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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申大胆(3)

几天后,千日去了一趟通县,取画。那个画家叫小K,早年热爱启功的书画,临摹可以达到乱真的地步。后来即便是自己原创的花鸟写意,也颇得启体神韵,有一天一位画家信以为真,还夸道:“启老先生的作品是越来越老辣了!”言者无心,听者有意,既然得到这样的夸奖,那么生活实在混在下去的小K也就不客气了,以画启功的赝品为活计。不过还算他有心,不论是画竹还是画兰,他都会在画中隐藏“小K”二字。千日到了通县,小K已经把字画装裱完毕,千日道:“像倒是很像,人家能看得出来吗?”小K笑道:“一般人看不出来,行家就不知道了!”千日料想一介武夫,附庸风雅,想要一时看得出来也难。付了钱,小K道:“其实一般名家的字画我临出来都蛮像的,启功是我主攻的方向而已。”千日道:“好的,下次要送礼了再找你!”

金燕见这幅竹子活灵活现的,很高兴,问:“够得了档次吗?”千日道:“启功你知道谁吗?国宝级的书画家,还是满清皇族呢,姓爱新觉罗。”

金燕的眼里没有假货的,她惊叹道:“那到底值多少钱?”千日沉吟道:“也许十几万,也许几十万,说不清楚!”金燕脑子里打转转了,道:“要不咱们把它卖了,再买其他的礼品?”千日赶紧圆场道:“哎哟,怎么能这么鸡贼呢。关键是,字画这种东西,不能吃,不能穿,所有的价格,都是虚的,叫有价无市,人家认你这个价,可是不会买。况且呢,如果他想买,就会怀疑你这个是假画,你又得花个几万请专家鉴定,麻烦得很呢!还是找你工作要紧!”金燕一直盯着这十几万转不过来,道:“那你怎么来的?不可能花大价钱去买吧?”千日道:“我一朋友是启老先生带的博士,请他画个画,那还不是简单的事!”金燕愣了半天,才打住转卖这幅画的念头。

要和这个少将接上头有点难度,他没用手机,只能打他家里电话,每次都是一个保姆阿姨接的,都是说他不在家。金燕有些气馁,千日道:“你都不说你是谁他当然不接了,你说是老家来的,有要紧事,肯定成,人老了会重乡情的!”这一招果然奏效,金燕凭着对前程的热切欲望,奋不顾身就跟他约定了拜访的日期。

周六的下午,千日陪着金燕来到航天桥的一个小区,在快上楼时千日改变了主意,他让金燕一个人上去,送礼嘛,兴师动众不好。千日在小区里徘徊,墙角或者树根上还有冰渣,他用鞋尖踢着玩。像搞关系这种事,他觉得像一座大山,自己是没有勇气和能力去征服的,所以只能玩些魔幻手法。他想,如果金燕像自己上次一样被人轰出来,至少还有自己给她当靠山。你站在原地不动,就会觉得风特别冷,刀子一样在脖子上抹来抹去。不过如果现在在少将家里,那比这要难受一百倍,这么一想,被风抹来抹去其实蛮舒服的。

过了半个小时,金燕发来短信说这位少将留她在家里吃饭,问千日行不行,千日回复,那就吃饭吧,我先回去。

刚好这时候付绝响来电,说李师江昨天看到出版社的文件,已经把《我和秦国强》列入非法出版物了。既然这个书是非法,那么出书的人肯定更是非法的了。一个非法的人,不管他在天涯海角,其实给人的印象都是在号子里了。千日匆匆赶到付绝响那里,谈起这个事情的严重性,都像怀念一个初恋的少女一样怀念起这个快要进号子的人。

这个没心没肺的人现在香港,住在一个在香港中文大学任教的诗人秦淮的狭小的储物间里。秦淮是五十年代出生在河南的一个诗人,早年漂呀漂,后来就漂到香港中文大学养老去了,同时也是香港的代表诗人之一。秦淮现在养成喝功夫茶的习惯,在他那个微缩的只能容纳蜷着腿的两个人的书房里,与比他小二十岁的大陆年轻一代诗人的代表隔茶几而坐。秦淮当年游历各国,写了不少浪漫的诗章,几乎在新时期的任何诗歌选本上都能读得到。后来,游不动了,必须找个养老的地方了,进了大学。可他的心还是不甘,一个人的心和身体打架的时候,这个人就要病了,至少是有病态,他的诗风转向颓废、拧巴,对现实有心无力的排斥。现在这个把现实排斥得差不多的诗人面对一个对现实津津乐道的更年轻的诗人,一场较量不可避免!

“香港是个没有诗歌的城市,它太现代化了!”秦淮先抛出命题,厚古薄今、厚彼薄此是文人的习惯。

“不,太现代化跟诗歌没有必然联系!”申博天斩钉截铁道。

“太有关系了,你看!”秦淮指着窗外的香江夜色,高楼与灯火组成一个人工世界,“它毫无诗意可言!”

“诗意就是狗屎。”难得有人跟他如此郑重地谈诗,申博天极认真道,“关键是要有诗心,有诗心,无处不成诗!”

“我不同意!有诗意的地方,那才是诗歌栖居的地方,有田园才有牧歌,你在水泥里能唱出牧歌吗?”

“你要这么说我就不妨直截了当告诉你,诗意就是骗局,一种自以为是诗的情绪。依靠诗意的诗人绝对透不过情绪这层伪装,真正进入到诗里,他写出来的,也是伪诗。有诗心,不论在水泥里还是泥巴里,都能写出真诗!”

秦淮耐不住了,他把书柜里香港的诗刊翻出来,道:“你看看,这里有哪些是好诗?”

香港虽然弹丸之地,民间诗刊倒有好几种,申博天翻了翻,诗歌大多是写蜗居现代都市的苦闷之感,便对秦淮道:“这些诗呢,虽然不够深入,有的甚至过于矫情,但有感而发,我觉得不错,我倒觉得你近期的诗呢,过于凌空高蹈,不客气地说,有些自欺欺人!”

秦淮这下面子挂不住了,语调优雅却压抑不住内里的愤怒,道:“不敢苟同,诗歌是灵魂的艺术,不能这么直接的。我觉得你对诗的理解过于形而下,你真应该到监狱里去面壁几年,你才理解什么是灵魂!”

“我去不去监狱都一样,进监狱,就是到里面写诗,不进,就是在外面写诗,对我来说,都是生动的生活。”申博天豪气而淡然道,“我这样说你呢,你也没必要伤心,你现在生气,将来想通了,就会感谢我直言了,谈艺术,我不喜欢虚的一套,互相吹捧见得多了!”

这么一说,秦淮的面子有着落了,道:“对,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人,跟我年轻时一模一样,我对你的诗观不认同,但是对你的批评态度非常欣赏!”于是,秦淮掏出他存了多年的干红,品茶成了品酒。

这样的争论进行了三天,谁也没说服谁。申博天接到了田小青的指示:“盘古说香港不安全,最好到国外避一避。”这下申博天慌了,再也说不出去监狱写诗的豪言壮语了。秦淮也觉得该把这个家伙送走了,要不然被他洗脑了,到时候什么路子都玩不转,一世英名要付之东流了,托了旅行社的朋友给他办了签证,看他丧家之犬般惶惶而去。

几天之后,申博天走出吉隆坡的一个酒店,茫然四望,眼睛有点迷糊,连续睡了几天之后,他处于一种难以言状的寂寞中。他太寂寞了,周围没有一个会说汉语的,别说七窍,他觉得浑身的毛孔都被堵住了,此刻哪怕有个人走过来,对他说:“去他妈的!”他一定都会有一阵快感,甚至一阵高潮。他想到了一些国外流亡诗人,为什么会语感越来越差——在异国的语境里,想写母语诗,那真的太难了。

西边有一条巷子,很像中国的县城里那种摆着五颜六色的摊位的巷子,巷子里头就是红灯区,既然不能用语言交流了,他也很想用身体交流,但是这个念头一出来,马上被理智战胜。倒不是有什么道德占据了上风,而是想到如果在红灯区被人黑了,那可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他站在街上,拦住第一辆出租车,问司机道:“会说汉语吗?”司机摇了摇头。第二辆、第三辆,还是摇头,申博天的问话已经变成“你他妈的会说中国话吗?”这样一骂,心里觉得舒服了一些。也不知道是第十几辆了,一个操着广东腔普通话的司机终于接上了头,这是他在马来西亚遇见的第一个华人。

“上哪儿呢?”司机的普通话只能用糟糕两个字形容,但申博天认为没有比这更亲切的了。

“有呀,唐人街、独立广场、吉隆坡塔。”司机给他指了几个地点,申博天叫他往那儿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