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住车牌有时候比记住明星的脸更重要,因为他们到公共场合吃饭喝酒往往是戴着墨镜、鸭舌帽,围巾包住脸蛋,这时候你认得他的脸基本上没什么用。
千日潜身在一株木槿花和一丛篱笆之间,举着望远镜,望定前方十来米处的一栋二层小别墅。小别墅正面墙上有三个精致的小字:云淡楼。千日已经转了几圈,认定只有这个位置才有价值:第一,可以透过未遮实的窗户窥见客厅,第二,如果屋里有人出来,可以随时拍到。
云淡楼的主人是孙菲菲,大多记者都不知道,是老孟通过圈儿里的朋友偶然得知。十几年前,孙菲菲还是个“南漂”歌手(她是从东北漂到北京的),住的是地下室,在酒吧里驻唱,一直唱了七八年,似乎把酒吧当成终生的舞台了。一块儿在酒吧混的姐妹,有的唱了几年,会碰到一些个品位恶俗的大金牙,跟着混吃去了;有的转行做了高级鸡,也有的做了鸡头;更多的是永远做走穴小歌手,一场几百块,一个晚上转两三个场。总之,混成什么样的都有,但混出来的极少。孙菲菲有个晚上跟着一伙人到作曲家谈笑家里拜码头,在谈笑家里听了一首刚完成的给歌星那尔日制作的曲子。众人听罢,都说明年全国人民都会唱这首歌了。
在深夜离开谈笑家后,孙菲菲不甘心,又折回谈笑家,强烈地表达自己对这首歌的喜爱。谈笑见过不少用身体当炮弹的,但没见过身体和心连为一体的,被进攻到凌晨,终于被她的真诚所动,这首歌被孙菲菲买了下来。第二年,孙菲菲异军突起,成为最当红的本土歌手。她的唱功本来就是一流,嗓子又好,几年之内,与那尔日成为当之无愧的两大本土天后。同时,本土最顶级的音乐颁奖典礼和演唱晚会,都遵循着“后不碰后”的原则,有她无我。那尔日称孙菲菲不叫孙菲菲,叫婊子。孙菲菲有所耳闻,莞尔一笑。出来混,谁不是婊子呢,身份没有什么区别,区别的只是成功的婊子和不成功的婊子。
多年后,孙菲菲自己都承认那一夜是自己的胜负手。这个手筋的妙处不是像圈内所传的那样,靠卖身得逞。卖身的女孩子多了,如果睡一觉都能成事,那成功的女孩子多了去了。只有她自己明白,关键点在于自己对成功深深的渴望,那种渴望是真正的动力,造就了一个传奇。
孙菲菲成名之际已经三十好几了。几年的天后生涯,恰如云头踏步,虽是风光却也虚幻,她终究也想踏踏实实享受平常之人伦了。谈了几个娱乐圈的男朋友,不甚靠谱,不是花花公子,就是借其上位,于是渐渐在爱情上也低调了。可是她低调了,媒体却不让低调呀,娱乐圈岂是你想红就红想溜就溜的地儿,出来混总是要还的,因此所有的地下消息,真真假假,不时给捅了出来。前几日老孟根据线人传信,说是孙菲菲已经怀孕,正躲在别墅里养胎,男方不知道是谁。这可够让千日这个狗仔忙一阵子的。
千日在树丛中潜伏了六个小时了。说实在的,他只是想拍一张照片而已,拍一张孙菲菲怀孕的照片,就能回去交差,就能造成轰动。但是,虽然这个别墅里窗帘严实,千日却认为里面没人。他发短信给老孟,谈到自己的这个判断。老孟回信息道:“你懂个屁,孕妇安胎就跟乌龟一样,是不动的,特别是她这种高龄产妇,要尽量减少走动,只有实在闷了,才会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什么的。”
千日对此没什么发言权,他实在不知道怀孕是个多大的工程,无处可考,只能等机会。这个别墅区保安森严,实在不好混进来,现在既然混进来了,也就不好草草收兵了。
千日的手机猛烈震动起来,一看,是姚敏打来的。他犹豫了片刻,还是接了。
“小千,我觉得昨天的谈话很不成功!”姚敏很严肃道。
“我正在忙,回头给你电话?”
“不,我只是简单地跟你说一下,我想再次跟你那朋友谈一谈。”
“哦,那你直接给他打电话嘛,你有他名片呀!”
“那……不妥吧,怎么着我现在也是有一定身份的人。再说了,我主动找他,那谈判起来我就落了下风,没得谈。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这里面有微妙关系。”
“那怎么着……昨天你们就因为预付的问题僵了,这个问题你想好了吗?”
“这个问题是可以商量的,但我必须看到对方的诚意,你知道的,有诚意一切都好说。”
“我觉得吧,你就直接跟他谈,事情搞复杂了不好。”
“小千,我觉得你是个有志青年,很有前途的,这个事情呢,是你一手搭线的,就要好事做到底……”
“本来昨天是可以谈清楚的,但是你后来哭了,就没法谈了,是吧,我觉得你必须理智一点,成就成,不成就不成,别拿眼泪说事儿……”
“我承认我这个态度是有点不对。可是,女人嘛,怎么能不哭呢,什么事都自己扛,都不哭,还是女人吗?嘿嘿,听得见吗,你怎么不说话了……”
说话间,千日一抬头,一个保安猛然站在前面。
保安威严而又得意道:“狗仔队吧?啊,你是怎么进来的呀。但不管你们怎么进来,我都能逮得住。鬼鬼祟祟的,走,跟我去办公室走一趟!”
千日跟着保安进了办公室,聊了一会儿天,又给保安拍了几张照片,想套出一些关于孙菲菲的事。保安又警惕了,道:“我没那么愚蠢,真的,为什么你们老认为我们很愚蠢呢,你们不给我钱我能透露给你们信息吗?我给你们的点,你到社会上都能卖钱,这我都知道。不过你即便给我钱了,我也不会说什么,我们是有职业道德的。别以为我没文化,天天看报纸呢!”
临走时,保安严肃道:“下次可别让我逮住,逮住了可就不这么好说话了。”
千日看这保安大权在握的可爱劲儿,跟他摆摆手再见。只要你尊重他的工作,他就会很可爱。狗仔队里也有不少跟保安发生纠纷甚至动上手的,主要原因是你对保安不够尊重,不把人家当回事儿,人家也不把你当回事儿。
在回家的路上,千日跟老孟打了个电话做了汇报,老孟有点发火。因为这个线索是老孟提供的,你空手而归,老孟不是很没面子吗?早年她是个娱乐记者的时候,就很知名,建立了广泛的人脉;现在当了领导,偶尔提供点线索,那都是相当可靠的,你若有所怀疑,那已经不是对她尊重不尊重的问题,而是对她权威的挑战了。再者,不弄点猛料,头版图片新闻开天窗,那可是严峻的现实。因为这两点,老孟没好气回道:“你自己看着办吧,总之明天来办公室要有活儿。”
老孟平时对千日蛮看重、蛮和蔼的,越是和蔼的人跟你发了脾气那说明事态越严重。千日说实在有点后悔应承了这个差事,应得爽快任务却重,特别吃力不讨好。你要是拍到了好图片,读者看起来爽,那也平常;你要是弄个庸常的小新闻,读者看了就骂:什么烂玩意儿,也敢放在头版,当我们是白痴呀。热线电话里口水脏话说来就来。为了让读者来劲,狗仔队就不得不使用点儿“意淫”手段,明明拍到两个腕儿正常吃饭,非得选个角度拍成亲嘴或者搂抱的姿势,再以疑问性绯闻注释,总算是弄出料。明明是人家夫妻俩出来购物,非得拍个一前一后冷若冰霜的样子,说人家正准备闹分手。久而久之,读者也就看出来了,说现在的记者真会来事儿,纯粹一意淫狂——说实话,要是不来事儿,可能就没新闻了。总之,无事生非是狗仔队的一个辅助手段。被读者骂会来事儿,比被骂没劲要好得多,因为前者已经赚到了眼球,这就够了。
千日回到城里,天已经黑得不能更黑了。他在楼下的小吃店里要了一笼杭州小笼包,一个一个地填进嘴里。肚子狂饿的时候,吃肉包子是最爽的,比吃什么山珍海味都更容易达到高潮。这好比性饥渴的时候,肉感的女人是最能解决问题的。关于吃包子之爽,这一点他在流浪途中深有体会。有一次他饿到了极点,在路边的包子店里看到了包子。但是越是饿,他脑子越清醒,他知道乞讨是没有用的。这世界上最被蔑视的是乞讨的人,连骗子都蔑视乞丐,毕竟前者还是有智商的。他要了一笼包子,一个一个地丢到嘴里,咂摸着,体会着空荡荡的胃被充实的滋味,这种快感会让其后受到的惩罚变得无足轻重。吃完后,他喝了一口水,润了润肠胃,对老板娘说:“我吃完了,但我没有钱。”老板娘正在蒸包子煮馄饨,忙得很,根本无暇理会,随口道:“说什么呀,走开走开。”千日道:“谢谢,我有钱了会过来还的。”
千日刚走了几步,老板娘醒悟过来,一声吆喝,里面揉面粉的伙计提了擀面杖出来,一顿暴打。千日早有准备,把屁股和后面送给伙计出气。在多次被打的经历中,他总结出结论,把屁股给人家打伤害度和疼痛度是最轻的,以至于他怀疑人类长出屁股这个部位的最大功能就是挨打。只要你懂得挨打,这种疼痛比起吃包子的快乐,那真是小意思。有时候千日会故意饿到临界点,然后再享受肉包子的滋味,再咂摸那段人生的滋味,未尝不是一件乐事。
吃饱后脑袋一片眩晕,但他还是定了定神,先给申博天挂了个手机。
“干什么去了,下午怎么关机了?”申博天一见是千日的号码,劈头就问。下午有一阵子千日是关机了,后来跟老孟汇报情况的时候才打开。
“到孙菲菲那里去,想拍点儿照片!”
“嘿,那老妞不错呀,联系一下让她出本明星书,卖钱呀!”
“大爷的,什么人都能拿来卖,我连影子都没见到。对了,你找我什么事?”
“咳,就问问昨天姚敏那老妞哭了你怎么哄她的,哈哈,哄女人可是你长项呀!”
“你大爷的,屎拉完了就让我擦屁股,正要跟你说这事儿呢,她想跟你再谈一次。你给她电话,要不然她老缠着我!”
“哈哈,很好呀。她是不是看上你了,除了老一点,其他还可以。你不是喜欢老女人吧?”
“瞎鸡巴扯淡,你们全家才喜欢老女人呢。告诉你,昨天她一哭,眼泪把脸上的粉给洗了,露出那个皱纹,惊心动魄,搞得我对女人都很绝望了。以后绝对不能看这个,会做噩梦的。你赶紧给她电话吧!”
“靠,她那么哭哭啼啼的,怎么谈呀,还是你来圆场吧!”
“你大爷的,你不想做书就拉倒,总之,我不管了。”
千日原来想帮姚敏,是把自己放在雷锋的位置上,不管如何,她是个弱者,而且是个女人,正是爷们儿应该出手的时候。不过一介入纠纷,千日就有点儿烦了,同时也怀疑自己这个雷锋学得很不彻底。
千日一回到家,把手机闹钟定到晚上十点,倒头就睡。蹲守这种事情,看起来不累,其实比任何运动都要劳神。
十点钟的的时候,千日从床上一跃而起,带了个轻便的数码相机,打了个车到工体南门下。他在路边停车场绕了一圈,有个车牌数字在眼前一亮。他不敢确定这是哪个的车,但能够确定这是个明星大腕儿的车。毕竟他入行不太久,不能把每个明星的车牌背得滚瓜烂熟,但印象还是有的。记住车牌有时候比记住明星的脸更重要,因为他们到公共场合吃饭喝酒往往戴着墨镜、鸭舌帽,围巾包住脸蛋儿,这时候你认得他的脸基本上没什么用。
这是一个装修得很深沉华丽但却低调的酒吧,没有招牌没名字,从门口看它什么都不像,来过的人都叫它九号,这是它的门牌号。这种设置当然有点儿鸟,所以这种鸟地方一般都是有点儿鸟或者向往鸟的人喜欢的。千日进了门口,沿着一条幽静的楼梯上了二楼,是个幽暗的酒吧大厅,轻音乐从各个角落里来回萦绕,使人如置身充满鬼气的仙境,确实是个隐蔽地儿。楼梯口站着一个卖烟的小伙子,胸前挂着烟架子。千日凑近他,问道:“嘿,哥们儿,今儿有哪些明星来了?”
“不知道。”小伙子目视前方,面无表情。
千日扫了他一眼,买了包中南海,借了个火点了一支,又问道:“我看见他们的车了,在哪个房间嘛!”
“3200。”小伙子还是面无表情。
“有哪些腕儿大的?”
“陆虎。”
千日想再问,小伙子已经不理他了,买一包烟套这么多话出来,小伙子已经不满意了。陆虎,这是个当红炸子鸡,腕儿是够大了。虽然形象还不错,但两年前他还只是默默无闻的一小生,在爱情肥皂剧里演着似曾相识的角色,谈不上演技,也谈不上人气,不红不火但混脸熟混饭吃没问题——按照这种路线,能一直演到再也不能做偶像为止。哪知道前两年时来运转,一个大型武侠剧男主角耍大牌,居然跟投资方谈条件,被投资人一怒之下开了,临场换角,狗屎运撞到陆虎头上,他当了男一号。该剧播出后,陆虎由二三线演员一举成为炙手可热的一线明星。而原来的男一号被某些权威投资封杀之后,成为永恒的二线明星。
干日到320门口晃了一下,透过毛玻璃,能够感觉到里面喧嚣一片,玩儿得正high呢。千日在走廊徘徊片刻,看见一个侍者端着果品走来,忙迎上去,道:“是320吧。”
侍者点了点头。千日低声道:“你不方便进去,我直接送进去。”侍者心领神会,把盘子给了千日。有一些客人会在里面吸点儿大麻甚至白粉,不爱被外人看到。
千日推门进去,边俯身把果盘安置在茶几上,边偷眼看一干人等,没有在吸违禁药品,倒是都喝高了,high态百出。陆虎跟一个体育节目主持人金言正在掰扯什么话题,也可能是体育方面的问题,谁也不服谁,像两只喝高的斗鸡。旁边是两个脸有点儿熟但叫不出名儿的女演员,互相搂抱在一起,醉意中无限亲密,你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是玩儿同性恋还是玩儿时尚。可以肯定的是,这个图片价值不大,但可以提高两个演员的知名度。还有大胡子大眼睛导演正和一个女士在聊什么,整个房间里好像只有他们在谈正事。但喧嚣中显然交谈不便,所以他们时不时凑上对方的耳朵。还有三个在玩儿色子,大呼小叫的。显然,这些正常的场景价值都不大,拍一个明星在正常喝酒,这是很无聊的。就在千日起身要走的时候,陆虎突然过来,醉意朦胧地搂住两个搂抱在一起的女演员,好像怂恿她们去对付金言。千日迅速掏出相机,按下快门,几个闪光之后,众人还没回过神儿来,千日夺门而出,像一个陀螺一样连滚带爬到楼下去了。
千日给老孟发了个短信:“扫街有料,陆虎疑似玩3P。”
狗仔队要是实在没辙了,就到明星出没的场所去搜刮一番,行话曰“扫街”。
每次做版完毕,千日就会觉得内心有一种充实的空虚。每个阶段解决空虚的方法不一样。以前是找付绝响,因为千日在这个城市的朋友里,只有他的时间是自由的,办事处就跟他的私家厕所一样,他想拉就拉想走就走。但是,他老是玩儿意淫,玩儿一次两次还可以,玩儿多了就不像话了。你永远不知道现在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为了不让自己当傻子,那么你只好全把它当假话。跟一个成天说假话的人在一块儿,有什么意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