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完了报社的会,千日又赶去开另一个会。这个会更像一个地下党的秘密会议,会址设在北太平庄的一个招待所。申博天坐在床头,把脚从鞋子里解放出来,搁在床上,这下舒服了,可是大伙儿不舒服了,从天津来的老朵叫道:“把袜子脱了。”申博天道:“这一点气味都受不了,大老粗还娇生惯养呢!”把厚厚的袜子脱了,搁在暖气片上。老朵道:“那还不如不脱。”申博天把袜子塞进鞋里。大家吸了吸空气,还是味儿,叫道:“洗脚去!”申博天被众人推进洗手间。等他出来后,得意地指着白生生的脚丫道:“都闻一闻呀,再有味儿不怪我了。”千日匆匆地赶进来,申博天道:“他妈的,这么重要的会议都迟到!”千日争辩道:“报社开会呢!”申博天道:“你们狗仔队的会有这个重要吗?”
开会之前,申博天又想起了一辙,对付绝响道:“你那十万块钱什么时候给我打过来?”付绝响早想好了辙,道:“你自己跟小包说吧,财务上好像有点问题。”申博天怒道:“你他妈的别跟我玩踢皮球,你是主管还是他是主管!赶紧跟小包打电话,耽误我赚钱你可赔不起!”头脑简单的人就怕会想点子的,但是想点子的又怕蛮不讲理的,这是一个循环。在申博天的强行逼迫下,付绝响只能强行命令小包照办了。
会议正式开始,申博天道:“先取名字。”
付绝响想了想,道:“不如就叫诗中国,多大气。”这个很快被否定了,老朵道:“大而无当!”申博天道:“不能往这个路子想了,要体现出我们自己的写作方向的,不能跟以前一样什么路子都选进来!”
阿飞建议道:“要不叫下半身吧!”
老朵道:“这个名字危险,越南有个诗歌组织的名字就叫这个,被政府抄了!”老朵是个学者,对世界各地的诗坛状况多有了解,即便是古巴、索马里的诗歌现状,他也能略知一二。
接下来大家放开想,想出的名字千奇百怪,内衣、老二、花朵、裸、子宫、知觉、骚、狗日的,山东的诗人阿成甚至想出阴道,每个想出名字的人各有各的说法,但最终都被一一否定。老朵道:“肚子饿了,吃饭去吃饭去!”大家纷纷感觉到没有灵感是因为肚子饿了,准备下楼吃饭。
千日接到金燕的手机,金燕说自己约好跟马神医见面,毕竟是去人家家里,希望千日一起去。千日便向大家告辞,申博天道:“这鸟人,有女朋友就是烦,叫他甩了就是不听!”大家说:“甩了吧甩了吧,一起喝酒去!”千日便甩了这伙狼心狗肺的朋友跟金燕会合去了。
七八个人到了楼下的饭馆,点了一桌子油腻腻的菜肴,吹着瓶子喝了起来。老朵吹了半瓶,都上脸了,夹了一块红烧肉,道:“静一静,听我说,就叫‘红烧肉’怎么样?”大家一听,嘿,有点谱。申博天叫道:“不用红烧了,就叫‘肉’!”大家一听,准确准确,都举杯道:“来,为《肉》干杯!”
出一本新的诗刊是申博天的主意,原来办了一本,叫《朋友们》,汇集了各个流派的诗人,后来申博天自己的诗歌理念成熟之后,觉得原来的是大杂烩,没什么意义,应该要做一本体现自己方向、具有先锋意义的刊物,于是约了全国各地几个理念相近的诗人,大家共同出资操作此事。
千日在出租车上,接到付绝响来电,他兴奋道:“叫《肉》,你觉得怎么样?”千日道:“哎哟,这是天才想出来的!”付绝响吩咐道:“你办完事马上过来,会还要继续开!”金燕坐在身边,问道:“什么事这么兴奋?”千日道:“我们搞个诗刊,叫《肉》,你觉得名字好吗?”金燕笑道:“这么奇怪的名字,真恶心!”千日道:“那就说明对了,要的就是这效果!”
马神医的家在静安里的一个两居室,楼房已经有些年头了,墙壁的灰都有些褪了。除了马神医,家里还有一个保姆阿姨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是他和前妻生的。他神色有些疲惫,说是昨天刚刚从韩国回来。他让两人参观了一下他的客厅,壁橱上搁着好几瓶泡着蛇的药酒,错落放置几个国际中医的贡献奖状。马神医边介绍这些奖状边道:“我每年的病人是有额度的,看到365个,我就不看了,这是家训。”这样一说,马神医就更神秘,医术深不可测。
墙角下放了一只纸箱子,箱子里一包包的汤剂药,马神医拣了十几包,道:“这是我自制的汤剂,你吃一个疗程,一般就可以了,如果还有问题,可以再来拿一个疗程。”见马神医举重若轻,金燕心里很愉快。不过这么有效的药,她真怕是天价。提到价钱,还好马神医道:“我对外一个疗程是一千四,你是朋友,现在还是学生,给你打五折!”这么一来,虽然不便宜,但金燕已经觉得占了大便宜了,顺便还抱了抱马神医的女儿。千日把钱给过马神医之后,两人告辞而去,没想到在医院里找不着北的病,在马神医这里小菜一碟,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千日想把金燕送回去以后,再折回饭局。金燕得了神医之助,比较兴奋,道:“为什么不带我过去?”千日笑道:“这可不行,那伙人没心没肺的,什么挑拨离间、搬弄是非的玩笑都开得出,你这心理素质玩不起!”金燕反驳道:“你觉得我心理素质不行么,我觉得还可以!”千日道:“我是说,你对事物的理解拘泥于表面,拘泥于概念,总之,就是太单纯了!”
千日撂下金燕赶到的时候,饭局进入下半场,大伙儿吃喝得差不多了,申博天道:“每个人想一句肉宣言,作为杂志的开篇!”老朵早已按捺不住了,道:“我先说:是肉,不是肉体;是诗,不是诗意!”大伙鼓掌赞道:“微妙微妙!”阿成道:“肉,是可感的、可摸的、可吃的、可操的,是新鲜的、是活色生香的,是栩栩如生的,让虚无缥缈、装神弄鬼的玩意儿见鬼去吧!”大伙边喝彩边埋怨道:“靠,这么多你都说了,别人说什么呀!”付绝响一本正经道:“肉,是菜市场的肉,不是供奉庙堂的猪头;诗,是民间的诗,不是挂在学院里吓唬人的警句!”申博天道:“哎哟,看不出,你藏得很深!”众人都赞叹道:“都以为你是个做玻璃的,没想到这么有立场,刮目相看!”付绝响诗写得凑合,但绝少人夸,经大伙这么一捧,再加上酒上了头,兴奋了,站起来道:“来来来,这是我名片,大家多多认识我!”掏出一把安全套,给外地的诗友发了去。大伙都愣了,阿成道:“哎哟,你跟杜甫还是同姓呢?”付绝响谦虚道:“不,我姓付,差远了!”阿成道:“你这上面不叫杜蕾斯吗?”大伙儿哄笑道:“这大老粗取名还挺精致的。”付绝响道:“哎哟,搞错了搞错了,名片在这儿呢!”掏出真正的名片发给大家,要收回安全套。但是大伙儿不干了,说:“既然给我们发套子了,应该赠送一个小姐才对呀!”阿飞道:“今晚谁要轰炮,由付绝响安排了!”付绝响急道:“不行不行,我几个月了,全靠自己解决,自己都应付不过来!”大伙儿不信,道:“那你带这么多套子干吗?”付绝响道:“不好意思,时刻准备而已!”
大家把付绝响取笑了一通,一致认为以后称他为杜老师。付绝响为了把火引开,冲着在埋头狠狠搞一碗扬州炒饭的千日道:“傻×,轮到你了!”千日抬头道:“早就跟你说别把套子随身带,不听,现在把自己套进去了吧!”接着埋头把半碗炒饭继续搞完。付绝响赶紧转向大家道:“正事要紧,继续宣言!”
小盛道:“我想好了,肉,不是搞,不是弄,而是操!”众人都觉得这个生猛。老朵道:“好是好,这个写上去肯定被人当把柄!”申博天道:“把柄就把柄,怕什么,谁没有把柄!”大家都笑了,道:“老朵肯定没有,把他脱下来看看。”付绝响和阿成趁着酒劲就要脱老朵的裤子,老朵一把摁住裤裆,道:“有,真的有,就是没立起来!”阿成道:“谁信呀,说不准你是太监呢!”纷纷要他亮出来看看。老朵实在是拗不过了,要挟道:“是你们自己要看的,看了自惭形秽可怪不得我。”既然这么说了,那更一定要看看了。老朵把包间的门关了,站在凳子上,把裤裆揉了几下,噌地脱下裤子,十几只眼睛都惊呆了,一个个叫道:“真是人不可貌相!”申博天笑道:“难怪老朵笑起来跟驴叫似的,有遗传呀!”大伙说:“那可不是,他写的诗也跟驴叫似的。”阿飞朝门外叫道:“小姐,把菜刀给我拿过来!”老朵眼疾手快把裤子穿上,道:“你们要是这么妒忌,那就没意思了!”
大伙笑得死去活来,嘴巴都笑累了,在一瞬间全都静下来,谁也不肯说话。老朵道:“走走,找个地方按摩去!”于是离开热气腾腾的屋子,走到外面北风一吹,大家都缩着脖子散了,该玩的去玩,该回家的回去。
次日,千日问金燕喝了药怎么样,金燕说,似乎有点效果,反正精神好多了。这让千日心里一喜。到了周末,又问了一次,金燕说效果似乎又不明显了,身体的无力状况总是在反复。这让千日心里又一沉。他现在就像走在钢丝上,手里握着一个平衡杆,这个平衡杆就是马神医。两人估摸这是中药,效果没那么快,又去马神医那儿拿了一疗程。马神医道:“一般的病人吃一个疗程就好了,可能你病情比较重,两三个疗程应该就可以了!”这根平衡杆晃了一下,又满怀信心地往前走。这一疗程吃完,动静比上一疗程还小,千日想是不是还要吃一疗程。金燕心疼钱,所以怀疑起来,并且一直琢磨着脑子里的一个疑问,最后居然琢磨出来了,道:“我原来觉得这药的味道特熟,现在想起来了,就是板蓝根!”是呀,板蓝根大家在学校里预防肝炎的时候都喝过。千日道:“你确信吗?”金燕道:“绝对确信,我现在喉咙里还都是板蓝根的味!”如果板蓝根能治疗这个病,他为什么不直接说板蓝根,而非要说是他祖传秘药呢?而且,在他家里,也只有看见这一种汤剂,怎么会这么巧就是这个汤剂治这个病呢?如果得的是其他病,他是不是也用这个汤剂给你?两人这么一分析,都觉得有诈。但是,这个大导演推荐的神医,怎么又会有假呢?那他去韩国参加什么世界中医大会又是不是真的呢?这么一想,又糊涂了。只能说,京城之大,鱼龙混杂,焉能让你看清!
金燕整理思路想了一会儿,道:“哎呀,其实有时候觉得身体好一点,是跟心情好有关系,跟吃药没什么关系!”
既然是这样了,这跟平衡杆就彻底掉下来了。千日愤愤道:“妈的,坏蛋才敢说包治百病呢!”两人都为自己的无知幼稚感到后怕——幸亏他只是拿板蓝根来骗你,要是拿了其他东西,旧病没去新病又来,那可吃大亏了!
转眼间就要放假了,金燕又要为去广州而发慌了。上次一去,被火车一颠簸,差点起不来,这次没去心里就打鼓。其实她希望千日能一块去,但知道千日这边工作也未必能走得开,即便能去也未必肯去,所以她只能抱怨自己的身体。这种抱怨是有所指的,言外之意还是怪罪千日,一次两次,郁闷在千日内心积聚,她又不能说千日什么,最后只好迁怒于广州这座城市了。千日道:“为什么非要吊死在广州这棵树上呢?况且现在能不能进,八字还没一撇,北京就没有你待的地儿吗?”这么一逼,倒出现了一条新路。原来王老师承诺金燕会尽心尽力帮助,又坦言要进文工团着实不易,金燕就一头寄托在王老师身上了,其他辙想也不想。现在想想,如果争取留在北京,那当然更是不错的选择。
“可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呀在北京!”金燕担忧道。
“关系是搞出来的嘛,不搞你怎么知道有关系呢?”这句话是常理,也就是千日愤怒之下瞎说的,其实搞关系他可是个外行,现在却一副关系专家的样子!
“那怎么搞呀?”金燕还真指望千日有主意。
“慢慢搞,不是还有一个学期才毕业吗,着什么急?”千日道,“现在你还是想想你的身体吧,把身体搞垮了,工作有个鸟用!”
“那广州还要去吗?”金燕怯生生问道。
“别去了!”千日已经越说越来劲了,“春运都快来了,小心路上被挤成肉包子!”
“那要是在北京找不到工作怎么办?”
“万一,我是说万一进不了文工团,那也没关系,跟我一样,找个报社当记者什么的,这个我还是有把握的!”千日在这一瞬间思路突然清晰起来,“再说了,非要去当个戏子干吗,即便进去了,就你这性格,也不懂玩潜规则,想混出来太难!”
虽然都是空话,但这么一白话,金燕眼前的路子好像宽了起来,至少,没必要死命往广州跑了。
寒假了,金燕安心下来,搬到千日这里来,决心好好休养身体。但是,待在北京过年也是很无聊的,两人一合计,索性都回千日老家过年,对于金燕来说,也可以心情放松一点。千日便提前些日子跟报社请了假,去买火车票已经买不到了,千日又懒得托付报社的人,只好心疼买了全额的机票,一起飞了回来。
千日的爸爸老千因当年偷电缆,坐了两年牢,回来后老实多了,对偷东西似乎不太感兴趣了。千日以上大学的名义出走以后,不多久村里人就知道这哥们根本就没进过大学,只是到处当混混。这家里,出了一个小偷,再出一个骗子,千日的妈妈不得不活得很低调,不敢在人面前高声说话,碰到有人谈到自己的儿子上大学或者结婚什么的,就得悄悄溜开。千日也不太喜欢回到这个地方,不过每年春节还是回来,一是看看妈妈,二是教育一下老千。老千出狱后变得谦逊好学起来,一方面是千日已经长大,懂得的道理比他多;另一方面是在监狱里受过教育,居然有了一点修养,连打老婆也不敢打得像以前那么凶了。基于此,他们的身份倒了个个,老千像个儿子,小千像个老子。
老干看见小千带了个姑娘回来,很高兴,悄悄跟老婆说:“看来咱们要抱孙子了。”老婆道:“谁知道,你问问千日有谱没谱。”老千悄悄问小千:“这姑娘是咱家媳妇吗?”小千道:“想得美!”老千道:“你想想辙,让我和你妈抱个孙子!”小千道:“抱你个头,你就当你自个儿的孙子吧!”老千自讨没趣,骂骂咧咧道:“不能当媳妇,你带回家干吗,回头左邻右舍上门问,你叫我怎么回答!”小千训斥道:“闭嘴,谁问你都给我闭嘴!”金燕从外面解手回来,见小千凶巴巴的,劝道:“对你爸别这么凶嘛,没想到你这人在家里脾气这么坏!”千日笑道:“没事,我玩儿他跟玩儿猴似的!”金燕道:“那就更不对了,你不能这么对你爸爸!”千日道:“哎哟,他是个小偷,全村人都看不上眼,我算对他好了,还理他!”金燕道:“没见过有这样的父子,我真不理解你们的关系!”千日道:“我们的关系就是,本来我能成为画家,结果他把我逼成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