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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水月庵1

我出生的第三天上午,父亲提了一瓶菜籽油,心怀虔敬去水月庵替我拜少儒老人为师,其实就是结拜干爷。但我们不叫他“干爷”,而是叫他“师傅”,在我们心里,少儒老人就是那有道的佛,当受佛家在俗世的敬称。

在先前,我们那儿刚出生或精贵或不好养的孩子,多要结拜干爷,而干爷的人选,最好是寺庙里的和尚,一旦哪个孩子能结缘到有德行的和尚,他的一生就会得神护,永享平安。我拜师傅,是为了好养,我出生时不到四斤重,出世两天还不能吃喝,急得母亲直掉泪,生下这么个女儿,怨谁呢,既不能怨在母腹中才待七个月的我,更不能怪母亲,生我那天母亲还在“农业学大寨”的工地上挑土围堰,我都被人笑称为“堰生”了。看着小病猫一样的我,父母亲不知怎么办好,又急又愁啊。我的大哥旺成长我六岁,二哥并成长我四岁,在堂屋边搓草绳边聊天,学着外人戏说“堰生”,他们哪里晓得那会我在生死关口回旋着。父亲不让他们这么叫我,说会给我取个好名。母亲把我往怀里窝了窝,说:“别费神了,俗话说得好:‘七生八落’,就叫‘七成’吧,这名儿叫起来响亮,听着也旺相。”父亲一听,重重地拍了拍脑袋:“求旺相,去水月庵呀,找少儒老人替女儿讨个佛名,再拜他作师傅,孩子不就好养了。”父亲这一说,母亲也豁然开来,好象这就得了我活命的保票。

也就乐了一会,母亲又愁苦起来,她说:“拜师傅拜师傅,这年头,庙都毁了哪里还有师傅,少儒老人住是住在水月庵,可那是受改造哦,敢帮这个忙?”

父亲信心满满的,说:“只要对人有好的事,少儒老人就会做。再说他小的时候不也在水月庵继名过。这神佛的事,除了他还有谁顶得上,明天一早我就去。”

三朝一大早,父母亲用艾水给我洗澡,见水中的我有了活人形,父母亲欢喜得尽挑好的说。

母亲说:“七成这孩子注定是要过继佛家呢,你看这事儿一说破,就显灵光了。”

父亲说:“是嘛,水月庵的菩萨晓得我家的情形,照应着呢,还是早些去。”说罢,放下手中已搓柔的婴袍,出了房门。

母亲将我包裹好偎坐在床上,试着再次喂奶。这回我居然会吃了,虽说是浅浅地吸吮,总算是我做出来的。

那会,父亲在堂屋重新温了一盆水,里面浸泡着枯香的艾叶,他先洗过手脸,又将身上的衣物抹一遍,这才提着油瓶出门去。

水月庵离我家并不远,沿着平缓的河堤往上游走约两三里路便到了。那时正是初秋时节,河堤两岸的芭茅正高举着穗,随风扬来荡去,搅得阳光一片恍惚。芭茅丛里相距三两米就有一棵桐树或一棵乌桕树,桐树的叶子已枯败,差不多掉尽,枝头挂着大大小小已然成熟的桐子。而乌桕树的树叶依然笑在枝头,叶片儿呈渐变色,有橙黄、桔红,只等秋霜一来,一树树的叶儿全红了,如花开在深秋,到那时木籽儿自个儿脱了深灰色的硬壳,露出一球球洁白的籽儿来,缀在红叶儿渐渐稀少的枝头,扯着路人的眼。路过这里的人见了,赶紧着捋点,送供销社卖了,换回几斤盐或一管牙膏之类日常所需。

路才过半,父亲远远瞧见少儒老人正攀在一棵桐树上摘桐子。靠近桐树边站着傻兮兮的忠友儿,张望着树上的少儒老人,脚旁摆放着两只筐,筐上横条扁担。

少儒老人每摘下三两个桐子,便递给树下的忠友儿。忠友儿摇头晃脑接过来,低头把弄一番,再放进筐里,继尔又趴在筐檐边,冲着桐子傻笑,涎水长长地拖拉着,等少儒老人催他再接应,这才又抬头起身,傻笑着任垂涎自箩筐牵到他的衣服上。少儒老人见了,下树来,替他擦弄一把,顺手拍拍忠友儿身上的沙土。

忠友儿生来就痴傻,也不会讲话,平时悄没声息的,喜怒时直着嗓子大叫大吼一阵,过了气自个好了。小的时候爱哭,有时是身体某处疼痛,多数时候不知因由。问他吧,他又不会说话。便有人猜度着问,哪儿痛哪儿不舒服,不会说话他也不作应答比划,只知一味地哭,于是一些人便叹息他的可怜,叹息命的难测,将他生成一个傻子来遭罪。

少儒老人与忠友儿同村,都是叶家庳人,一村子的叶姓人如同一个大家庭。忠友儿的父母死得早,很小他就成了孤儿,虽说大队也有衣食照顾,可他既年幼又痴傻,根本伺弄不了生活,一直是东家一碗饭西家一件衫地凑合着往前过。无人看管的忠友儿地磨地绽,浑身上下不仅脏,气味也大,又惹虫又长虱,人见了多少生出些嫌厌来。一个夏夜,少儒老人路过村头的一口粪宕,里面有个黑乎乎的影形,近前看了仔细,竟是忠友儿在里面睡着了。少儒老人赶紧把他拉扯上来,叮在忠友儿身上的蚊虫儿一下子“嗡嗡嗡”着四散而飞。少儒老人抱他到河边,细细地将他洗净,领回自己的住处,做了饭让他吃,见他吃得一头汗水,少儒老人在一旁替他用蒲扇扇风。少儒老人不住手地给他扇风,他吃饱了又倒头睡下,完全不明世上有谢意,这更让少儒老人怜惜他,细晃晃地摇着蒲扇,扇了一夜。这事没过多久,忠友儿差点吊死在一户人家的猪圈里。

那是一个上午,大人们出工去了,孩子们正在田头河边玩耍,没人发现忠友儿进了一户人家的猪圈,将系猪的活套绳子套上了脖子,不知机关的他,用力拉扯绳子,勒得自个儿直翻白眼。身体本能的反应,却让少知的他更用力扯绳子。正好少儒老人路过,见这情景,跑过去解救了他。忠友儿缓了过来,对着少儒老人嚎淘大哭,少儒老人眼潮了,回到家里,眼前老是晃着忠友儿被绳子勒住的情形,到了晚上,还是踏实不了,思来想去决定收养忠友儿。

少儒老人的弟妹们那时也添有小儿女,正指盼着他搭把手带带,晓得他要收养忠友儿,有了不满,便寻上门来责问他:“你做事让人太不明白,要是想找个养老延后的人,难道亲侄子比不得外人,退百步说,不想抱养侄儿侄女,也要挑个心智齐全的吧,你这是哪样的打算?”村里也有不少人这样嘀咕,少儒老人只作没听到。对前来责问的弟妹,他不急也不辨,慢语轻言地说:“你们莫动气,侄儿侄女有你们爷娘爱护着,能照看的我还是一样照看。收养忠友儿不是为了养老,也不是延后,这孩子无爷无娘,天地不晓,得有个人来渡他活命。”

他的弟妹们听了,一时语塞,怏怏地走了。那会少儒老人还住在保管屋旁的小坯屋里,夜里负责照看生产队的几头耕牛。

五岁的忠友儿被少儒老人带回了来,天长日久,对世事从不知问根由的他,认定了他的亲人——少儒老人。

少儒老人和忠友儿的种种根源我父亲自是早知晓,对少儒老人他有着向来的敬重,远远瞧见年近半百的少儒老人带着少年忠友儿,心里就生出许多人间好念来,遥隔数十步就大声招呼:“少儒叔,你们下桐啊。”

少儒老人呵呵笑,说:“下点桐,换俩钱儿给忠友儿买双球鞋。”

父亲加快步子走过来,及至跟前,从深蓝布褂里掏出半包圆球牌香烟,抽出一根,递给少儒老人,一旁的忠友儿看着,嘴里又流出涎来。

父亲在忠友儿头上扭摸一把,说:“这是大人抽的,不能吃,有给你的。”说罢,掏出几颗糖,让忠友儿双手接住。忠友儿闭眼喜笑,双手胡乱的抓握,糖撒到了地上。少儒老人弯腰拾起,剥一颗塞进忠友儿嘴里,多余的他替忠友儿装着。忠友儿吃着糖,一屁股坐进罗筐里,少儒老人任他自个儿玩耍。我父亲划着火柴,替少儒老人点上烟,自己也吸上一根,向少儒老人说了来意。

少儒老人一边听,一边点头,从箩筐里拉起忠友儿,将半筐桐子儿倒一半另一只筐里,父亲拿起扁担替少儒老人挑起。少儒老人则提着那瓶菜籽油,一路往撒满阳光的水月庵去。

水月庵坐北朝南,远远地便能瞧见暖黄色的外墙,墙面多处剥落,露出里层的白底来,更显出庵堂的沧桑。屋顶上的青灰布瓦依然铺压得紧实,称得住前门那厚重的双扇大木门。水月庵有正堂一间,宽大周正,先前供奉着菩萨和神佛,那会已改做了学堂。东西侧各有一间抱厦小厢房,将庵堂紧紧护卫着,西厢房先前是和尚的睡房,东厢房是他们的伙房,这处小房舍根本就是一户精致简妙的人家。

一条小河汇聚了山里的几支泉流自西北方向流淌过来,到这里又分成两支来,一支是睡港,绕庵堂后向东南方向去,流经畈野荒湖;一支是醒港,入了水月庵门前的沁塘,又从西南方向流经我家的前塘及至沿途村庄的塘港,远远地两支小河港最终都归依了巴水河,入了长江。

沁塘面积不大,约两亩见方,呈满月形。上午的阳光好,虽说入秋水瘦,但更为清亮,尤显波光粼粼,反衬得水月庵一派的温厚祥瑞,正合前来求吉我父亲的心意。

正恰时,庵堂内老师领读学生,一片朗朗读书声起,向水月庵四围融融散开。一群鸟从庵堂后不远处的万家店村叽叽喳喳飞过来,有的停落在庵堂前的树上,有的飞落在庵堂高翘的屋角上。忠友儿瞧见,挥手冲着它们高声大气地叫嚷,嘻笑一番。

父亲随少儒老人绕过庵堂后临架在睡港上的凉亭,进得水月庵的倒厅。倒厅已与前堂完全隔断,正墙上并排安放两口木格窗,保持已做教室的前堂空气流通,少儒老人将倒厅做了厨房,倒厅向东向西各有一小门进入厢房,少儒老人和忠友儿住西厢房,东厢房空闲着。

水月庵的僧人被逐赶后,庵堂本也是要毁的,只因领头打菩萨的人一夜之间高烧不退,胡话连连,说的全是天神鬼怪的怒言咒语,人们一下子惶恐开来,没人再敢动手拆除水月庵,大队干部一样惧怕,借促生产为由,不再提及。及至水月庵周边的一草一木没人去动,水月庵就这样保全下来。

水月庵的菩萨被打没多久,附近的村庄纷纷闹起鬼来,天一擦黑家家关门闭户。人们纷纷传言水月庵的菩萨一打,就了镇邪的东西,捷山的恶鬼一下子放了敞关,下山来吓唬逗弄山下的活人,若有时机,也可以将某些人变成鬼,来壮大它们的队伍。

一天晚上,大队书记做了一梦,梦中有神仙指点,说水月庵不能空置,要派上公用,必须派上个有德行的人来守持,只有这样才能免去他的灾难,水月庵的四乡八里才能逢凶化吉。书记醒来,惶惶难安,当初打水月庵的菩萨不是他一道令下来,谁敢动。到底是造次大了,下半夜里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办法,到天明时总算有了主意。

一大早,他去大队部用高音喇叭下达召开大队支委会紧急会议的通知,支委会其他成员象他一样饿着肚子赶到大队部。不到一个小时他们就商定好将水月庵改为学校,定作本大队小学生学堂,只设一个班级,三年后这个班级的学生转插栗寺中学里的小学班就读四年级。为了找到一个好的守庵人,书记让大家提名几个人选,并告诉他们,他推选的是少儒老人,又与与会人一起,把少儒老人的前半生作了小小的回顾,不免要议论一番。

少儒老人幼年时得了祖上庇护,读过几年私塾,能识文断字。六岁那年,重病一场,为了求得神佛的庇护,他父亲将他送到水月庵做了俗家弟子。他家离水月庵不到一里路程,有空他便常去庵堂走动,师傅们喜欢他,给他讲佛性法理,经年的润浸,使得他对世事人情的理解比同年龄人通达许多。可惜在他十二岁时,父亲病故,他只能辍学在家学耕作,耕作之余帮母亲照顾四弟妹。二十岁那年,母亲又故去,他便担当起家长的所有责任,料理四弟妹成房立户。等安置好了他们,世事已几番轮变,换了人间。早年的家底多年前就已归公,收留的些些小物件也先后给了弟妹们。年近四十的他婚事早给耽搁,弟妹们各自成家后,也想过帮大哥讨门亲,可有心难照月,他们那时比原来的穷人更苦,穷人有个贫下中农好出身,可以昂头做人,而他们一家子必得处处显出低微来,替大哥讨亲的心事也只是一番空想。后来少儒老人收养了忠友儿,他们也算是有了去疚的理由,大哥的婚事是他自己愿意耽搁的,与他们不相干。少儒老人看得开想得明白,弟妹们也是日子不好过,穷人气多,朝他撒撒就撒撒吧。

知道少儒老人的人,很少有不敬重他的。即便是运动来了,大家也不过依样儿做做,并不当真,可世上总有那么几个狂症,凭着口号闹事儿,有时也给他戴上帽子,用绳子绑了斗他一斗。许多人心里不服,又不敢直言,暗里咒骂那几个狂症不得好结果。

好在大队书记是明白人,转得开,明白乡里乡邻,不能搞得活人要死死人翻身,处处不太平。他对与会的人讲:“少儒是改造的对象,水月庵是破四旧的对象,我看他住水月庵正合适,你们说呢?”大家心知肚明,看似对少儒老人的惩罚,实则是对他的照顾,住水月庵比住他的草棚屋踏实,也合乎他们的心意,都举手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