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一天天走近,人们从最初的准备年事的繁忙中渐渐平息下来,完全地沉浸在过年的热闹之中,小乙和花姑娘暂时被人们遗忘了。
开春了,人们纷纷退了厚衣衫,似柳条般活泛。社庙那座山上的桃花正艳着,远远地似一片粉色的烟霞,人们想起了花姑娘,说要是花姑娘还住在那里,小乙肯定天天摘花给她戴。人们记起花姑娘再等三两个月大约要生孩子了,也不知他们现在流浪在哪儿,生孩子后会不会回到小镇来。唉,他们在时给小镇添了多少生气啊,实腾腾地让人感觉开心。想起他们的离开,人们开始有些愧意,企盼他们早些回来,如果再回来,再也不让他们离开,偌大的镇子怎么会收留不下一对愚善而无助的夫妇呢!
转眼到了梅雨季节,街上百业萧条。一个细雨纷飞的午后,小镇上的人们正昏昏沉沉地无趣着,这时候,湿湿的小乙空着双手回来,那把跟着他来跟着他去的二胡也不见了,后面跟吊着同样湿湿的花姑娘。
听说小乙和花姑娘回来了,人们激灵一下醒了过来,纷纷上前围定小乙和花姑娘。有人高兴地喊小乙,小乙听到有人喊他,枯瘦的脸上露出漠漠的干笑。花姑娘有身孕的肚子已经空了,不知孩子活着还是死了。她的身体虚胖浮肿,湿巴巴的头发嵌着草屑,发梢上不时滴下一滴脏水来,怀里抱着个缺胳膊的脏布娃娃,脸绷得紧紧的,双眼无神地跟在小乙身后,已经看不出她曾经是个插花戴朵的美人儿。
挨得近的人开始有意往后退,小乙和花姑娘身上带有一股腥馊味,熏得人不敢近前。
毛屠夫听说小乙和花姑娘回来了,挤进人群,大声喊:“小乙,你们回来啦。”
毛屠夫仔细打量了他们,尤其是看到花姑娘那神形,心里生出许多愧悔。他拨开众人,将他俩带到桥头的敞棚饭馆,给他们叫了两碗牛肉面。
小乙和花姑娘吃饱了,在街上转悠了一圈,又收到了些衣物。只是不再是小乙拿着,而是花姑娘抱起。后来大约是累了,两人就着衣服堆倒在街中心的戏台棚下睡着了。
翠柳儿和几个女人有说有笑地路过戏台,看到就地睡觉的小乙和花姑娘大吃一惊,道:“小乙和花姑娘怎么变成这样子了?”说完没再吱声,他们弄成现在这样子,她的丈夫是有罪过的。她绕到丈夫的肉案前说:“毛子,小乙和花姑娘都这样了,你找街上几个主事儿的人替他俩要个主意,找个地儿让他们住下,吃饭倒好说,一人省一口就够他们俩吃的。”
毛屠夫说:“我已经跟他们商量过了,把戏台后的收藏间隔半间给他俩住。你回家找一套旧铺盖送过来就行。”
小乙和花姑娘在金鸡镇又住了下来,只是小乙的神情气韵显得呆滞,笑起来远没有从前明亮坦然。花姑娘成天抱着那个缺胳膊的脏布娃娃愣神,不再像往常那样眼中只有小乙,即便看小乙,眼神也是飘忽忽的。
秋葫芦媳妇来戏台处寻小乙和花姑娘,见到花姑娘这样子,心里一阵难过。她走到他俩跟前说:“小乙,我给你和花姑娘留了白霜似的糯谷草,你跟我去拿来。现在你们回来了,好好调养调养,过一年半年让花姑娘再生个孩子,日子会像以前那样活泛的。”
小乙睁着疲倦的大眼,恍惚如梦般看了秋葫芦媳妇一眼,没吱声,花姑娘只顾低头摆弄手中的布娃娃。秋葫芦媳妇感到一阵悲凉,不忍再多看他们一眼,难过地离开。
镇中学退休教师钟唯,早年丧妻,一个儿子远在北京。他曾有过两次续弦,因性格不相合,没多久就分开了,孤独的晚年生活,只有二胡陪着他。这天他正在卧室里拉他喜欢的《二泉映月》,猛抬头见窗外站着一个人,居然是小乙。小乙似乎沉浸在音乐中,神情淡淡的,有迷离相。钟唯老师搬张凳子让他坐下来拉一曲,小乙摇着头,没接钟老师递过来的二胡。
傍晚,钟唯老师带着二胡来到戏台不远处,见小乙正坐在戏台一侧给花姑娘戴一朵栀子花,花姑娘一动不动地任小乙在头上插弄,小乙每戴一次就隔远点细瞧,不满意时又重新来过,好半天他们才戴好花。钟老师在一旁看了,很是激动。他紧走几步站在戏台下,向小乙招手,示意小乙接过二胡。小乙没接,只是愣着一双眼看他。钟老师诚恳地说:“小乙,这把二胡你留着,我家还有一把。”说罢,将二胡放在距离小乙两米左右的戏台边缘,冲小乙和花姑娘温和一笑,挥挥手,走了。
小乙慢慢爬过去,拿起二胡紧紧地抱着,突然之间双眼迸出泪水。
这天正是农历五月十五,也是金鸡镇人的大端午节。早些年这天是吃新面的隆重时节,如今天天是油面新馍,过不过大端午节也无所谓了,日子蒙上了油垢滞积,不知不觉中人们早忘了这个节日。哪怕今夜月轮光满,天地间一片馨凉,人们仍愿呆在闷躁的家中看电视或围桌打牌。
小乙和花姑娘今夜变得活泛起来。月正明时,小乙牵着头戴洁白栀子花的花姑娘登上了戏台,把二胡放在身侧,将花姑娘偎坐在怀里,花姑娘脑袋一晃动就一阵香气袭过来。不时地,他们抬头看月,因四围被群楼阻隔,只能看到戏场戏台那么块儿天,不过也没什么关系,他们仍是兴趣盎然。
夜渐深时,突然停电,打牌的纷纷散场,看电视的准备睡觉,夜彻底地静了下来。
缥缥缈缈之间,隐约传来黄梅戏的曲调,人们屏息静气,依着这夜半清韵寻过去,他们从各个角落里慢慢汇聚到戏台前。
戏台上,花姑娘伏坐在小乙一侧,将小乙深深地凝视,小乙微闭着眼,前俯后仰地正拉得欢,月亮格外明亮地临照,忽然间,小乙仰面对月,声清气足地唱道:“……夜静犹闻人笑语,到底人间欢乐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