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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水月庵9

自水月庵撤学后,每年正月初二刘小浩都要邀约一男生来我家的河堤上逛荡。而我家大门又正对着河堤,只要他们晃悠几个来回,我家的人或我必定能见到。如果家里人先看到,会马上告诉我。这年的正月初二早饭后,他带着我们班的丰超又来了。一见面,我问他是否知道少儒老人和忠友儿去了林场,他点点头,轻声说知道。“你知道了,心里怎么想?”我追问他。他眼看着别处,不作声。

丰超赶紧打圆场说:“姜慧成,这是大人安排的事,他哪管得了。”

刘小浩又看着我,很是无奈。看得出他也是不愿少儒老人和忠友儿离开水月庵的,我想在那里念过书的孩子都不希望。

末了,刘小浩提议一起给少儒老人拜年去。尽管初一一大早我和父亲已去过了,我还是乐意再去。

刘小浩来时骑着他爸的一辆旧飞鸽牌自行车,车架后座上带着丰超,现在多出我来,便让丰超骑车先走,在睡港往林场的叉道上等我们。丰超听了,很是高兴,正好可以练习练习车技。

丰超拐上车架,一溜烟地走了。只有我和刘小浩时,他变得自如许多,他坦言说:“我爸这人太固执,我和我妈都反对让你师傅和忠友儿去林场,可他硬说庙堂的规矩定了千百年,皇帝都敬畏,他不能只顾私情不管大义,他们的事慢慢再作打算。我妈回他,一个人知恩都不报,能做出什么有大义的事来。’”

没成想刘小浩的妈妈还是能叫人愿意亲近的。

慢慢地聊了开来,我不再抱怨刘小浩,前往林场的路上,我们又多了几分理解。叉道处,丰超正等着,三人一起说笑着拐进林子。

到了少儒老人的住处,地上有许多红色的鞭炮纸屑,看来这两天来了不少的客人,也不知是哪些人。正猜想着,只见刘佑明校长从屋里搬张椅子出来,瞧见我们来了,高兴地打着招呼。少儒老人已听见屋外的动静,拿着一串鞭炮喜眯眯地迎出来。

等少儒老人放完鞭炮,我们已各自搬了椅凳出来。他又进屋用托盘端来茶水和果食。“慧成,你们几个陪刘校长说话儿,我去热几个菜,吃了饭再陪你们。”说罢,进屋去了。

年前听人说,刘佑明校长过了下学期就要当教育组长去,也不知是真是假。如果真的调走了,我们怎么办?我终是忍不住问他。

刘校长说:“你们愿意我走吗?”

刘小浩说:“伯伯明知故问,谁愿意你走,你要走也等我和慧成毕业了再走嘛,也就迟一年。”

刘校长说:“不是迟一年的事,这是机遇,伯伯都四十好几的人,再不走出去,一生也就过了。”

唉,说来说去,都是嫌所处的地方小,只有在水月庵时大家都无求,天天满满实实。

三个中学生面对着校长长辈,心里有话也不敢说出来。

我装作轻快地样子,问他:“刘校长,你走了,再不能和我们和诗了。今天作诗一首,留作纪念吧。”

刘校长呵呵一笑,喝了口水,略想了想,说:“我那不叫诗,都是为引导你们对古诗文的兴趣。文革时,我的老师严步陵先生写了一首赠友诗,非常地好,念给你们听听:‘先生不我来,我不先生往,留得往来心,好作天天想’。”

恰这时,少儒老人走出来,连说:“好诗好诗,这严半仙也算是出神入化了。”

原来这严步陵老先生与少儒老人也有过交往,两人境遇不同,后来少有机会相见。我默念着这首诗,心里生出无穷尽的美好来。刘小浩在一旁也反复念叨着。

因了这首诗文,中餐吃得特别地意味深长,刘佑明校长端起酒杯,敬少儒老人,他说这首诗代表了他对少儒老人的所有心情,他不能就近照顾他,希望少儒老人能理解原谅他,在心里他永远牵挂着他。

少儒老人有些醉意,他乐呵呵地说:“看到你们来,我,足意得很。”说罢,又喝了一杯。

我们这里诗书礼让的聊来,没等忠友儿回家就开饭了。

忠友儿回到家来,身后跟只小花狗,见家里来了客人,他有了喜色。

见他回来,我赶紧替他搬了椅子放在我旁边,招呼他过来。他隔着桌子向我羞涩地笑了笑,却不落座。

少儒老人说:“你们只管吃,我给他盛了饭,由他自已吃去,这样他也自在。”

饭后,我逗着小花狗,忠友儿走过来,神情紧张地抱走了它。见少儒老人忧虑地看着忠友儿的背影,我没敢问原来的小黑哪去了。

我不问,刘小浩也发现了,直问道:“师傅(他一直随我称少儒老人为师傅),原来的黑狗呢?”

少儒老人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说:“来林场没几天就丢了。忠友儿傻人痴心,前些日子天天晚上敞着门,坐在门口等小黑回来。到了大年三十,我只好去村里讨只狗回来,他才肯进屋睡觉。”

刘佑明校长见少儒老人忧心忡忡,对他说:“少儒叔,你现在年岁大了,首先要照顾好自己,国家政策慢慢好转,象忠友儿这样的人会得到安置,你放心。你不是常说人生来各有各的造化吗,忠友儿的造化不浅,打小就遇见了你,无忧无虑地过活,到现在还有你为他操心。”

少儒老人说:“我老了,操不动他的心。往后你们有出息,能拉他一把就拉一把吧。”

少儒老人这话听了叫人难过,却也不知说什么好。

还是刘佑明校长善言:“少儒叔,你说这话就是见外,这还用得着你嘱咐。”

少儒老人不好意思冲刘佑明校长笑了笑,道:“少儒叔老了。”

刘小浩机敏地将话题引向严步陵老先生的那首诗上,话题一下子又变得轻快起来。那天下午,我们坐在远离尘嚣的竹林空场上闲话,一群在竹林里翻飞打斗的小鸟叽啾不停,助了不少意趣,仿若天地作了微顿,将我们一同印烙在时空深处。

岁月是何其缓慢又何其快啊,我和刘小浩真的一直同学到高中,高考前夕,我竟然大病一场,这一回没有少儒老人替我求神问佛,我的病也就迟迟不肯离身。少儒老人一年前捡拾柴火滚下山来折了一条腿,半年后能支根棍子走动走动,在一个清晨从床上翻下来,又中风了,从此他自个儿再也下不了床。

我的病医生说不清道不明,一时说肺上的问题,一时说是心脏的毛病,都说不难医治,吃药又不见起色,一个多月来心窝处不时地硌痛,只能吃些流体食物。父母因为要照顾我,少儒老人那边只能是来去匆匆,帮他浆洗或弄餐饭就赶着回家。少儒老人的几个弟妹如今也老了,分派着去照看一天两天,日子就这样凑着往前打发。

我在家养病,刘小浩一到星期天就会从县一中赶回来看我,给我带来几份试卷,先检查上次留下的试题,发现有错耐心地跟我讲解,临走不忘给我打气一番,希望我有好的心态,争取能顺利高考。

我父母不敢告诉少儒老人我的情况,怕他知道了空着急。而少儒老人见我近两个月没去看他,从小到大这是仅有过的,他开始犯猜疑,不停地追问,我母亲只好如实告诉他。少儒老人听了,少过地抱怨道:“你好糊涂啊,马上高考,你们还耽搁着慧成。我虽是老了,可还听得到说得到,也想得到记得住,人言家有老是个宝,老人见过的听过的多,有什么事你们说给我听听,难保我出不了个主意。”

母亲心里明白少儒老人这也是在病床上呆久了,心生苦闷,知了我的情况自然又添了着急。母亲笑道:“总想等慧成好了,让她亲自来看你。”

少儒老人本是温厚人,又回头安慰我母亲道:“既然医生说了不是什么病,你们也不要着急。慧成体质弱,这炎天暑热的,调养调养,说不定就缓过来了。我说个方子,你记好。让仲涛踩几支湖藕回来,挑大的洗干净,一段藕两节头只能切去一个,然后往藕孔里灌上槐花蜜,隔水蒸熟,一天吃一节,连吃三天。记住没?”

母亲重述一遍。

少儒老人点头道:“那你就快些回去。”

母亲将做好的窝烙馍拿一个放置在少儒老人床边的木托盘中,又给水杯添满水,才对少儒老人说:“少儒叔,我走了,明天再过来。”

少儒老人说:“说一千道一万,叫你们不要天天跑,你们又不听。再来,没有好好的慧成一起,都莫来。”

母亲已解了抹衣,笑微微地说:“慧成从小吃你的药见效,我回去按你的方子做给她吃,保管好得快,你就安心等。”母亲说完,半掩了门,大步往家里赶。

母亲回来时,父亲还在秧底田里均秧苗,她告诉父亲新药方,俩人一齐去了藕湖。待母亲轻手轻脚地走进我的卧室,我佯装睡着,实在不想母亲太担忧,我的熟睡会使她稍稍安心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