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白莲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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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思富湾2

一个月后,暮霭沉沉中清芬回到思富湾,过了大塘角的浮桥,雾气朦胧的水塘石漂边洗菜的人似母亲的身形,走近来,果真是妈妈,不及喊一声妈,眼里已腾起一层泪雾,还是纺织婶感到身旁有些异样,扭头一看,惊喜地叫嚷:“芬儿!”手中的菜篮和菜欲沉欲浮地漂在水中,引得小鱼儿下蹿上跳。清芬哽着喉头叫了声妈,不敢再看母亲,蹲下身去只作打捞青菜,纺织婶一把拦抱着她,从水中迅疾捞起菜篮,被水浮去的菜也不要,欣喜地挽着女儿回家来。胡笳叔正在厨房调猪食,见女儿回来,又惊又喜,丢下搅食的葫芦瓢,笑泪花花地说:“我的芬儿,遭罪了啊。”说着拉过清芬从头看到脚。清芬终是没能忍住不掉泪,她替父亲擦了擦,说:“爸,又叫你和妈担惊受怕了。”

乡村的夜静静的,这是久违的宁静,清芬和母亲拥被坐在床里,父亲坐在床庭边,替她们剥着熟花生。清芬几次说够了,胡笳叔只说先剥好留着,省得她想吃时要剥。清芬听了,更觉酸楚,不知对父母说什么才是。

胡笳叔把话题转到大儿子清泉身上,一下子涌动了清芬的担忧。她说:“爸,得让清泉回来,湾里的那帮小子再这样混下去,迟早要出事。在城里人分三六九等过活,象我们这样的,来自乡下没学历又没专长的人只能过最低等的生活,就是这样,还得安分守己才行,可小子们哪里做得到,身服心不服,自然也赚不到钱,二百块钱的暂住证也攒不足,一到追查的时候,深更半夜四处躲,黑灯瞎火跳楼翻窗,让人担心死。第二天见面,有油有盐地讲头夜的历险记,活象讲故事,逃躲时的滋味,没一个人说出来。还有,没钱的时候,三五成群寻谴黑同道的钱财,哪个愿把血汗钱给别人,就闹事就打架。每次晓得了,我的心就吊得慌,怕他们伤了人家,又怕人家伤了他们,出事了么办。上回得意的头打破了,血流了一身。我去看他,他直说要回家,春风这小子还骂他哥没出息,春风的女朋友王曼也后怕,劝春风让他哥回。这次我回,春风承接了一处装璜小工程,兄弟俩铆足了劲干,估计两个月能做下来,完工后能赚五六千块,比他们这两年赚下的还多,清泉正跟他们一起干,春风一月给他一千二,清泉乐猴似的,说总算能带钱回家过年。有正事儿做,我就没强求他们回来,可心里还是不踏实,城里不好混。爸,你找志中叔云中叔商议商议,想个法子,在老家找个事做吧。”

胡笳叔听了,忧心重重的,他说:“见了外面的花花世界,硬留是留不住,要让他们晓事只怕还得经点事儿,明天我找叔爷们议议,看他们怎么说。”

纺织婶虽说担心儿子,更想看清芬伤在哪里,便催胡笳叔:“芬儿累了,让她早些睡,儿子们的事明天再说。”

胡笳叔站起来,嘱清芬早点睡,出了房,轻轻带上房门。

纺织婶让清芬把伤口处给她看,清芬知道拗不过,一面褪下秋裤,一面说:“妈,只是皮外伤,不碍事的。”清芬的左大腿处有一块鸡蛋大下凹的伤疤露了出来,纺织婶见了,抱着清芬的腿痛哭起来。清芬说:“妈,我这是大难不死,往后就平顺了。”纺织婶抬起头,擦把泪,止住哭,让清芬脱去秋衣,见右前臂处也有约一寸长的沟痕,她一面啜泣,一面怨责自己和胡笳叔没用,让女儿遭这样的罪。清芬却轻快地说:“妈,莫哭了,这次我可是因祸得福。那位肇事的人是个干部,他让我回家休养一段时间后回北京做生意,本钱他先给我垫付着,等我赚钱了再还他。”纺织婶听了,没一丝儿喜悦,只说:“外面有个金库要你去取,我也不让你走了。你才刚说清泉他们不愿着家,你也是一样的。思富湾祖祖辈辈都活过来了,怎么到了你们这辈就过不下去呢,有田有地有家有舍,非得跑到外面去受罪。娘老子在家听不得风吹草动,受不了惊吓,你别再想着出门。”说过,掀被下床,去给清芬冲糖蛋花。清芬斜靠在被褥上,只觉身轻心安,什么也不想,只等母亲的那碗糖蛋花。

第二天清晨,清芬自久未有过的深睡中睁开眼,竹林中的风自半开的窗溜进来,微微晃动着月白色的蚊帐,林子里鸟雀欢快一如年少光景,她真想永远留在宁静安祥的家里,可离了婚的她有太多不愿面对的人事,既便不顾及这些,家中那几亩田地,年年所得也只能糊口,她哪能再分去一份呢。两个弟弟一天天长大,将来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她不能帮助他们,但绝不能再给家里添拖累。这样一想,她只能期待着外面的世界,走出去,只要自己勤恳节俭总会有所得。可出外打过工的她,已深知外面世界的不安定与艰辛,这些对她来讲,倒可承受,最让她揪心的是思念儿子耐冬,近一年漂游在外,大凡看到象冬儿大小的孩子,她的眼她的心就被勾起来,暗夜里无数次因想念孩子而哭泣,想亲他胖嘟嘟的脸,想咬咬他的小指头,想他在自己身上尿一回,想抱着他看他睡觉的小模样……

在这个清晨,想起儿子的清芬,一下子翻身起来,迅疾穿好衣服,将带给冬儿的吃食、衣物和玩具,分别用两个结实的塑料袋包装好后,才去后院的水井旁摇水洗漱。

纺织婶正灶上灶下地忙乎,听到院里的声响,知是清芬起床了,明白她这是急着去看外孙,便大声对她说:“芬儿,锅葵就好,桌上给你摊了杯开水,你先喝了。待会我陪你一块去看冬儿,我也想他哦。”清芬刚洗漱完,听了母亲的话,心里一酸,她知道父母都想冬儿,又不便前去姚家,不由端起凉开水一噜气灌下去,待自己平静下来,她说:“妈,你就不去了,我把孩子接回来住几天,让我爸也看看他。”说过,掰了一块刚起锅的锅葵出了门。

清芬的家在湾西头,一条七十年代修造的水渠自南向北将她家的竹园一分为二,一半随了湾西头的寿龟山,一半紧挨她家房屋一侧,靠近房屋的这片竹林间夹有一条小路,通后山处几户人家,再往后就慢慢地上了湾后的小连岗,顺着小连岗约两里山路就到了忘河。纺织婶随后追过来,叫道:“芬儿,等一下。”娘俩一前一后不停脚地走。清芬喜欢吃锅葵,可一心想着冬儿的她,那会实在咽不下去,又怕母亲担忧,不时地嚼一口。

“芬儿,你先去菊花大姑家,让她陪你去,碍着媒人的面子姚家两老不好为难你,万一他们抹面无情,硬是不让带回冬儿,菊花大姑也会帮你说话,”纺织婶说着,绷紧了脸。见母亲难过,清芬安慰道:“妈,冬儿是我的儿子,没有不让我带几天的道理。”“芬儿,跟他们还有什么道理可讲,要不是有冬儿,走错了也不要走到他家门前。你这去,他们要是不让你带冬儿回来,只要冬儿百事好,就莫争莫吵,免得吓着孩子,等他长大懂事了,晓得来找你的。”纺织婶又是怨又是忧,心上一片纠结拉扯。上了忘河堤,清芬说:“妈,放心回吧,我晓得怎么做。”“芬儿,冬儿由他爹婆带养,你给他们称块肉去,这是礼性。”纺织婶说过,站在河堤上没再随清芬去河滩。

清芬应了一声,向渡船走去。纺织婶看着女儿孤单的身形走进白淡淡的晨雾里,伤心陡然升起,她一屁股跌坐在河堤上,对着湿沉沉的沙滩与凉淡的河水啜泣起来,微冷的风掠过这低咽的哭诉,弥散于荒渠野寨之中。

清芬按母亲的吩咐去矶上的肉摊称了三斤排骨,直接去了姚家。一进门,便见冬儿和他爹正吃早饭,不见冬儿她婆,她没问及,叫了声:“姚伯”,放下手中的肉,一把将站在小木凳上依着饭桌吃饭的冬儿抱起来,紧紧地搂着,声抖抖地叫:“冬儿冬儿……”。小家伙快一年不见母亲,在她怀里忸怩着,清芬松开些抱着他,泪闪闪的眼含着笑,她轻轻地问还记得妈妈吗?冬儿羞涩地笑了笑,不作声,扭头看了他爹一眼。面对突然而至的前儿媳,冬儿他爹有了愧色,前些时听说她不在人世,他回绝不让她落葬姚家坟地,事后越想越觉得对不住自己一把年龄,更对不住孙子冬儿。原是儿子节外生枝和她离婚,离婚后为了争要抚养冬儿,清芬和他们打了一回官司。在他们来讲,若是个孙女,他们也就随了她的愿,可孙儿,哪能给她呢。由于他和婆婆的坚持,原本对孩子无所谓的儿子彻底撕破脸面,和清芬在法庭上互不相让,最后法院以男方条件更适宜孩子成长为由判给了他们。自那以后,他没见过清芬,只听说去城里打工了,这突然相见,也是真高兴,只说:“回来就要得,回来就要得。”

清芬提出把冬儿接到娘家住几天,他连说要得要得。清芬不再与他客套,抱好冬儿,扬起冬儿的小手说:“冬儿,给爹说再见!”冬儿不说,拿眼看着他爹。他爹笑呵呵地握了握他的小手,说:“冬儿乖,跟妈妈去小舅家住几天。”冬儿听说到小舅家,立马眼就亮。清芬离家后,胡笳叔纺织婶时常挂念冬儿,又不好亲自前来,多是买了吃的玩的让十三岁的小儿子清明来看冬儿,对于清芬一家人,三岁多的冬儿最熟悉的人是他的小舅。

清芬作飞机状架着冬儿,一路上母子俩说笑不停,好似没分开过。晨曦中,长河上下金光烁跃,水鸟奋飞,虽有些微凉意,却更添了天地的清明朗洁。清芬半拥着冬儿依坐在渡船中,撑船的渡工笑问她这是回娘家还是回婆家,清芬说回娘家。渡工又问她是哪家姑娘哪处媳妇。清芬只说了自己是哪家姑娘,没回答是何处媳妇。渡工没再问,手中的竹篙平缓有致的起起落落,小渡船儿也就悠悠荡荡地往对岸去。冬儿在清芬怀里半挣着身子,将小手儿伸进清亮的河水里划着,清芬不由也将手浪在水中,感知水儿轻柔地自指间滑过,冬儿扭脸瞪着一对清亮的眼,说:“妈,你也爱玩水呀。小舅也爱玩水,热天的时候,他带我来大河玩水,教我洗澡澡呢,我也会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