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羊羊不在家，大雨花花不再来了，也没跟我联系。这让我心静了一些，负疚感也少了很多。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不管是他还是露西。我承认曾经想打个擦边球，想让所谓的友情给我些额外的力量。但现在我知道人生没有擦边球。毛毛雨第一次来到了我这个住处，我邀请他来的。我一个人有点孤独，也有些渴望。我很想在他身上看到一些进步或者改变。也许不算是进步或者改变，而是我的更深刻的妥协。想起喜羊羊，我愿意稍微做些妥协。毕竟做未婚妈妈只是一个不得已的选择而不是我的人生理想。我不必穷尽一切力量去实现。毛毛雨一进门就看到墙上挂着的喜羊羊的照片，端详了半天，说：“长得真像我！“我像对待客人一样地给他拿东西喝，笑笑说：“像吗？“他又端详了半天，说：“好像不怎么像。“我说：“那像谁呢？“他再仔细端详，又说：“就是像我！“我们一起笑了起来，抱在一起在沙发上打滚儿。谁也不再多说关于喜羊羊的问题，好像他是我们两个一起干的一个恶作剧。我们只觉得好笑。我们在一起总像两个小孩子，这是毛毛雨能带给我的最宝贵的东西。他天真轻信不愿长大，无意中给了我一个简单的世界。
想太多没用，我喜欢简单，既然这世间一切早晚归零。到了吃晚饭的时候，毛毛雨自告奋勇地说他去做饭，让我看电视。各个频道都在演《喜羊羊和灰太狼》。我说：“我不喜欢这个动画片。这个喜羊羊也长得不好看。“我不怎么喜欢这个喜羊羊，主要是因为它的发型。它明明是一只羊，为什么要顶着个牛粪造型的头发呢？毛毛雨说：“那你还给儿子起名叫喜羊羊。“我说：“因为我叫美羊羊啊！“他说：“那我就叫灰太狼！“然后他就跑去做饭了。他系着围裙跑出来问我米在哪，我遗憾地说我不知道。他拿铲子在我头上敲了一下就跑回厨房了。我听见他在厨房里东翻西翻，一边还吹着快乐的口哨。我很想跑进厨房里，从后面紧紧地抱住他，把脸贴在他的背上。我很想轻声说：“我们结婚吧。“很想。虽然我只是完全无感地看着电视上喜羊羊和灰太狼没完没了地斗法，一动都懒得动。美羊羊、喜羊羊、懒羊羊，现在又出来了个灰太狼。大雨花花说得好，人生终究不是动画片。吃过饭我们谁也不想洗碗。毛毛雨说既然他已经做了饭，那么就该轮到我洗碗了。我一听就有点不高兴，觉得他很没风度。还好他还没有笨到家，赶紧跑去洗了碗。
他很爱干净，洗了碗就收不住了，东收拾西收拾，帮我把乱七八糟的房间整理好。他对喜羊羊的东西很感兴趣，每个玩具都琢磨琢磨，还说：“什么时候让我看看喜羊羊呢？“推门看到我几天没收拾过的卧室，他瞪大眼睛说：“哈呀，这个大懒姑娘！“那天他没走。这是我们在一起度过的第二个夜晚。我真喜欢黑夜，那么温暖那么安全。他的兴奋与好奇消耗完毕，有点疲惫地在黑暗中问我爱不爱他。我不知该如何回答，就疲惫地轻声笑了笑。他问我笑是什么意思。我说：“那么，你爱我吗？“他迟疑了一下。是的，我们互相之间都说不出太假的话来。他说：“有一点吧。最主要是我觉得跟你一起已经习惯了。“我感谢他跟我说了真话。我说：“可能吧。习惯也是一种爱。“他问：“那么你习惯了我吗？“我说：“我习惯了我自己。“我们在黑暗中沉默不语，不知不觉地同时睡去，又同时醒来。没看表，感觉应该是凌晨，最黑暗和最安静的时分。我们在黑暗中互相探询。他忽然问到了大雨花花。他问我：“你跟他怎么样了？“我说：“没怎么样。还那样。“他问：“哪样？“我说：“普通朋友。“他笑起来了，说：“不可能吧。
“我说：“怎么不可能？“他说：“他经常来，怎么可能呢？他有别的想法吧。不可能是普通朋友。“我说：“他有没有别的想法，我们也是普通朋友。“我揪揪他的头发说：“至少我没有揪过他的头发。“他的手心沁出汗水，似乎在费力地思考。他拿被子蒙住我的头，他也钻进来。就像两个动物栖身于一个隐蔽的洞穴，感觉真安全。我们需要的其实不多。他在更黑的黑暗里轻声问：“我们结婚吧？“我说：“你想结婚吗？“他迟疑了一下，说：“其实没怎么想过......不过反正也都这样了。“这是他一直以来的理由。“反正也都这样了。“他的确视婚姻如儿戏。他不了解我，就如同我不了解他。我不了解他的童年，他的故乡，他的父母，他的亲人。我不知道他的工作状况，没去过他的住处，没有他的照片。我们互相最熟悉的，就是黑暗中的温度。还有一个令他犹豫不决的喜羊羊。他认为，这就足够结婚了。他说：“结婚就那么回事。结吧。“我说：“你结过婚？你怎么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他说：“还能是怎么回事？就居家过日子呗。刚才咱们两个不是过了吗？就是做饭、洗碗、打扫卫生、看电视。“我说：“还有带孩子。
“他说：“对啊，结婚就是这么回事。跟谁结也是这么回事。咱俩之间反正已经这样了，就咱俩结了得了。“我说：“既然结婚就是这么一回事，那又何必结呢。我觉得这样也挺好。“他说：“其实我也觉得没有必要......可是大家都结。“我呵呵笑了一声。是的，大家都结，这大概才是最重要的理由。毛毛雨说：“总有一天我们都得变老，想找个伴也找不到。“我说：“反正我有喜羊羊了。“他说：“喜羊羊长大了也要自己过日子去，娶媳妇。他不可能老陪着你。“我说是的，难道你就可能老陪着我吗？难道你能确定你一定跟我活得一样长或者比我活得长吗？如果不是这样，你也不能老陪着我。我还不是要自己过。他说：“其实真的是这样的，我也这样认为。可是大家也都结了婚了。“我在黑暗中松开他的手，转过去背对他躺着。他努力想把我扳过来，他问我：“生气了？“我说：“没有，我不习惯面对着别人躺着。“是的，我不习惯面对着别人躺着，即使是喜羊羊，我也经常背对着他躺着，拿本小说看或者是胡乱想点什么。闭上眼睛的时候我更不想让别人琢磨我的表情。面对墙壁或者空气我更感觉放松。跟毛毛雨说明一切并不艰难。
我们在本质上其实是同一类人，事实上我还不如他更超脱。我曾经以为自己厌恶孤独，但后来我发现其实除了孤独我什么也不爱。进一步理解，也可以把孤独说成是自由，任何一种责任对于我来说都有些艰难。喜羊羊也让我感到艰难。他长大后将要离开我这件事，虽然让我有些惆怅，但也可以说是一种潜在的希望。如果有人告诉我，他将永远跟我在一起，我还会对未来充满向往吗？我对自己不甚明了。不怎么肯定。在有了喜羊羊以后，我明白了自己到底是哪一类人。就是那种：本质上热爱孤独，也理应孤独地存活的人。地球上总会有这样一类人存在以使这个世界丰富多彩，这无所谓正确还是错误。我认清也接受了这个事实。如果我早明白这个事实的话，当初我不一定会选择留下喜羊羊。这人生的一课上得真是生动。喜羊羊让我更了解了这个世界，我有了一些亲情和朋友，可是我不能下结论说这种生活更让我感到快乐。事实上，快乐对于我来说，并不那么重要......或者，所谓的快乐其实有很多种，只不过我们强行把它定义成了欢笑，这显然有些浮浅，所以我不去想所谓的快乐究竟价值几何。
我只管活我自己的，哪怕我只是整天地做着白日梦独来独往，承受一些怜悯与好奇的目光。这些不能带给我所谓的快乐，但也的确没什么。毛毛雨说：“那么，你是决定不跟我结婚了。“我说：“的确没看出来有什么太大的必要。想想就是一件挺麻烦的事。“毛毛雨说是，他也觉得很麻烦，没有必要。但是他知道，所有的女人最后都要求结婚，他觉得如果他不先提出来的话，有些不合适，显得没男人风度。同样的婚姻，在男人跟女人之间寓意不同。这是男人的一种承诺而不是女人的。是男人负责任的一种表现，不是女人的。我懒得深究。我说：“那么，你其实也是不怎么想结婚的人。“他说：“每天要想要做的事很多，有些事真的顾不上。“他说他还在创业阶段，步履维艰。他需要考虑买房子和将来孩子的户口和入学问题。他说：“想想就很烦。“我说：“的确，你如果跟我结婚的话，这些麻烦就都省了。“他沉默了一下说：“倒不是因为这些。不过跟你结婚的确麻烦少一些。“如果我再继续追问“是不是如果同样麻烦的话你就不会选择我来结婚“的话，就显得太幼稚了。难道我还真的指望他是出于爱情，或者说是完全出于爱情才跟我结婚？他说：“你也一样。你跟我结婚的话，麻烦也会少一些。
这对你我来说都是最简单的方式。“我承认他说得有道理。怎么想都是这么回事。不过，我们选择彼此来结婚相对简单，不选择难道不是更简单吗？于是我就这么说了。他想了想说：“反正大家都结，早晚都结。躲不过去的事。“我说：“没有什么早晚要结的事。不想结就不结。无非是两个人住在一起，再生个孩子。我不大习惯两个人住一起，挺麻烦的。说不定你妈还要来一起住。“我告诉毛毛雨，我连自己的妈都嫌麻烦，不要说别人的妈。他笑笑说：“也是。是挺麻烦的。我们两个现在这状况，跟结婚了又有什么区别？无非是少了一张纸。“对他的说法我表示赞同。只是不知道这样的赞同把我们拉近还是推远。我们互相熟悉了对方的心。虽然我们不了解彼此的童年、家庭、工作和初恋。我们在一个偶然的场合里相遇，看到了对方脸上的寂寞渴望和某种厌倦，就像照镜子一样看见了自己。我们都以为会在彼此身上找到些什么。因为内心深处的茫然和恐惧。我们找到了一些。但于事无补。仍然他是他，我是我。黑夜让我们忘记孤独也更孤独。我们都想在对方身上榨出自己的爱，也许是爱，也许不过是个赝品，但都是我们可以意气风发地活下去的理由。
否则天亮以后，我们就只能略带惊讶与羞愧地面对彼此，一声不吭地起床，客气地告别，迅速融入滚滚的车流，淹没于肮脏的空气，挤上拥挤的地铁，忘记了包括自己在内的一切。毛毛雨说：“所以我总希望，总觉得你可能是爱我的。房子什么的都是其次，如果你爱我的话，我就愿意跟你结婚。“我说：“也许吧。“我认同他的观点。我认为爱应该是结婚的唯一理由。我看过的婚姻，包含了很多东西，唯独缺少爱，还有自由。他有点困倦地问我爱过谁。我说：“很久以前似乎是爱过，我以为是爱过。后来我发现可能那不是爱......因为我想得到的是跟他在一起的幸福，而不是我自己也能幸福，或者是让他幸福。“毛毛雨说他没听懂。我说：“怎么说呢，我觉得爱应该是幸福的。独立的幸福，爱本身给我们带来的幸福，而不是依附于某个人身上。
就是说，我觉得爱是不是需要对方的配合的。大概就是传说中的所谓奉献。“他说：“这可能不大现实。爱总是要求回报的。“我说我觉得这种爱应该是有的。现在我对喜羊羊的爱，基本上就是这个境界。他说：“你要孩子就为了这个吗？“我简单地告诉他不是。只是喜羊羊让我明白了这件事。清晨时分我们再度同时醒来，从窗帘的缝隙里洒进一片微光，我看着这微光出神。我心里有点难过，觉得应该说些什么。太阳升起以后，人的想法总有些不同。很难判断黑夜与白天，哪个更真实一些。似乎应该说点什么，既然我们要在阳光下面对彼此。黑夜里的是呓语，放在白天就是承诺。毛毛雨也感觉到我可能想说点什么。他问我几点了，我懒得拿起手机看。于是他就自己看了看手机，说五点半了。
他借着窗外的微光四处打量我的卧室，他问我衣柜是在哪儿买的，电话有没有分机。我没吭声。他停顿了一会儿，又问我觉得羽绒被子比棉被好吗？他一直都盖棉被。我一直都没说什么。他的没话找话让我几乎连一秒钟都难忍受。我也许挺希望他说点什么动听的，感人的，关于这个夜晚。但他显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受要表达。我掉转身子用背对着他。我让他趁邻居还没起床的时候赶紧走，我不想被邻居说闲话。他迅速地起了床，俯在我耳边道别后就走了。房间里又剩下了我自己，就像平常的每一天，就像他从来没有来过。我有种被骗了的感觉，不知道是被他骗了还是被自己骗了。我从没想过他离开我后会去哪里。是回了他临时租住的小屋，还是找个通宵营业的麦当劳解决早餐，还是在一圈一圈环行的地铁上打盹。不管他去了哪里，都与我无关。我不必培养为他操心的兴趣。既然我们只能深爱夜晚，不能面对白天。我紧紧地裹着被子，很快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