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莲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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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亲和酒2

世勋叔所在的村落叫陈仕富湾,也不知哪一年人们简称为富湾。上世纪七十年代,来富湾的陌生人暗暗打量富湾,原来这里并不富,猜想是富湾的人盼富才念富湾的。其实不然,这个村落原是陈仕富老祖受命当时,带着家眷自九江沿江而上到湖北寻访栖地,见此地依微山傍长河,利于居家耕种,便以草标为记,落户至此。定居后,人丁兴旺,便以姓名命了湾名。从名字来看,老祖对出仕朝贵和富庶生活的向往,后人之中,究竟有没有出得才子贵人,世勋叔不得而知。人老了,渐渐地对自己的远宗起了兴趣,世勋叔也曾寻机问过,湾里的老人都说不清楚,世勋叔记得父亲在世时曾对他讲过,陈氏宗祠陈庙有一本老宗谱,里面记载有宗族远在江西的兴盛,也不知是否还保存着。他这一代人,过得劳累而混沌,几乎是没想过去探访它。

唉,跟不了晚辈儿,又念先辈,只怕心思还得搁在自己这辈身上才对。世勋叔到底是念过高小的,喜欢在脑子里理理事儿,分个先后轻重,当下的日月又在他脑子里翻跃。

日子好了,人心荒了,也失了先前的道义。脑子里忽然闪出“道义”来,世勋叔不由惊怔了一下,道义在他看来,早跟着时世变了,这变过的道义他实在是难以拐过来。

世勋叔在菜地边的小埂上坐下来,自口袋里摸出一包红梅牌香烟,抽出一支来,在大拇指甲上来回杵几下,点火吸上。这五元一包的红梅香烟他现在也可以不心疼地吸起来,儿子女婿春节回来,带给他的香烟都是近十来元一包的,说要吸就吸好烟,不然就莫吸,劣质香烟更损害身体。这包红梅香烟是昨天邻村有老人过世,他过去帮助料理丧事,人家派发的,前去吊丧的都有,帮忙料理丧事的主人家还要另发一份工钱。近两年,村前湾后的喜忧事,只要到场的都会得到一包香烟,人家要的是添个人气,增个热闹。想到这里,世勋叔心里就难过,这就是他世代生存的村庄,居然缺人了,青壮年没一个人留下来。打小,对家园的记忆便是家家屋顶上的炊烟,村头湾尾人行影晃,可眼前的日子里少了人迹更没有炊烟,有时甚至怀疑自己入了古怪的梦境,不在人间。

晚辈们不愿归家有充足的理由,这些理由足够摆平他,管不了的他也不去想,他最心痛的莫过于眼下的光景。他不喜欢邻里乡亲彼此相帮,还要付工钱,于他来讲,一旦拿了那份工钱,自己就承认是替人务工,如果说是为了工钱,他不会去做那些事。他愿象往岁那样,喜忧事大家凑过来,无偿地帮忙,大宴过后,乡亲叔伯聚在一起,就点残酒剩菜剩饭唠叨苦辣酸甜,心中无隔,活着的滋味就长了。

想着过去大伙在一起的畅快,他都要掉眼泪了。眯巴着眼,把眼前的一缕烟气当成炊烟来想象。

那会,世春叔来到了菜地,见世勋叔坐在地头,问:“勋哥,一个人坐这儿想么事?”

“在哪儿还不是一个人坐。”世勋叔长长吐了一口烟。

世春叔听了这话,一笑:“跟桂嫂争了两句?”

“有争的就好了。”世勋叔竟然跟叔伯兄弟撒气似的,忽地意识到这些话无头无脑,一笑,掏出烟来,隔着几厢菜地扔给世春叔一支:“春儿,接着。”

世春叔接住香烟,夹在耳朵上,绕过几厢菜地凑过来,横下肩上的锄头,坐在锄柄上。世勋叔递过缭着一缕烟气的香烟。世春叔接过来,从耳朵上取下香烟点着,又递了回去,他幽幽地说:“我们兄弟俩早该搭个嘴,这日子过扭了,怕要理一理。”

世勋叔听了,激愣一下,盯着世春叔看,眼中渗出亮光来,急急地说:“是扭了是扭了,春儿,我们到底是兄弟,还共着心的。”世勋叔激动得脸都涨红了。

世勋叔的样子,也激起了世春叔的回应,他忙说:“勋哥,我知道你好通心,只得先和你讲。你说我们湾,现在怎么就变得板沉沉的了,这样一个板沉沉的湾子,身在国外的大哥居然天天念叨着。前些时来信,说回家过中秋,后来病了一场,只得往后推。昨天又来了信,说重阳节一定要赶回家来,和老兄弟们见见面,说说话儿。又说人老了,做梦却还是小时候,无忧无愁地在陈庙河里玩水。”

“大哥今年八十一了吧?”世勋叔问。

“就是,他是重阳节前一天生的,今年整八十一岁,只怕这是最后一趟回老家了。”世春叔说完,轻轻叹了一口气。

一时,俩人都吸着烟,不出声,抬头看着西空的晚照自远处的大河湾铺呈过来,染亮整个畈野,令世勋叔和世春叔想起如同隔世的孩童时光:长河,落日,微风,暮烟,还有一群群孩童在其中搅扰,农家的日子虽清贫,却生机勃勃。晚风微拂,他们慢慢迷失在那时那境里。

世勋叔与世春叔是第五代同宗兄弟,称为大哥的是世春叔的嫡亲兄长,叫世廷,少年时求学武汉、北京,青年时期辗转于国共两党之间,心性淡泊的他,解放前夕去了海外,做了一名教书匠。上世纪八十年代末,许多海外人士荣归故里。背井离乡四十年的世廷大伯也回来了,众人远远地迎接到陈庙河桥头,一进湾嘴,见到古槐木,他便扶树长跪而泣,还说,当年他母亲就是在这棵树下看着他一步步远离家乡的,母亲一面拭泪,一面强笑宽他的心,原以为等得三年五载便可归家,谁料那一别,连双亲亡故都没能回家赴丧,自此便有了一世的离乱之怀。故土热肠,他挨家挨户走遍,还稍带一份乡情礼,家家户户也回送他一些土特产,他一一退了回去,说山高路远,无法带去,家乡的情谊已装满怀,足够了。临别时,乡亲们又来相送,那时正是清明时节,又逢雨后初晴,天蓝水盈,繁花盛柳处蝶舞鸟欢,陈庙河堤上,他折了一枝翠柳,又去河里抓了一大把河泥包住柳枝的截处,复从包里找出早预备好的塑料袋,将柳枝的底部和河泥包好,小心翼翼地放进一只长竹篓里,正合装着,他不免高兴起来,说:“回去了,我将它们种在门前,天天都可以看家乡”。自那次离开家乡,世廷大伯家的家书更勤了,信中除了关心自家兄妹,还问取众乡亲,完全地与家乡老人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