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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水月庵10

中午,我吃到了芬芳甜润的蒸藕,整整一下午,我就分食着那节藕。每吃一口下去,胸前就显松动一点。到了晚上,我向母亲要吃稀饭,居然一口气吃了大半碗。母亲见了,泪闪闪地说:“慧成呀,少儒老人真是你一生的贵人啊,孩子你可要记在心。”

这天晚上我早早地有了睡意,在父母的絮叨声中沉沉入梦。

少儒老人、忠友儿还有我仍住在水月庵,这里没有学生老师,也没有和尚佛像,只剩下我们三人,这里就是我们的家。屋里呈现出从未有过的亮堂,少儒老人笑眯眯地编着一只菜篮子,头青二黄间隔编着,还有竹子的清香满屋游走,小黑舔着忠友儿的脚丫子,他却望着门前树上的两只叽喳的鸟儿,我捧着刘佑明校长给我的一本古诗文,并未翻看,眼前的境地让我又惊又喜,担心这些只是一场梦。这时候,一阵喜乐声从远处响了过来,我抛下书,从庵堂后门跑出去,登上凉亭向传来喜乐声处望。自捷山东面绕过一班披红挂彩的热闹人马,抬着一顶绛红轿子闪悠悠走上睡港堤。不知是哪家要娶亲,我长这么大了,还没看过真的用花轿娶亲,觉得挺好玩,大声冲屋里的少儒老人和忠友喊:“师傅,忠友儿,你们快出来看花轿啊。”

我兴致高,没注意到他们没出来。而花轿竟然抬到了水月庵门口,着实令我吃惊。水月庵会有谁出嫁,难道会是我?我怎么不知道自己要出嫁,难道象故事里传说的那样,自小我父母或少儒老人就给我许了亲?突然间,百味涌起。我自后门几步跨进庵堂,正准备找少儒老人问究竟,却见少儒老人已将衣物换得从未有过的簇新,好似要去远方见贵亲,手中还拿了一顶黑绒帽,他见我进屋,将帽子往头上一戴,笑着问我:“慧成啊,师傅的帽子好看吧。”

“好看,师傅,可你这是干什么啊,都有人将轿子抬到门口,快告诉我,你和我爸妈是不是将我许给了什么人?”我无心多看焕然全新的少儒老人,心焦肚虑地追问。

少儒老人哈哈大笑起来:“他们是来接我的,我要走了。”

“他们来接你的?去哪儿?我还没坐过轿子,我跟你一块儿去。”说完,我便快步往外去,屋外那班人马正喜洋洋地望着我们。我走到轿前,有人掀起轿帘,我一脚踏上轿凳,回头开心地叫:“师傅,快来。”

少儒老人赶紧急喝道:“慧成,快下来。”说着他已飘到轿下,一把拉下往上抬脚的我。

我从未受过这样的委屈,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心想师傅去看外面的好世界却不带上我们,原来他并不是真心爱我们。

这时,又有人催少儒老人上轿。少儒老人牵着我,送我进水月庵来,他扶我坐下来,沉沉地说:“慧成,这是师傅坐的轿,你是万万坐不得。过些年,刘家用花轿接你,路过水月庵,心里若还有记挂,就朝水月庵拜一拜,也算是对水月庵神灵的敬谢,也不枉你我师徒父女一场。世事原来就是这样,要学着恬然随众过活。时候到了,师傅也得走了。”

听少儒老人这么一讲,我心头一哽,仿佛有什么不测,却又不明白,追问他:“师傅,你要哪里去?”

少儒老人没回答我,径自往忠友儿那里去,忠友儿正盘弄小黑身上的一根麻绳,少儒老人解开那条绳,拿着出了门。

我追出门,喊师傅。屋外一阵锣鼓喧哗声过,已不见一个人影。一时之间,很是骇怕担忧,不知那班人马将少儒老人带往了哪里,回头见忠友儿用疑惑的眼神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怔怔地坐在那里,凄凉无比。

一时之间,我如同坠向难测的无底渊谷,心犹不甘,一惧一急,醒来,知道刚才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无比的庆幸,我知道少儒老人和忠友儿仍在林场,或许正熟睡呢。

这时天微亮,母亲已起床,刚梳整好头发。我轻轻地喊她。

不明晰的光亮中,母亲惊喜地对我说:“昨晚睡得好吧,连身都没翻一个,前些天,睡在床上象烙饼。”

“妈,我睡是睡好了,可做了个不好的梦,你帮我解解。”

母亲用手止住我,转身去堂屋替我倒开水。我明白她的意思,每一天的开始没进水米的嘴是不能讲梦的,这样子就会乱了印证。我难免说她迷信,但还是遵循。

我起床漱了口,喝过母亲给我的凉开水。我告诉母亲梦中的大概。

母亲听了,神情清肃,好半天才醒过神来,只道:“是你好久没见师傅,想他了,所以会做这稀奇古怪的梦,过两天你去看看他,他也想你。”

第三天一大早,母亲蒸了两节槐花蜜灌藕,一节我吃了,一节由我们带给少儒老人。

按少儒老人的方子吃了三天,身子轻盈多了,走到林场才花半个时辰。

我们到林场时,忠友儿又逛荡在外。

少儒老人见了我,欢喜不尽,问我是不是按方子吃了身体就好起来,又道我能好好地参加高考。说着说着,在病床上努力挪动着,想坐端正些,可下半身不得动弹,两条腿好象附在他身上的两支棒子,非得用手去搬动它们才行。看着他如此艰难,我伸手想帮他一帮。可他急忙阻止我碰他,自个儿吃力地搬着,说:“这个,你们帮不了我,弄得不好我就要受痛,由我自己顺着来,慢点不怕,现在不就是干这事儿,坐起躺下,躺下坐起。”

说得我和母亲都难过起来。明知无用,母亲还是免不了安慰少儒老人两句,叫我好生陪着他说话儿。她自己则清出少儒老人和忠友儿的脏衣物,放进一个木盆里,找出搓板和肥皂去了屋后的泉宕。

我替少儒老人打了水,让他净手,拿出带来的蒸藕喂他。他乐乐一笑,说:“这方子,不是治你一人的病,枯暑季节吃了它,通滞轻身解胸闷,人人吃人人好。小的时候,我母亲做给我们吃过,几十年没吃呢,今天又吃到了。”说完,拿起来咬一口,细细地品,好象在体味儿时与此时的哪个味道更好。

“师傅,好吃吧?”我笑问他。

他眨着眼,神思遥远地说:“好吃,沁甜沁甜,不腻嘴,又香又软,要是藕再多上些粉就更好吃。”

“这是很容易的事呀,过些时,等藕长得更熟些,让我妈再做几节送来。”我正说着,他已将藕放回碗里。

“怎么不吃了呢?”我问。

“尝尝就要得,给忠友儿留着。”他说。

我正要解释没能多带几节藕来,他笑漾漾地说:“这时候要在泥底下找到大节藕不容易,你爷能找出这么几节来,花工夫不说,怕也踩坏不少嫩藕枝,种田插地的人哪有不可惜,心里一可惜,下脚就难了。”

“都是我闹的。”我说。

“都是我教的。”少儒老人和我一起笑起来。

正说笑着,有老鼠在床侧上方的横梁上打起架来,你追我赶,吱吱猛叫,激烈得很。我和少儒老人仰头寻望,它们一追一赶,很快窜到墙边的木桩上,再跳窜几下不见了,只剩下发黑的圆杉木直杆杆横架在砖壁之间,透着一股幽森,好在杉木上垂挂有杂粮种子袋和饭架竹筛,添得些许生气,我却仍是不敢久看它。

少儒老人仍仰看着那些杂物,兴致勃勃地对我讲:“先前不晓得挂在上面的东西是怎么少的,现在躺在床上不能动,全看明白了。都是老鼠做的事,每天为了争食还要打几阵呢,也好,热闹。”

我知道少儒老人卧床后,虽说不时有人来看望,可自己动不了,是多大的不方便。我想安慰他,又觉得说什么都是空,只好绕开这话题儿。不知打哪儿飞来两只苍蝇,“嘤嗡”地绕着放有藕的碗盘旋,忽地在碗边上点一脚,又迅疾飞离,并不飞远,转一圈又回来。我用手在碗上方驱晃一下,赶忙去厨房找来筲箕反扣住装藕的碗。

由苍蝇我想到了蚊虫,对少儒老人说:“师傅,这季节蚊蝇多,没有蚊帐,怎么睡得了安稳觉。这里有现呈的屋梁挂角,我替你把蚊帐挂上。”

少儒老人轻轻地说:“莫挂,挂了不通风。屋里还有艾草烟包,晚上薰一个,蚊虫就没了。”

“也是。”少儒老人说的对,我竟一时没有话再对他说了,无所事事地在屋里转悠。

少儒老人忽地叫我一声:“慧成!”

我扭头应他。

他笑盈盈地说:“师傅想听你说学校里头的事儿,给我讲讲。”

我乐了,笑着说:“学校里头哪有什么事儿,再说那也不叫事儿,就是读书。”

“你病了,小浩没来看你?”少儒老人笑眯眯地追问一句。

“啊?师傅,哪有这么问人家话的哦。”我不免有些窘意。

“师傅老了,喜欢想远一些的事,那孩子挺不错,为人处事比得过他老子,他娘更没得说,是户好人家,要得的……”

我实在听不下去了,打断他的话,作恼道:“师傅,你今天怎么啦?尽说些胡涂话,再过五天我还要高考啊。”

少儒老人闭眼一笑,说:“高考!小慧成长大了。”

这时母亲洗衣回来,笑问我们说什么开心事儿。

我和少儒老人相视一笑,都不说。母亲也没空和我们聊,拿了湿抹布将屋外的凉衣竿抹一遍,赶紧着将衣服晒了,又来到灶下替少儒老人和忠友儿熬绿豆粥。

等粥熬好,母亲盛了一大汤碗稀饭放在少儒老人床前的小木桌上,还有半碗青椒炒茄子,四只咸鸭蛋和筷子,又嘱咐他:“少儒叔,忠友儿的饭菜留好了,你自个儿吃饱。”

少儒老人好半天没说话,等我再看他时,分明觉得他眼里蒙上一层泪光,他对母亲说:“这双抢季节,炎天暑热,家家都忙,我帮不上忙,还要添你们一累。”

我和母亲都知道他说的家家,除了我家外,另指他家两个弟弟,他们晚上轮流过来陪伴照料他。

母亲对他说:“这是大家应尽的,这么多年大家得你的照应少吗,你不要多想。等慧成高考过了,叫她爸过来替换替换两位叔叔,陪你住几天,你就安心养身子。”

少儒老人轻轻摇摇头,将下滑的身子慢慢往起撑。弄好后,他说:“你们早些回去,慧成不要再来了,安心静养。”

我答应着,正准备出门,我父亲提个西瓜来了。

我们又回身坐下,按少儒老人的吩咐,一人分吃一块瓜。

再次离开时,少儒老人非让父亲把他撑起来,要送我到门口,说我马上要赴考,一定要送送。

我和母亲走到小路的拐弯处,听到少儒老人颤扬扬地喊了一声:“慧成!”

我赶紧回头看他,见父亲正双手托抱着他的身子,他右手支衬在石槽门上,努力不让身子倾斜,半举起左手在脑门边挥了挥,笑微微地说:“考试莫慌,遇事儿莫急,都要过去的。记住了。去吧,你们去吧。”说着,他无力地挥退着手,头一低,由父亲半抱着回屋。

我心下生出一片怆然,一忽儿想起那个梦来,无边的荒凉纷涌而来,我得回去看看他。及至门口,门已关上,母亲示意我父亲正替少儒老人换洗,我们只好回家。

那会只想高考一结束,就可以天天来这里,他喜欢刘小浩,我把他带来,替他解闷,让刘小浩给他讲学校里的事,他不是喜欢听吗?我要让他开心一些,高兴一点。

可是,人事顿断,不容我的期许兑现,少儒老人他走了,早在先期他已许梦给我,我却茫然不知,仍以为明天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