再搞什么破公司了,说句老实话那玩意都是骗人的。就连我这没有什么文化的老太太都知道,你们搞得那些个东西都是没影的事。就说你搞得那俩什么原子弹吧,只要是个人稍微寻思一下就能明白,咱们中国好不容易把那玩意给试验成功了,说卖就卖了?再说即使要卖的话,还用得着你们这些人来四处张罗?永福啊,我不是在这里唠叨你,照我说你们这些人的脑袋瓜子就是进了水了,进的还是烧开了的水,一个个都把脑子给烫坏了,坏得一天到晚净在胡说八道。我看你那个公司垮了就对了,也省得你一天到晚痴心妄想去做那些不靠谱的发财梦。有这个工夫还不如过来帮着素芬一块儿干,实实落落地挣几个钱,自己心里都觉得踏实。虽说忙忙活活的是累了点,可凭劳动力挣钱吃饭咱不丢人!”
素芬妈一席不咸不淡却又艮攸攸准确到位的话,把永福给臊得全身像起了火一样火烧火燎地难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把脑袋深埋下去,也不知哪句正确哪句错误,只知道红着脸不停地点头,目光却求救一般地瞄向了素芬,希望素芬这时能站出来阻拦她妈一句,不要再让她继续说下去了。可是素芬假装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倚在自己的小床上胡乱地翻看着手里的一本书。好在这时候素芬爸出来给永福解了围,用力地咳嗽了一声,然后对素芬妈说:“好了好了,都什么时候了还开批斗会唠叨个没完没了的?永福开公司亏了钱本来心里就不痛快,你还在这里添油加醋地扯这些个干什么?有这个工夫你倒是说点有用的,这样的屁话连我都听不下去了,还在这掰扯个没完没了!”
素芬妈狠狠地剜了码头工人一眼,继续说:“就是因为他亏了钱,我才要告诉他这些道理,以后不要异想天开,天上没有掉馅饼的时候。这个时候你在这儿跟着添什么乱哪?你让永福自己说说,我哪一句说得不对了?”
永福急忙应承着说:“大姨说得没错,我确实应该接受教训。”
素芬白了永福一眼,添油加醋地说:“切!我觉得我妈说得还是太客气了,对他这种人就应该狠,让他把这个教训记得牢牢的,看他以后还敢不敢。”
素芬妈叹了口气说:“一个孩子一份心事啊,没一个能让我省心的。我也不知道是不是上辈子欠下了你们的什么债,都到了这辈子要我来还。”她看了永福一眼继续说道,“我也知道你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里,肯定吃不了我们这些平民百姓的苦。这样吧,我前几天就在中山路上看上了一个店面,也和房东谈过一次,位置很好,在老婆孩子用品店的斜对面。你和素芬俩合计合计,看看是不是咱把这个地方给盘下来,你们俩去开个店。这样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怎么着也像那么回事。我知道永福你公司赔了钱,手头上也紧张。不要紧,我还是那句话,不管你在这之前怎么样,我和素芬都可以原谅你,只要你能另打锣鼓重开张,这个钱我就给你们出。不过我可丑话说在前面,这钱算是我借给你们的,等你们俩挣了钱可一定要还给我,还得加上利息,我们老两口还指望着这钱养老送终呢!”
永福感动得心里一哆嗦,眼泪汪汪的“呼”地从凳子上一下子就站起来,语无伦次地说:“我……我一定改正归邪,你,你放心。”
素芬在一旁乜斜着眼睛看着永福说:“陆永福,你刚才那话是怎么说的?要改正归邪?妈,你听到了没有,这种人这辈子就改不了了,还改正归邪呢。你一直都邪着呢,还用得着费事费劲地再去归邪?我告诉你陆永福,我妈原谅你我可没有原谅你。”
永福急忙辩解道:“素芬,我不是那意思,你知道我不是那意思,是刚才说错了,应该是改邪归正,一激动说错了话。”
素芬想想永福的那些事,心里就堵着一股火没处发泄,便没好气地说:“你爱什么意思就什么意思,我刚才的话你自己好好寻思寻思吧!再说,就你干的那些肮脏事,我妈原谅你那是她的事,我可没有这个意思。”
素芬妈瞅了素芬一眼说:“你这孩子今天是不是吃了枪药了,没深没浅地说些不着调的话。永福你不用理她!”
永福心里很明白,素芬并没有真正地原谅他,所以也就没有接言,好在素芬妈的话无意中又成了他的一根救命稻草,让他不至于太难堪。
我可以说,在素芬和永福筹备开店的那一段时间里,永福表现得再好不过,或者说永福是真的想改过自新,他想利用这个机会向素芬以及素芬一家表现自己的经商才能,从装修到柜台的摆设,甚至具体到商品的陈列,无论从哪一个角度都能以最舒服的位置让顾客一目了然地看清楚。这一点一滴的每一个细节,永福都是经过了认真考虑之后再和素芬做出决定。这一切,素芬还是非常满意,至少永福是在认认真真地做事,于是就说:“陆永福,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早早地把你降伏了,老老实实地在家干活,也省得你这一阵在外面给我惹这些麻烦。”
永福知道素芬还是在拿肖月芹的事在戳他,也不接言,只是嬉皮笑脸地说:“谁还不犯错误啊。毛主席说,要允许一个人犯错误,也要允许一个人改正错误,改正了就是一个好同志嘛!”
“呸!”素芬杏眼一瞪说,“你少在这里拿毛主席和我说事。你说,你那是犯错误吗?你那是在犯罪,是在对我犯罪,你说是不是?你说你说!”说完,她想了想自己的形象可能很滑稽,忍不住就笑了。
素芬一笑,永福的胆子就变得有点大,嬉皮笑脸地往素芬身上蹭,说:“素芬,咱们去盖个章吧?”
“盖章”是永福和素芬之间的一句黑话,指得是两人要做那事的意思。这个词用在那事上非常科学,即隐讳又形象,还很刺激,同时也具备了鲜明的时代特色。我想这个专用名词的发明人肯定是永福,类似这样的词他起码有一肚子两肋巴,也不知道他是从什么地方搜罗来的垃圾语言。
“滚!”素芬一听盖章二字,脸上就飞过了一片红晕,嗔道,“你爱和谁盖就盖去吧。我告诉你陆永福,你别踩鼻子上脸,你别忘了你现在还是在劳动改造期。如果你胆敢表现不好的话,哼哼,可别说我一脚把你给踹到一边去!”
当然,这期间不会影响到白天的营业,两个人还是一如既往地继续出摊,虽说很辛苦,可俩人嘻嘻哈哈的也就不觉得累了。也就在这个时候,又出了一件让永福叫苦不迭的事。
挑起事端的是肖月芹。自从永福“失踪”以后,肖月芹天天到航校门口骂街,就连站岗的士兵都已经习惯了她的大骂,像看西洋景一样饶有兴趣地看她站在马路中间唱骂街独角戏。原本她是想通过这个手段来逼迫永福还她的钱,可是任凭她如何大骂,永福就是不露头,所以她骂着骂着自己也就没了什么劲。因为找不到永福,即便是骂破了天也无济于事。
“公司”倒闭了,肖月芹自然也就无所事事,整天闲得心烦,就东游西逛地打发时间,三转悠两转悠就来到了四方路服装市场,近在咫尺的永福已经早早地发现了她。永福一发现肖月芹出现在市场上,那颗刚刚平稳下来的心忽悠一下子就又提到了嗓子眼,急忙对素芬说了一声去厕所,就悄悄地溜到了一边,躲在不远的地方紧张地观察着肖月芹的一举一动。
这个时候,手里拿着一串糖球一边走一边吃的肖月芹已经溜溜达达地来到了素芬的摊位前,把那串没有吃完的糖球横着咬在嘴里,随手拿起几件衣服在自己身上来回地比量了一下,不知何故地摇了摇头,又撇撇嘴,含含混混地说了句:“这是卖的什么破衣服,给农村老巴子穿还差不多。”
素芬白了她一眼,没有搭腔。这时肖月芹又晃晃悠悠地来到了素芬妈的摊位前,一抬头就和素芬妈对上了眼光,眉头一皱,感觉眼前这个老太太非常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就咧了咧嘴,算是和素芬妈打了个招呼,满腹狐疑地继续往前走。已经走出很远了,她猛地想了起来,当时在永福的办公室里曾经见到过这个老太太!她把手里吃剩的半串糖球往旁边一扔,突然转身,奔着素芬妈的摊位就过来,张口就问正在给顾客试衣服的素芬妈:“哎,永福在这里吗?我问你话呢,看到永福了没有?”
素芬妈这时也认出了这个女人,就没什么好脸色地回了一句:“你这人怎么一点礼貌都不懂啊?连声招呼都不打。到我这里找永福,你是他什么人?你有什么资格到我这里找永福?我还想找你问呢,永福在哪里?破鞋!”
“破鞋”这个称谓,在那个时代是对生活作风不怎么检点的女人的一个最为恶毒的专用名词。一个女人如果被骂为“破鞋”,基本上等于被口头上刨了祖坟。如果素芬妈没有后面这句缀语,或许肖月芹也就灰溜溜地走了,可她一听“破鞋”二字,登时就火了,“呼”地跳起来,露出了一副泼妇相,指着素芬妈的鼻子尖着嗓子大骂素芬妈:“你骂谁是破鞋?你这个老不死的再骂一句试试!”
这下乱套了。肖月芹那张下水道一样的臭嘴在不停地制造一堆一堆的垃圾,素芬妈也毫不示弱。两个女人你来我往地都围绕着裤腰带下面的那块寸把大点的地方展开了激烈的“辩论”,一句比一句难听,一句比一句恶心。市场上做生意的小贩们和来来往往的过路行人,从四面八方聚集过来,很快就拥挤了好多看热闹的人。可能肖月芹太相信自己的骂街水平了,或者她根本就不知道但凡在市场上一旦发生了顾客和摊主吵架的情况时,所有的摊贩都会口径一致地偏袒着摊主这一方的这个不成文的规则。再加上市场刚刚成立,摊贩中有好多都是两劳释放人员,一听打架就像过年似的兴奋,都会一齐帮着摊主动手。她万万没想到的是,今天这一架打在了“茬子”上。(茬子:青岛土话,不好惹的人)
肖月芹见周围已经围上了人,张牙舞爪地越骂越起劲,一边骂还一边把摊子上的衣服给扔得到处都是。在隔壁摊位上的素芬一见这状况“嗷”地一声一个箭步就从摊位里面跳出来,一把就揪住了肖月芹的头发,抡圆了右手朝着肖月芹劈头盖脸地就打过去,把毫无防备的肖月芹打得龇牙咧嘴直叫唤,想还手的可能性都不存在了。因为自己的身体已经被身后那些拉偏仗的人给死死地抱住,就剩下挨打的份了,肥嘟嘟的腮帮子上只听见“吧唧吧唧”像放鞭炮一样的脆响,结结实实地挨了素芬五六个大嘴巴子。肖月芹大概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挨上这么一顿庄户揍,被素芬这一顿嘴巴子打得眼前金花四溅,人也随之瘫倒在地上,像杀了猪一样地尖声嚎叫着:“打死人了,救命啊,打死人了!”
这一嚎叫,惊动了在市场维持秩序的警察,急忙赶过来拨开人群一看,见一个女人躺倒在地上又哭又嚎直打滚,脚上还少了一只鞋,嘴里不停地大声叫骂。于是警察就问:“怎么回事?”
肖月芹躺在地上号啕大哭不肯起来,警察又转过头来问围观者:“是谁先动的手?”站在旁边的素芬却面无表情地回答:“不知道!没看着!”
警察只好再伏下身去问肖月芹:“到底是谁打得你?”
“2185”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很平静地对警察说:“是我打的,和其他人无关!”
警察看了看“2185”,对肖月芹道:“既然打人的已经站出来了,你们两个当事人就一块儿去治安办公室做个记录吧。”
肖月芹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披头散发地站在素芬妈的摊位前,眼睛里冒出母兽一样凶狠的目光,恶狠狠地说:“你给我听好了,你会得到报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