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血来潮,把原来的手机卡装上手机,一打开,一条王小帅的短信就蹦了出来:“小申,你是不是来不及把货收回来?赶紧逃吧,不然要坐牢了!”
千日刚回到北京,申博天就急不可耐地找他。就过春节这段时间,他像个热恋的姑娘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催促千日回来,千日此生还没有被一个姑娘如此焦心地等待过,男人就更不用说。他不禁推迟了回京的日期,为的就是多享受几天让申博天心碎的感觉。
申博天现在就坐在他的老板椅上,整个春节以来他几乎每天这么坐着,扶手上的皮革已经被烟烫了两个疤,那是睡过去导致的。他的对面坐的是崔崔,几个月前,她还是个拿着稿子到处找出版人的默默无闻的小姑娘,现在,她已经是全国最当红的青春作家!
两个人都抽着烟,对峙着,崔崔终于忍不住了,从牛仔裤袋里掏出一份报纸,扔在办公桌上,道:“你看看,上面白纸黑字,说销量突破十万了!”
申博天瞟了一眼,根本懒得看,冷笑道:“这个数据是我们给记者的,说几万就几万,起宣传效果嘛,这个你都相信?”
崔崔质问道:“那我又怎么相信你提供给我的数据?”
申博天道:“不信你可以去印刷厂查!”
崔崔吐了一口烟,道:“我问过了,人家说不止五万!”
“那你问过谁嘛,你叫他来证明呀!”
“那就不用了,人家好心跟我说,我怎么好意思给人找麻烦!”
谈话又中断了一会儿,办公室里的烟雾更浓了。崔崔挥了挥手,让自己的头从烟雾里露出来,道:“那你给我钱吧!”
“跟你说了今天不行!”
“合同上的日子都到了!”
“我现在短钱,有什么办法,我必须把这本书的钱收回来,才能给你!”申博天指着桌上《我与秦国强》的假样书。
“连合同都不认,那我怎么相信你?”
“头一批款你都拿走了,有什么不信!你现在不信,但等我有钱了你就相信我了!”申博天吐了口烟,道,“我给你宣传花了不少钱,都炒成当红炸子鸡了,这点合同上也没规定!”
“那是你的事!”崔崔道,“你怎么着也不能让我空手回去吧!”
“没钱就是没钱。”申博天道,“我是新公司,你是新人,万事开头难,你就谅解点!”
千日到了门口,听了片刻,退回去也不是,便走了进来。
申博天对崔崔道:“我还有事,要不我们下次再谈?”
崔崔把烟屁股往地上一掷,黑着脸站起来,转身走了。椅子被她屁股带起来,都颠儿转了!千日顺便用屁股压住椅子,问道:“怎么,闹翻了?前些日子还叫你老师长老师短的呀!”
申博天笑道:“老师个屁,生意场上,都是白眼狼!”
千日干咳了几声,走过去把窗户打开,一股冷空气趁虚而入,房间里呛人的味儿才散去。
申博天道:“你他妈的要是再不回来,就要耽误我赚钱了,到时候你赔得起吗?”
千日回道:“你大爷的,我还以为你想我了呢!”
“想个屁,你又不能操,我是想钱想疯了!”
由于春节,工人放假几天,印刷厂速度慢了下去,申博天一直在盯着《我和秦国强》的印制装订速度,只要因春运而停止的货运一启动,就能把书发到全国。他想让千日给姚敏做个专访,一是在书店到货之前可以造势,二是这个报道跟着订货单发给渠道商,好收现款,至少收百分之五十的现款是他的目标,以解资金短缺的燃眉之急。
千日听说又要见姚敏,吓了一跳,他不讨厌姚敏,但确实有点怕了,怕惹麻烦。再说了,先前他为姚敏写过一个评论,又做过一个专访,现在她出新书又要专访,这有点太过分了,倒让人觉得姚敏跟秦国强没有一腿倒是跟千日有一腿了。再说,即便千日愿意,老孟也未必愿意,老上姚敏的稿子,这报纸又不是姓姚。权衡之下,千日觉得还是做一个重头新闻报道比较合适,他看过书,把这本书的卖点都写上,效果也不差。
“不管你怎么做,一定要大,什么是大知道吗?不是豆腐块那么大,是这么大!”他指着桌上一个回头背对着观众的杂志封面女郎的大屁股,道,“把这样书带一本去,一定要上封面!”
这条新闻确实如申博天所料,它像一滴水滴入了春节波澜不惊的书市,这个貌似平静的油锅一下子炸开了,全国上百家媒体一夜转载了这个消息,书商和经销商都在传:秦国强要出书了?不对,是他老婆出的书,他老婆出的书也不错呀,到货了吗?不对不对,是他情妇出的书,哎哟,这个比老婆好呀,猛料,谁做的呀,可要发了,先拿一本瞧瞧!
申博天现在还是坐在老板椅上,他的电脑上是无数条关于这本书的新闻,以及充满污言秽语的网友讨论,他的脑子里闪现的是全国的经销商如大雨来临前的蚂蚁一样,到处转悠打听:是哪个出版公司做的?能不能包销呀?现款?没问题呀!
这是他所能料到的现实,所以你现在还可以当他是个出色的策划人、出版商。但是这条新闻也正像尾巴上着了火的公牛在狂奔,最可怕的是,你不知道它奔向哪里,但这么奔下去,闯祸是肯定的。
最先的预兆是一个电话,是本书的责任编辑、出版社的王小帅主任打来的,申博天一直跟王小帅合作,每本书除了书号费,还会给王小帅三千元编审费,这使得他们的合作一直很愉快。由于王小帅自己已经是二审了,因此书号要是急,他有变通的能力,《我和秦国强》能在短短的一周内通过审查,就是变通的结果。王小帅焦急道:“你是不是在什么报纸上发了个消息呀,事儿好像闹大了,你等会儿,我去社长那里开完会跟你联系!”申博天脑子急转,虽然他还不能明白具体发生什么,但他知道,严峻的考验来了。这两天,舆论的沸沸扬扬虽然让他在市场上大有信心,但是他也隐隐感觉到事情潜藏变数。
这一天千日正在办公室,他先是接到姚敏的电话,姚敏兴高采烈道:“小千呀,你太好了,不声张就给我做这么大的宣传,感谢感谢。我刚见你就觉得你像那谁,想不起来,今天想起来了,你就像雷锋,专门为我这种不幸的女人做好事,我看你写的报道看得眼泪都掉下来了,你写得太好了,真的,是个才子。我这书经你这么宣传,一定能大卖吧,到时候一定要请你吃饭,真的,我们得去稍微有些档次的地方。行,我就不耽误你了,主要是对你感谢,如果还需要采访什么的,别客气,直接拨我电话……”手机已经被打得发烫,刚断线,申博天电话就打进来,劈头道:“你他妈的跟谁打电话打那么久——对了,关于姚敏这个报道,你有没有听到什么风声?”
“没有呀,属于正常报道!”
“据说上面关注了,有什么消息告诉我!”
千日断了线,上网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条新闻的后面,除了网友大量骂姚敏无耻、炒作的评论,并没有更新的东西值得推敲。
老孟拿着一份文件急匆匆进来,道:“小千,以后有关秦国强的负面消息就不准报了,姚敏的就更不用说了。”
果然如此。“为什么呢?”小千问道。
“你看看文件,不用问为什么!”
千日只扫了一眼,马上给申博天电话,道:“文件下来了,今天起不准报道了!”
“知道什么原因吗?”
“还用说,秦国强腕儿太大,你吃不动!”
“知道了!”
申博天放下电话,然后静静地等待王小帅那儿的消息。两根烟的工夫,王小帅就来电话了,道:“这书不能卖了,如果发出去了赶紧收回来吧!”
这是申博天预料到却是最不愿意听到的话。目前这批书已经有三万多本正在发货,其余的正在加紧装订中。如果收回来,意味着公司彻底完蛋,自己欠债累累,再经营下去是不可能了。
同时他内心升起一种淡淡的悔意。如果时光能倒流到几天前,那么正确的做法应该是,不动声色地把货发出去,一点儿都不用宣传,那么十万册书会被读者像春蚕吃叶一样一两周内喀哧喀哧消化。如果这时候被媒体发觉,就算上面有什么意见,自己该赚的已经赚回来了,考虑的问题也不是现在公司的生与死的问题,而是多赚与少赚的问题。只怪自己太想套现金了,或者怪自己凭着上本书的惯性,走大张声势的路子!当然,他不承认自己是在后悔,他从来没有后悔过一件什么事情,即便高考因为自己睡过头而考砸了一门,他也没后悔过。他只承认自己收获了一些商战经验,但这些经验还有没有机会用得上,这是个问题。
他用右手的食指弹了弹烟灰,弹完之后,发觉食指还在颤抖。怎么会这样呢?难道我感到害怕了?从小到大,他确实没有感到害怕过,现在也不可能是害怕。也许只是有点紧张而已,他安慰自己。有什么可怕的,他想,从小到大,人家都叫他申大胆,难道这一次就蔫了吗?
当他一根烟抽完的时候,他果然狠下了心,拨了发行部小王的电话:“小王,赶紧把能发的货全发出去,正在装订的尽快装订完,催包销商尽快把钱打账上来,要快!”放下电话,他闭着眼睛对自己道,“就当我在外地出差,手机关了,什么消息也得不到,可以吧?”然后他回答自己,“完全可以!”
他把公司账户卡带在身上,收拾了一下办公桌,出门去办了一张全球通手机卡,他把这张卡号告诉小王,然后取出原来的手机号,就这样从办公室消失了。而后几天,他一直待在茗泉茶艺里,一个人品茶,有感觉了就在电脑上敲几行诗。以前呢,他对茶一窍不通,什么茶都是牛饮解渴,现在这么闲,如果对茶再没有感觉也说不过去了。每次都叫小姐换一种茶,于是他终于分清了红茶与绿茶的区别,新茶与老茶的区别,他写了几首关于茶的诗,如果让品茶行家看了,绝对笑掉牙。偶尔出去的时候,就在旁边的柜员机上查查自己的卡里多了多少钱。三天之后,小王来了电话,说:“工商局来人了,说我们发行非法出版物什么的,要找你了解情况!”申博天道:“嗯,我知道了,你就说老总出差了,电话联系不到!”
为了保持自己“申大胆”的称号,他现在必须把恐惧埋在自己漫不经心的表情下。他心血来潮,把原来的手机卡装上手机,一打开,一条王小帅的短信就蹦了出来:“小申,你是不是来不及把货收回来?赶紧逃吧,不然要坐牢了”这条短信像一把刀,把他脸上的面具划开一道口子,恐惧踊跃而出,群魔乱舞!他呼出一口气,走出茶艺居,叫了一辆出租车:“去机场!”
因为大家都把申博天看成是要进号子的人,所以组织的会议也叫“营救大会”。第一次会议是在一家叫“小王二”的小饭馆里举行的,因为外面冷,谁进了一个能避风的地方就不会再出去了。其次是田小青的楼下,确实没有适合碰头的地点,只有这家以经营早点为主打的馆子晚上冷清些。付绝响先来,然后是从天津赶过来的老朵,然后是千日、李师江,田小青磨蹭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到了。老板问大家吃什么,其实谁都垫了肚子,也没打算再吃,就随便要了盘肉炒饼。大家围着肉炒饼,像围着申博天一样,谁也没打算动手去吃。田小青告诉大家,刚刚跟申博天联系过,他已经到了香港,寄居在当地的一位诗人家里,大家都说,既然到了,那就好了,谁也逮不着他了。
既然是商讨救人的会议,那就该想出一个救人的方案了。几个人头一次碰到这种事,又不明白事情的关键在哪里,全都晕头晕脑的,想的都是匪夷所思的主意。付绝响顺水推舟道:“让申博天就在香港混得了,过几年说不准以成功的港商身份回来。”千日道:“其实没必要跑香港去,你就跑到北京的郊区,静观其变,这么多人想的路子也不会有他自己的路子好。”李师江道:“不对,其实还是待在香港保险一些,嫂子这里我可以照顾嘛!”付绝响和千日看了李师江一眼,这哥们一脸真诚,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话,还是要把田小青照顾回自己手里。
田小青道:“他电话里要你们想办法,说你们是他的好朋友,一定能想到法子的。”千日道:“真是难得,要不是落到这个地步,他还真不会这么抬举我们!”
阿飞迟到了,最后一个进来,他扫了一眼桌子上的一盘肉炒饼,抓过一双筷子,认真地把半盘炒饼搬到肚子里,歇一口气叫道:“老板,其他的菜快点上。”老板本来已经在生闷气了,恼怒道:“我能上什么呀,你们六七个人,就点了一个肉炒饼!”阿飞道:“这可不行,你先做个什么汤上来,我快噎死了!”阿飞又点了几个菜,老板迅速把正在跟服务员开暧昧玩笑的厨师赶进厨房。阿飞道:“先吃饭,饿着肚子能想出什么鬼主意!”李师江便把大家想的主意重复了一遍,阿飞道:“百无一用是书生!”千日道:“操,连你也能说出这么世故的话!”阿飞道:“我老是听人这么说我,今天我就用来说说你们,让你们也尝尝我受过的滋味!”
看着一盘炒饼被阿飞活生生搬进去,老朵道:“吃了这么多了,该有主意了吧!”阿飞道:“我就等你这句话呢,看来我的主意要比你们好不止一百倍!”大伙都让他快点说出来,阿飞道:“我的主意就是我们几个都不会有什么好主意,也没必要出主意了!”付绝响道:“你这鸟人,这个时候了还耍小聪明,无聊无聊!”阿飞继续道:“所以我们最好的主意,就是请一个能拿主意的人,这个人就是盘古。”
盘古是个成名已久的诗人,诗风质朴沉郁,为众多民间诗人推崇。早些年盘古还是北京的片儿警的时候,他家是全国民间诗人的接待站,各地诗人和伪诗人漂呀漂,漂到北京的时候,总喜欢在盘古这个码头上拜一拜,喝两个二锅头再上岸。随着盘古诗风逐渐成熟,他在仕途上也一路看涨,由片儿警变成了管片儿警的,再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精力接待各路牛鬼蛇神了,他的职能也发生了改变,由“接待”转为“捞人”。各路诗人在北京犯了事的,进了号子的,能捞出来的活儿基本上都交给他了。一些个脑子缺根筋的诗人,自然也不客气,把盘古当成自家的靠山。上一回在静安庄喝酒,光头诗人朴昌过于兴奋而把转盘玻璃砸碎了,又不赔偿,席间有人愿意出钱他也不让赔偿,还跟老板耍牛×,动起了手脚。老板也生气了,把罩着自己的片儿警叫过来,朴昌被带走的时候就冲着老板喊:“你信不信,我明儿晚上还在这吃饭,有本事你就把店搬家。”果然第二天朴昌又来了,因为朴昌知道这种小屁事,盘古捞人速度很快,一个电话就能出来。
千日、付绝响之所以想不起盘古,是因为现在盘古已经绝少出来,偶尔几次,就是一些德高望重的诗人来京的时候,盘古方能露面。他必须下班后再回家把制服脱了,换上休闲而又不失威严的正装,姗姗来迟。在酒桌上也不言声,悄悄跟熟识的人打过招呼,略谈几句,便趁众人不觉时飘然而去。哎哟,完全可以用“惊鸿一瞥”形容他的出没。现在的逻辑是,大伙儿能干的事,盘古绝对也能干,大伙干不了的,盘古还是可以干,盘古干不了的,大伙决计是干不了的。既然这样,那还用大伙想什么辙呀,于是,大家都松了口气,把绞尽的脑汁重新收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