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考一结束,刘小浩就找了过来,他说:“大伯派车接我们回去,你还有什么东西要拿没有?”
“到底是局长了,可以有车坐,难怪人人想当官。”我对他大伯刘佑明校长总是不满,说他与刘小浩的爸爸刘迟明到底是兄弟,都盼着当官,不当栗寺中学的校长,去镇上当教育组长,没两年,又奔到县教委当了副局长。他调进县城后,有时会来一中看刘小浩,也关心我。我心里对他有碍,也不再觉得他令人亲近,淡淡对话几句,便匆匆告别。
没想到他还会来接我们,嘴里虽不饶他,心下却生了惭愧。刘小浩今天也显得大度,不搭理我的话,拉着我的手从人流中急急地往出冒挤。
毕竟前些时病了一场,又历经高考,人还是虚弱。刘小浩把我带到一家小餐馆前,说:“先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吧。”
我乐了,问他:“今天怎么变了一个人,这么懂事儿。”
他浅浅地冲我笑了笑:“本来就懂事儿。快,我们吃饭去。”
我就着青菜吃了小半碗米饭,又喝了半碗丝瓜蛋汤,已觉得挺饱。刘小浩一直低着头,吃得很慢,开始以为天热,他不想吃,可那神情不对,问他今天怎么了?他说没什么,我们回家。
上车后,司机不说话,看上去对我们回家的路很熟悉,一直不问我们。在车上,我很想和刘小浩说说话,彼此对照一下考试情况,可他一直绷着脸,望着车前方,好象开车的是他,我只好静声默气地坐着。
车很快到了栗寺,绕上穿越捷山的那条山路。我拉开车窗,山风迎面悠荡过来,这条曾经少有行人的机耕道已修宽加固,早早晚晚都有行人往来,路两边还有新盖的房屋,都是近处村落里儿大孙添的人家挤不下,老基又无处盖新房,便搬迁来了这里,当年大队学校,已卖给一家三兄弟,这里不再有什么令人畏惧可怕的,小孩子都敢一人来去。
正当我感慨世事多变,车拐了弯,歪巅巅地往大队部方向去。我疑惑地碰了碰坐在一旁的刘小浩,他满脸肃然红着眼不说话。突然间,我分明觉出了不测,没敢再追问,眼泪蒙了开来,心下只知有痛,其实这痛早些天已蕴在心里,只是不知其因,也不知会出现在何时何地。
迷蒙中,我望见了水月庵,人物往来,不象平日清淡。有人往这边急走过来,刘小浩让司机停车,我们在捷山脚下下车。前来的是刘佑明校长,随后有我的父亲和母亲。
刘佑明校长走过来,搂过我,说:“慧成,少儒老人走了,我们都在等你回来。”
除了眼泪,我已无声无息,连一旁的母亲我也抛开了。
少儒老人已入殓,高大的黑棺木停放在水月庵庵堂内。
香在缭,纸钱成灰,油灯闪烁,和尚唱经,我不知身在何处,往事飘游,梦一样在脑海中乍现。
夜深了,人们渐渐散去。这最后一晚,我必定是要陪着师傅的。沁塘的风掠上岸来,凉幽幽的,吹得灯火欲绝。
此时昨日,少儒老人正想些什么?他若坦然,绝不会这样离开人世,他于人知情重义,竟不容自己成为他人赘累,体想他人至此,天也该生悯惜之心。
水月庵上空繁星闪烁,河港四野萤虫恍惚。
好久没见到的忠友儿,正在庵堂前的石凳上默默坐着,额头上有个新敷上的疤签,仿佛掏空了的稻草人。我与他连招呼也没打过,空空地。
原本当日一大早,少儒老人的兄弟替少儒老人安排好早上和中午的饭菜,便回家搞双抢去了。
少儒老人叫住欲出门的忠友儿,让忠友儿替他将一条麻绳从屋梁穿过。我甚至可以设想忠友儿一次是完成不了,他必得经过多次摔丢,才能真正将绳子穿梁而过,当他做到让少儒老人满意时,肯定又是满眼的热热笑意,对自己满意不尽。少儒老人最后一次看忠友儿用餐,当忠友儿吃饱后又出去逛荡那一刻,少儒老人定然是泪水潸潸,他怎么抛丢得下忠友儿?作出这样的决定,他受了多少疼心的煎熬。如他的遗书所托,请求已通过村干部招干成为国家干部的刘迟明民政干事,一定要将忠友儿安排进镇上的福利院,以保证他的吃住穿。请求的另一条是,让我到家前务必将他入殓,不要吓着我。
把他心中放不下的托付好,把担心交待好,心里不再有牵挂吗?这就成行了?用傻儿子助他的一根麻绳,送自己踏上另一路程。可他怎知,他吓着他的儿子了,忠友儿并没有走得太远,近中午他就回来,看到屋梁上悬挂着的他,不知所措。他带着狂吠的小花去村里寻人,见人就比划着向梁上摔绳子的动作,可无人能懂,直到有人前来林场看望,少儒老人早去了。
少儒老人的兄弟姐妹们闻讯赶来抱着少儒老人失声痛哭。跟随过来的村里人一面劝他们,一面将少儒老人摊放在门板上。一位老人走过来,默默看了一阵子少儒老人,对他的兄弟姐妹们说:“少儒走了,就让他体体面面的走吧。这炎天暑热的,还是早些料理后事。”经这一提醒,少儒老人的兄弟姐妹们止住了哭泣,抹着泪眼起身准备少儒老人寿衣与棺材。只有忠友儿仍不知所因,一双大手在少儒老人身上来来回回抚顺,一步也不肯离开。
直至棺材搬到大门口,忠友儿这才明白眼前发生的一切是什么,撕声咧肺般高嚎狂叫,任涎水眼泪挂了一脸,人们将他拉过来,给少儒老人换上寿衣,他坐在地上一声声地嚎哭,也不知什么时候顺手将垫门板的红砖抓了起来,重重地往额头上一拍,顷刻间,血流如注。
这时少儒老人已入棺内,血乎乎的忠友儿爬过去死死扣住棺檐,不许人盖棺,任谁也劝不动。忠友儿终因流血过多而昏厥,人们赶紧让医生前来包扎,趁着这个时机掩上棺盖。
见此一幕的人没有不为这对父子长长叹息、伤恸。
做完这一切,村长派人给镇里的刘迟明干事给了信,他是民政干部,五保人员离世他是应当到场的,再说他平日与少儒老人私交不错,于理于情这丧事必得由他回来主持。刘迟明干事得了讯,又惊又愧,赶紧着给在县里的刘佑明局长去电话,兄弟俩先后迅速赶了回来,与镇里村里的干部以及村里年长的人一起商议善后事宜。刘佑明局长提出将少儒老人的灵柩停放在水月庵,村干部有不同意见,刘佑明局长据理力争,坚决不退让,缠磨一会,几个不同意见的村干部不得不妥协。
可水月庵的和尚比村里的态度更坚决,刘佑明局长恼了,说:“谁敢阻止少儒老人进水月庵,就撵他走人,管他是俗人还是僧人,除了少儒老人有谁配入庙受供。”刘迟明干事赶紧出面与和尚交涉,最终达成给庙里五百元钱,方可让灵柩入庵,最后刘佑明局长提出钱他出,但必须替少儒老人念经超度,最终,和尚们答应了这个请求。一切按刘佑明局长的意思办了下来。
原本少儒老人过世大家心里难过,经过这一番理论折腾,分明觉得替少儒老人争回了他应得的东西。我母亲一面叹息,一面对父亲说:“少儒老人没白费一场心,人心还有公道。”
第二天下午,少儒老人下葬在捷山东南面的坡地上。来来往往,我们的目光更多地停驻在那里。捷山上的树渐渐稀少,村民们伐树的多,植树的少,只剩下灌木丛和杜鹃丛,少儒老人的坟冢就在杜鹃丛中。一入春季,杜鹃花儿泼辣辣地开,格外地有精气神。那在山林中修道的兔子要是识得故人,必定要和少儒老人来叨叨话儿,理论理论修道的要义。
少儒老人安详地融入捷山,风儿一阵阵吹拂着往事,谁能忘得了?
忠友儿去了镇福利院。可他隔三差五就回水月庵一趟,只是关心那棵栀子树,年年花开,他便去守候,天天清晨摘了带露的花儿送到我家来。母亲说因为我小时候常头戴栀子花,忠友儿只认这花儿是为我一人开的,不允许别的人采摘,连庙里的和尚也不准拈一朵。既便我上省城念大学,人已不在家,花开时,仍是天天送花来我家。母亲每每向我说起这些,让我感伤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