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6年2月17日,农历正月十八,曹家庄学校开学了。这次开学竟然破天荒迎来六十一名初一新生。这可是曹家庄历年来初中招生最多的数字,几乎是几届初中人数总和。原因就是上一年毕业班成绩考得太好了,曹家庄周围村子的孩子都来这儿上学了。
李佳欣接初一新生班,工作特别忙。即便这样,她还是给自己制定了新目标:一方面抓好业务,上好每一节课,带好这届学生;另一方面提高自身政治思想水平,多读书看报,多学习。她打算把精力主要用在工作学习上,让成绩再上一个新台阶。可是,计划不如变化。严志纲又被抽到地区进行体育集训了,婆婆最近身体非常不好,带着严平严安两个孩子很吃力,而且严平要上小学了,没人管也不成。于是,李佳欣决定让严平跟她来曹家庄学校,让他在这儿上小学一年级。
让孩子来校首先就要解决住宿问题。李佳欣本以为是小事,但却出乎意料,她又碰上了挫折。
“不行,学校怎么能让老师带孩子住呢?大家都把孩子带来,学校成什么了?”当李佳欣跟学校负责人戴志军申请让孩子跟着她住校的时候,戴志军严厉地否决了。
“我家里有困难,我又不想请假耽误工作,实在没办法才让孩子跟着我。”李佳欣反复跟戴志军解释,请求他照顾一下。
“你要是开了这个头,以后怎么管理啊?叶萍这学期就上班了,如果她也把孩子带宿舍来住,弄得办公室都是奶水味、尿骚味,你说行吗?”
“叶萍家不超过三里地,学校条件又不好,在家里,家人还能帮她带孩子,现在就是请她来住她也不会来啊。”李佳欣心里说,但是没好意思说出口。
不管李佳欣如何央求,最后戴志军也没答应李佳欣的请求,虽然宿舍有空位。
领导有领导的考虑,但家里确实有困难。如果不是家里实在转不开,李佳欣也不会向领导提出申请。但领导说什么都不同意,她该怎么办呢?
“李老师,你搬我家来住吧,你搬来还能给我做个伴儿。我一个人住,孩子们都单独过,没在一起。”铁蛋奶奶,也就是曹卫红的奶奶听说李佳欣因为住宿的事为难,主动找到李佳欣,邀请李佳欣到她家去住。
“那好么?”李佳欣不想打搅铁蛋奶奶,她觉得跟老人家非亲非故的。
“有什么不好的?我家离学校不远,也清静。”铁蛋奶奶一番好心。
李佳欣很感动:铁蛋都毕业了,他奶奶对她还那么好。
“那好,我和孩子就在你家先住下,以后学校允许了再搬到学校。”李佳欣感激地对铁蛋奶奶说。
“这就对了,你别跟我见外。”铁蛋奶奶说。
李佳欣工作忙,又带着孩子,实在应付不过来了,就主动把管理伙食帐的差事辞掉了,即便这样,她还是因为劳累过度,生病了。
生病的事李佳欣开始还瞒着大家,后来实在坚持不了了,不得不请假。她呀,生病请假了也还念着工作,故而没大好就去上班了。可没上几天班,又病倒起不来了。反反复复好几次,李佳欣想这样可不成。为了工作,她只能把孩子送回去。即使转学可能会影响到孩子的学习,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于是,严志纲体育集训回来没过多长时间,她就把严平送回北峪口上学了。
三月下旬,不知道从哪里传来的消息,说南京大学等多所高校师生举行纪念周总理的纪念活动,并贴出针对四人帮一伙儿的大标语。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传得非常快。大家纷纷猜测快到清明节了,人们对周总理的纪念活动可能会越来越多。
果不其然,一个礼拜左右的时间,各种消息竞相传来。尤其是清明节前后,听那些从北京跑回来的人说,数以百万计的人自发聚集在天安门广场,举行宣誓、默哀、演讲、朗诵等活动,或在人民英雄纪念碑前献花圈、贴传单、作诗词,悼念周总理。很快又传说参加天安门广场纪念活动的很多人都被抓起来了,还说抓人的不分青红皂白,只要去过天安门的,就先抓起来,不少人因为抗拒被抓挨了打。但也有胆大的,偷偷抄了不少悼念周总理的诗词回来……
有关天安门纪念周总理的消息不断传来,让远离北京的卧牛县人都感到革命气息浓重。人们既惴惴不安——不知道时局怎么发展,又深受鼓舞——感受到潜伏在人们心底的春潮正在悄悄涌动。
不出两天,《人民日报》刊登了天安门事件是“反革命活动”的新闻。这一下,人们的神经被触痛了。不但是老师,就连不识字的社员都私下议论,怎么纪念敬爱的周总理成了反革命了呢?太不可思议了吧!
这一天,李佳欣听到一个意外消息,说刘芙蓉被隔离审查了。她大惊,难道刘芙蓉直言快语又说了什么不合时宜的话?李佳欣担心刘芙蓉,趁下午没课,跟学校领导请了假,到公社看到底怎么回事。
“刘芙蓉正在隔离审查,任何人不允许见她。”公社大院西侧通往“学习班”小院的月亮门口,一个挎着抢的警卫拦住了李佳欣的去路。
“我是特意赶过来的,有急事找刘芙蓉。你一定开恩,让我见她一面。”李佳欣央求说。
“想见刘芙蓉?你知道她犯了什么错误吗?我劝你还是早点儿离开,省得把你也牵连进去。”警卫瞥了李佳欣一眼,蔑视地说。
“我跟她是朋友,让我跟她谈谈,说不定还能早点儿敦促她认识错误。”李佳欣见警卫的态度坚决,换了个说话方式。
“行了,你别在这里磨叽了。老实说,我可没权力放你进去。没有领导批示,我是不敢放任何人进去的。你要是一直不离开,小心也被当成反革命抓起来。”警卫不客气地说。这个年代,整个罪名太容易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李佳欣见实在没办法说通,只好先离开。她打算去找徐金哲,徐金哲是公社革委会主管教学的领导,跟刘芙蓉关系不错,他总不能看着刘芙蓉出事吧。
李佳欣到了公社革委会办公室,才知道徐金哲早在今年年初就调离红沙河公社了。李佳欣很长时间没来公社了,竟没听到一点儿消息。
“这样啊?”李佳欣失落地往回走。她一方面为刘芙蓉的事担心,另一方面又为她个人入党的事黯然了。
这些年,公社领导走马灯似的换,就是徐金哲在位时,她在入党的事上看见了一点儿希望,提到“外调”了(尽管没有落实,但是显然比以往前进了一点儿)。现在徐金哲调走了,刘芙蓉被隔离审查了,李佳欣曾经微弱的入党希望又破灭了。
“呦,这不是李老师吗?你这是上哪儿去了啊?”
李佳欣走出公社大院不久,背后传来一个久违的声音,她扭头一看,不是别人,正是王兰香。王兰香春风满面的,气色不错,看来她最近过得比较舒心。
“王老师啊,好长时间不见了,你挺好吧?”李佳欣巧遇王兰香,也挺兴奋,毕竟俩人曾经在北峪口学校一起共事那么长时间。
“李老师,你怎么上红沙河来了?有什么事吗?”王兰香问,她什么时候都不会放弃好奇心。
“哦,我过来问问入党的事,可惜没见到人。”李佳欣知道王兰香跟刘芙蓉关系不好,如果让她知道刘芙蓉被隔离审查了,王兰香不幸灾乐祸才怪呢。
“公社如果不开会,你找人可不容易,这年头,没有几个正常上班的。”王兰香看来非常了解。
“怎么?你入党的事还没解决啊?我记得你在北峪口学校的时候就写过好几次入党申请书。”王兰香啧啧地说,看样子很同情李佳欣。
“唉,有什么办法?每次上面都说指标有限,要尽着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子弟先入党。”李佳欣提起入党的事,情绪很低落。
“公社头头换得这么勤,谁去认真抓党组织建设啊。”王兰香也挺激愤。不知道她是不是故意宽慰李佳欣。
“喂,你知道了吗?刘芙蓉被隔离审查了。”王兰香突然靠近李佳欣,小声说。
“啊?啊!”李佳欣本来不想和王兰香谈刘芙蓉的事,没想到王兰香主动提起来。
“我跟你说,前天刘芙蓉被隔离起来,我就听说了。我早就说过她,性子直,太偏激,不会说话,迟早要吃亏。你看,是不是让我说准了?”王兰香的语气有点看笑话的味道,似乎刘芙蓉今天走到这个地步都是不听话的缘故。
李佳欣知道王兰香跟刘芙蓉有宿怨,王兰香的话不能全信。但是,刘芙蓉到底为什么被隔离审查,她真想知道。
“你知道她为什么被隔离审查吗?”李佳欣问王兰香。
“她呀,她老头儿不是在北京嘛,听说她前几天去北京了。去北京你就好好待着呗,她可不,跑天安门广场去了,听说还抄了不少诗。她老头在部队,没有为难她,放她回来了。你说她这个人多没心眼,这么严重的事还不偷偷的,别声张,她却把抄来的诗让人看了。得!这下可是证据确凿,不审查她审查谁呀?”王兰香显出一副活该刘芙蓉倒霉的幸灾乐祸样儿。
李佳欣终于知道刘芙蓉为什么惹祸上身了,但更替刘芙蓉担心了,不知道她的结果会怎样。
“李老师,我家就在前面,到我家坐坐吧。”王兰香盛情邀请李佳欣,她想跟李佳欣多聊会儿,太长时间没在一起了,她觉得应该有不少事可以聊。
李佳欣哪里有心思跟王兰香闲聊?她客气地拒绝了王兰香。“王老师,我还有事,得赶紧回去。以后有时间了吧,有时间了再去你家。”
“你别把自己搞得那么忙了。我听说了,你毕业班送得不错,今年连续病了几回,你说你图什么啊?身体是自己的,病了只能自己受罪,没人替得了你。想开点儿吧。”王兰香拍了拍李佳欣的肩膀说。
李佳欣很惊异王兰香的消息怎么这么灵通。她们早就不在一起工作了,她的事情王兰香知道得居然还这么详细,估计都比得上情报局工作人员了,王兰香真不愧是王兰香啊!
“谢谢你提醒,我今天真的有事,不能到你家去了,以后有机会一定讨扰。”李佳欣客气地跟王兰香告辞。
“那好吧,以后你再到红沙河一定来我家啊!”王兰香冲着李佳欣的背影喊。
李佳欣心里却在想,我得想什么办法把刘芙蓉救出来呢?
李佳欣回到家,第一时间把刘芙蓉被隔离审查的事跟严志纲说了,问严志纲怎么办?
“我也听说了。张石奇从公社回来,跟老师们通报了刘芙蓉的事,让老师们都引以为戒,安生着点儿。张石奇还说,幸亏刘芙蓉早从北峪口学校调走了,否则对北峪口学校影响很不好。”
“我去看刘芙蓉,警卫守着门,不让见。”李佳欣丧气地说。
“被审查肯定不让外面的见,你想想也是。”严志纲觉得李佳欣想事真是太简单了。
“那你说怎么办?刘芙蓉对我一直挺好,朋友有难,咱不能在一边看着啊?”李佳欣心急如焚。
“咱有什么办法,上面又没人。”严志纲觉得挺无奈。
“无论如何咱们也得帮帮她。我想找一趟德正舅舅,虽然他退休了,可毕竟在县里还有几个熟人吧。”除了德正舅舅,李佳欣想不出能找谁帮忙了。为了刘芙蓉的事,即使希望渺茫,她也要试试。
“你这身体行吗?你自己病了刚从炕上爬起来,就想着别人。你别大老远回红崖村在路上晕倒了。”严志纲心疼李佳欣说。
最近李佳欣的身体老闹病,让她请假回家多休养一段时间,她就是不肯,死活坚持上班,就怕耽误工作。看得出,李佳欣今天去看刘芙蓉也是硬撑着,但是严志纲不得不感动她对刘芙蓉的深情厚谊。
以最近日子的体力,李佳欣估计她连续走几十里,真吃不消,她说:“你帮我打听打听,看看明天有没有到县里去的车?”
“行了,你好不容易回家来了,还是先休息一会儿吧。我想想有没有别的办法。”
严志纲打算到红沙河供销社去找一趟张二战。张二战在供销社上班好几年了,跑业务认识人不少。尤其是他能利用紧俏物资的优势,巴结上面的人。以前严志纲没少说张二战不务正业,现在为了刘芙蓉的事,只能求张二战帮忙了。
第二天一大早,严志纲就到红沙河供销社了,可惜他运气不好,张二战没在单位。说是出差半个月了,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严志纲一想,这可怎么办呢?要不他替李佳欣到红崖村跑一趟?找德正舅舅,让他帮着找个人?后来严志纲反复想,觉得不妥当。别说德正舅舅在家没上班,即使他上班,也不是善于拉拢关系的人,没有特别硬的关系哪行啊。
严志纲左思右想,最后决定先到公社打听一下刘芙蓉的事会怎么处置。
严志纲到公社大院的时候,发现李佳欣所说的警卫已经撤了。严志纲一惊,难道是转移地方了,不会送到监狱去了吧!严志纲的心更惴惴不安了。
“劳驾问一下,刘芙蓉被关哪去了?”严志纲向办公室一个小办事员打听。
“你说的是那个大高个女的吧,她回家了。”小办事员估计也就十七八岁,一脸的稚气。
“回家了?真的?你确信刘芙蓉回家啦?”严志纲将信将疑。
“我刚上班没几天,不知道那个女的叫什么。反正就知道一个高个女的今天上午被放回家了。听说她是军人家属,爱人在北京,有人。今天一上班的时候,公社接到县革委会的电话,县革委会说北京指示放人,公社就立刻放人了。”小办事员一板一眼地说。
严志纲听小办事员这么说,一颗心终于放下了。照小姑娘说的,肯定刘芙蓉被放了没错。应该是刘芙蓉被隔离审查的事传到了北京她丈夫那里,从上往下很快打通了,公社也就赶紧放人了。
严志纲想,如果换他进了公社“学习班”,估计十天半月甚至一个月都出不来。
严志纲心情轻松地离开红沙河公社,回家跟李佳欣报喜讯去。当他路过南峪口村时,觉得该到刘芙蓉家看望一下,也核实一下消息。但是严志纲到了刘芙蓉家,却没看见刘芙蓉。她家人说她解除了隔离审查不假,不过没在家,有事到县里去了。
不管怎样,刘芙蓉被放出来了,严志纲和李佳欣的心都踏实了。和刘芙蓉的家人告辞后,严志纲大步流星地回了北峪口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