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中秋节,农活渐渐歇驾了,又到了人们的闲暇时日。要说这在先前,正是乡村充盈欢乐的时候,一是秋收满了缸瓮盆罐,二是中秋佳节,家家乐嚷嚷的,还有老友亲朋的往来,多是惬意的事儿。可近年来,丹桂婶最怕过这样的大时大节,闲阔阔的光阴里只有她和世勋叔俩人,有什么意思。花生两麻袋压着两筐黄豆;棉花一篓篓地背回来,却不再留作家用,最后全卖了。家里的棉絮已经很少上床,全搁在柜子里,前两年她趁着眼睛还有点神,赶紧给两儿子儿媳和一女儿女婿两孙子两外孙各做了几双棉鞋,不想他们都不愿带出去,说外面的冬鞋多了去,又便宜,母亲做鞋辛苦,且留在家里,等以后落家了再穿,大大小小各色讲究的棉靴只有堆码在老卧柜里的份。高梁芝麻绿豆都丰收了,丰收又能哪样呢,没人在家,中秋节也用不着做芝麻糖馅糯米饼,新楼老屋各一栋,只有荡来荡去的河风陪着俩老进出。
这几天,丹桂婶一会出家门一会进家门,老是忘了要做什么,很是气恼,搜寻不出自己要干什么,索性拿小板凳去门外的敞风处坐下来,傻呆呆地瞧着脚尖发愣,没一会闷声不响地擦起泪来。
世勋叔正好从田畈回来,瞧见丹桂婶的模样,心下明了这时节一近,她心里又犯了堵,便劝她:“想孩子们,打电话搭个嘴,说上几句话,这不跟见了一样,你想他们想成了苕,可他们早忘了娘姓什么,快别哭,湾里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
不说倒好,这一说倒点着了丹桂婶心里的那团火,她怨道:“他们是我生我养的,是什么心性我能不晓得,我的孩子有苦也不愿说出来,晓得体想娘老子,你不体想他们就算了,还编排他们。当初不是你把孩子们往外赶,说是要他们出去长见识,说穿了,就是想他们出去挣钱。人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孩子们挣那俩个钱,你可晓得他们吃了多少苦?现在没人开口向你要钱,你称意了,往后你就认那夹钱夹账的破本本做儿女。”说着,又满满地汪起一眼的泪,其时又想起孩子们小时家境窘迫,很多时候未能让孩子们吃得饱满舒畅,更难过起来,将自己和世勋叔一起怨了开来。
世勋叔不急不躁,说艰辛苦涩是人本该经历的。气得丹桂婶不再理他。
俩人吃过午饭,坐在迎风头的门边择拣棉花上的枯叶子末,也不说话儿。丹桂婶拣择一阵,意倦倦的,便起身对世勋叔说:“我有些困,你也去靠一靠。”说完,去楼梯间的一张凉床上就着乔麦壳枕头睡下。
世勋叔其实也有困意,却睡不着,这情形快一年了,也理不清是什么东西挂累着他,日子过得堵堵的,闷闷的。太阳渐渐善下来,他扛着锄头挂上土箢往畈野里去。河风一波波地浪过一块块二季稻稻田,稻穗正含着苞,青尤尤的逼着世勋叔的眼,他不看它们,向西望太阳,太阳意淡淡的,象他一样少了精气神。要说已年过花甲的他,饱饭三餐衣裳四季全有了,住着小三层楼房,足够了。孩子们虽不在家,可早给俩老安装了有线电视,不用踏出家门,只须遥控电视,花花世界立马在眼前,由他选看,多少可以排遣些寂寞,还有两部他们用过的手机,想他们了,随时可以通通话,还有什么不满足?
他也是真的满足得很,一回回地感叹,说他的祖上一世世地勤扒苦做,做梦都盼着能过上吃饱穿暖的日子,可惜老辈们没能敢上如今的好光景,他和丹桂婶这辈们总算是赶了尾翘,有幸赶上了。可过上好日子,原本日子里该有的味却淡了,心里荒落落的。这感觉逼得世勋叔究底地想,他和丹桂婶的不快乐不只是孩子远离了他们,而是人变了,心隔了。为什么日子好起来,大家就变了呢?他想去隔壁左右的老哥老弟家问问,他们在想什么。虽说同住一个村落,已是很少串门往来。不象先前你来我家借犁,我去你家讨耙,顺便拉几句家常,你家我家的事儿彼此都晓得,心里也少隔。而今有点闲钱,家里的农具添置齐全了,农活儿也多有机器来干,既省力又快便,不必象先前那样今天聚在这家割谷,明天聚在那家插秧,大锅大灶打起平伙来煮,虽说做得辛苦却开心,大大小小的人儿围在一起吃吃喝喝,笑笑嚷嚷有说不尽的欢畅。如今又饱又温的生活里,相互之间求助的地方少,大有挺直脊背的轻松,所谓人不求人一般高,人人都有底气,具备享受礼遇的条件,不再有人高声大气地叫谁的浑名,迎面相逢客气地打声招呼,又似乎忙着,匆匆点头而过。他几次走近乡亲的门前,偏又想起某次因积肥灌水与他们有过争吵,近年因扩建房屋、为地基树棵争伤过,许是他们已对他有了积怨,并不愿搭理他,这么一想,又退了回来。这一天天冷淡下来的邻里乡亲,让他不敢相信这是生他养他的原乡,许多时候悄悄的黯然神伤。
世勋叔走过畈野,来到陈庙河河堤上,目及河套,满目的不堪,他不由更为感伤。前几年,镇上几个混混买通乡官,为了淘铁砂将小河翻了个遍,河套内不再有随流依滑的平滩,河上河下全是沙丘与深坑。夏季里,放假的少年来这里寻水游泳,每年都有孩子被淹死。在河湾长大的人,没有一个人没在其中沐浴过,可现在人人却步,只要孩子回来,再三叮嘱不可以临近。
世勋叔他们向村支书和村长多次要求过,希望将河套整治整治,他们说这可是大工程,得向上反映。说得多了,有人便烦,恼道:“急什么,发几回大水就冲刷平了。”
世勋叔知道自己人微言轻,说的话便是那恼人的风,只是苦了这河湾,皮开肉绽的敞败着。自长江上游筑坝后,下游几时有水发过哦,哪年这河套才能夷平。他不由怀想起早些年每到梅雨季节就会有一两场洪涝,那时长江水位高于它的支流河湾,不倒灌已是大幸,因积雨无法外排而形成的坐裆水,汪洋了畈野上下。老农们叹息水里的庄稼,而在世勋叔眼中,这便是每年必过的水节,满眼的高风荡水,鱼腥禾甜的好味道。现在不发水了,无水患却没人愿意耕作,又有何益?六十多岁的他不忍心看到一块块沃田抛荒在天地间,两季种不了,便种一季,种花生种豆子种棉花,田地一多,种得毛毛糙糙,收成倒也不少,偏又少了吃的人。如今这世道,不知是变好还是变坏了,他也拎不清,总是有股不对劲,似乎少了天地由来的章法。
大处他想不了,便回望自己的村落。湾头湾尾两座石桥接在门前塘的进出口上,桥上塘岸不见一人,远远地也听不见声息,居住在湾里的只有一幢幢新起的楼房。楼房之间没有鸡犬声,屋前湾后早没探头探脑的猪。养禽畜的人不多,既便象丹桂婶养过,不及长到足够大就被人偷了去,偷子们手段高明,开了两重闩的门竟不出声息,连被盗的畜生也没有哼唧一声,如此几回,彻底断念,不再养了。
世勋叔远远近近地想来,找不到依落,信步下了河堤,入得畈野,只觉这块土地还厚实着,需要着他。看到那些被荒却的田地,他不由苦笑起来,先辈们为了多栽几颗秧小酒宕大的地方也挖空心思得到,他们要是能活到现在,见了这些田块,恐怕会欢喜坏,偏是他们又活不过来。
无头无绪地往前走,见一小渠埂上披长着连襟绊索的枯草,世勋叔蹲下身来,将棵子大的,扯起来放在避嫌处晒着。一面晾晒,一面叹息,早些年这些草丛哪能留到现在,早不知变成了谁家的炊烟,而今根本没人要这些烧起来噼噼剥剥的香草。前两年,他和丹桂婶还会割下它们,放在田埂上任秋阳晒几天,再捆回家。入夜,丹桂婶坐在月亮底下扎草把,她每捋动一把草,便会闻到草堆中散发出的温醇香气,而捏在手中的干草不再象白天干糙多尘,已柔纤得如同洗净的头发由她编扎。世勋叔在一旁喝茶,陪丹桂婶说话儿。等草把堆得小山似的,便找出草要将它们一捆捆地捆好,堆码在屋檐下。等二天天明,俩人一人递一人码,将柴草垛码得整整齐齐,日子也跟着摆满了,踏实得很。
可家里再也烧不完这么多柴火,大家大口的日子太少,柴草码在家里自个儿干涩了,既便点燃也没了火苗,再码两年大约可以直接变成煤干。如今是家家用电和天然气,大锅大灶都搁置起来,最初丹桂婶怎么也不愿意使用这些电器,尽管孩子们早买回来。也不知什么原因,她和世勋叔的饭量也减少许多,生火做饭弄了一早晨,只吃那么一碗两碗,让她这做饭的人也散了神。世勋叔便拿出电饭煲,摆好煤气灶,一面看说明书,一面小心翼翼试着使用,丹桂婶在一旁一声不吭,由他试用去。第一次使用尽管提心吊胆,毕竟试验过,慢慢地俩老都学会了。
家事一轻松,丹桂婶便把空闲用来想心事,想着想着就拐不过弯来,开始寻事儿唠叨,不一会就绕到儿辈孙辈的事桩上。儿女们长年在外,孙辈在三岁前还让俩老带一带,三岁后由儿女们各自带了出去,说城里的幼儿园好,教得齐全,唱歌跳舞还说普通话学外语,对孩子的将来有益。最初俩老虽舍不得孙儿们离开,但为了孙儿们的将来,只得忍住,由儿女们带走。可时日一久,孙儿们回家来,再也不跟他们亲,连最初的家乡话也忘了,只会说普通话,偏偏儿女们个个捏着腔和孙儿们也说普通话,面对俩老时才说家乡话,一个家庭居然有三种腔调,暗地里俩老悄悄地叹息,这个变化呀,他们受不了。世勋叔受不了压在心里,丹桂婶受不了,气也就不顺,便寻世勋叔的不是,怪他赶走了孩子们,掏空了她晚年的清福。他叹口气,也不分辨。其实他晚年的清福呢,又是哪个掏空的?再说现在不就是在享福吗?还想要什么,果真是儿孙们将家填满了就是享清福,恐怕也未必。他劝丹桂婶去湾中老妯娌家坐坐,说说话解解闷。可湾里象她这个年龄的老人都喜打牌,不打牌的她难得参进去,丹桂婶觉得这世上除了世勋叔还需要她做三餐简易的饭菜外,她完全是个多余的人,进进出出怨的是世勋叔,离不得的也是他,方明白古言说的真,少年夫妻老来的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