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了年首岁尾,各个单位每个人都忙碌着辞旧迎新的事情。
这天芮雪青召集全院班子成员会议,研究新年度的工作,要各部室主任畅谈新一年的工作打算。与会的各位当然都是做了充分的准备,一个个讲得头头是道,对上年工作取得的成绩都总结得十分到位。当然,每个人讲到最后都说这些成绩的取得归功于芮院长的正确领导。大家对新一年的工作安排井井有条,措施得力,有一股新年要有新举措,新年要有新局面的劲头儿,芮雪青听着十分高兴,不住地点头,偶尔还记着笔记。
会议开到一半的时候,芮雪青的手机响了,他如今也配上了“大姐大”这玩意儿,他也炫耀般的把它掏出来,有意让大家看看后再关掉它。这么严肃的会议是不能接手机的,领导接手机是容易破坏会议气氛的。他戴上老花镜一看,是郗大康局长的号码,于是就接通了:“喂,郗局长,我是老芮!您找我吗?”
“忙着吗?”电话那端问。
“我们上午在召开中层以上领导会议,研究研究新年度的工作。”芮雪青笑着回答,他认为这些内容不必要回避大家,也没离开座位。
“那你就开会吧!”郗大康半犹豫着说。
“你一定有什么事,你说;要么,我把会议停下来过去一趟?”芮雪青用手捂着嘴巴说。
“不用了,你开完会再说吧,不急。”对方挂了电话。
郗大康越是说不急,芮雪青反而更急。后边,每个人的发言他都限定在十分钟,再后来,十分钟他也嫌长了,总是打断发言人的话,不停地说,简单点,简单点;要么就是说,抓主要的、捞稠的说。本来十二点也不一定开得完的会,十一点就结束了。芮雪青要了车,赶忙往卫生局去,到了局里,头也不扭,眼也不斜,直奔郗大康办公室。
郗大康正在低着头看文件,听见门响,一瞅是芮雪青来了,说:“你开完会了?”
“开完了。”芮雪青还喘着气。
“这么快!”
“这些会嘛,可长可短,要长就长,要短就短。”芮雪青自己摸支烟抽着说。
“既然开了嘛,就不用急。”郗大康合上文件夹说。
“我想着你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不敢怠慢的。”芮雪青说。
郗大康没有接他的话,离开了他那把太师椅,过来给芮雪青倒了杯水,又往自己杯里添满了水,然后坐在挨着芮雪青的沙发上,边喝边聊,显得很自然,很轻松,很亲近。“你的精神状态不错,工作抓得很紧,过了元旦就开会,难得啊!”
“已经是新世纪了!就得抓紧啊!”芮雪青很高兴,谁受领导表扬都会高兴的。
“过新年你该属啥了?”郗大康突然换了话题。
芮雪青一听笑了:“郗局长,你迷糊了,人的属相是生啥年属啥,这是永远不变的,我是属猪的。交新年还属猪,只是岁数要长一岁,要交五十七了。”
郗大康哈哈大笑起来:“看我真是迷糊了,我弄不懂这些古古怪怪。”
此时,芮雪青心里打起了咚咚鼓,这郗大康打的什么“哑谜”呀!郗大康的脸也变得正经起来:“老芮呀,你的年度工作安排考虑没考虑医院党委换届的事呀!”
芮雪青摇摇头:“没有,这事我们是听局党委安排的。”
“那你们也需要事先打个报告啊!”郗大康两眼盯着芮雪青的表情。
芮雪青面部表情不好看了,他心里有点慌,他意识到郗大康是不是要他退位,他没有吱声。
郗大康一本正经地说:“你们医院党委应该是五月份换届,地委组织部的文件规定,七留八不留,这个年龄是年对年、月对月计算的。我查了你的年龄,到五月份,你差一个月,实际年龄不到五十七周岁。差这一个月嘛,也很有弹性,要留也可以留,一留就再干三年。如果你高风亮节,有合适的人选提出来接得上茬儿,主动提出让贤,组织上可能也会考虑你的意见,你会落个荐能让贤、高风亮节的好名声。”
芮雪青明白了。郗大康的意思是让他退,他嘿嘿一笑说:“郗局长,咱这么多年了,你也知道我的秉性,对官我看得并不重,况且这书记和院长一身兼,整天忙得连轴转,这书记你看……”
没等他说完,郗大康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个‘一边白’啊,都说你是个明白人,你可要明白啊,要退可不是只退书记,书记退了院长你下一步也要退的,虽说两个职务却是一个职级,你可要想清楚。”
芮雪青长得有点怪,大多数的人上了年纪,都是两鬓白发,而他却是左边白,右边黑,因此,人们私底下都叫他“一边白”。不过,很少有人当面喊,偶尔一些老同志这样叫他,算是亲近。这时,芮雪青一边挠着白发一边说:“这事你定,我个人无所谓,我早就听人说过一副对联,上联是早也是退,晚也是退,晚退不如早退;下联是早也是死,晚也是死,早死不如晚死。横批是早退晚死。”
郗大康站起来,哈哈大笑:“有意思,有道理,现在有的人真动脑筋,真会总结。”
“实际就是这样。”芮雪青说着站了起来,他话是这么说,心里却并不舒服。
郗大康拍拍芮雪青的肩膀说:“时间还早着呢,我只是给你提个醒,主动权在你的手里,决定权在地委。你要是想留任,开会时间尽量要争取提前绝对不能往后拖,明白吧!老芮!”
芮雪青这个时候感觉到了郗局长对他的关心,又挠挠黑头发说:“按内心,我真是……”
“你还是慎重地考虑考虑吧!不要急于下结论。”郗大康再次强调,“咱哥儿们相处得很好,我是希望你留下来,提前吹个风,你心里有数,免得到时候你措手不及。”
“好吧,考虑好了,我再向你汇报。”芮雪青带着对郗大康的感激,忐忑不安地离开了局长的办公室。
芮雪青心里很矛盾,如果到了退的年龄,退也干脆,就是这可退可不退的时候让人难受。论真心,他一天也不想再干下去,表面上当着这个院长很风光,谁也不知道他受的是什么罪,操的什么心。这医院五六百号人,表面上都是忙着工作,其实这里面的人都是不流动,简直是死水一潭;真是死水一潭也好,实际上深层次却是激流汹涌,各种矛盾交织如一团麻,整天都在这一团麻中搅和。地区领导一大群,哪个来了都得招呼好,弄不对就给你黑脸看,局级领导来了也得应酬住,一点应酬不住就在背后造你的坏舆论。还最怕那半夜里打电话,半夜打电话往往是出医疗事故,出了医疗事故家属就在医院里闹得乌烟瘴气,得求爷爷告奶奶的找公安出来维护秩序,找这个部门找那个部门协调。平时都说得好,一旦有了这种事情谁都不想沾边……
再说,也会有人急着干这差事,还会说你芮雪青不明智,占着茅厕不拉屎,弄个这种名声也不好听。反过来再想想,自己不到一刀切的年龄,退下来挺窝囊的,身体也挺好,退下来干啥?自己又不是专家型院长,前任院长是专家,退下来照样看病,自己又不会看病,只会开会,退下来给谁开会……他心里越乱越想,越想心里越烦。他想给老婆孩子商量商量,觉得不行,他们都是带着感情带着观点的,他想,还是听听同志们的意见,看看民意。
下午,芮雪青早早地来到了办公室,见每个办公室的门都敞开着,大家都来得特别早,他觉得很奇怪。其实,他不清楚,上午的会议早早结束,每个人都想着局长找他有什么比较重要的事情,都想看看动静,打听打听消息。
他决定找杨晓静,他觉得杨晓静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一定会站在他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再说她是非党,党内换届与她又不沾边,她比较超脱。于是,他把杨晓静叫到了自己的办公室,他没有直接给她讲上午郗大康和他的谈话内容,把说的那些话变成了自己的意思,说自己的年龄到了留任的边缘,有意退下来把位置让给年轻人。
杨晓静听了说:“芮院长,你的想法很好,你干了大半辈子,也该歇歇了,休息好,身体好,比啥都好。”
“哎!”芮雪青听了叹了口气,“这仅是我个人的想法,不知道组织上批准不批准哩!”
“不会不批准的!”杨晓静说,“现在多少人想提拔,组织部整天愁着没空位置,你的想法一提出来就给腾了个好位置,他们何乐而不为呀!再说,现在有的领导干部到了年龄,组织部反复做工作都不愿意退,你主动让贤,肯定会受到表扬,落个高风亮节的好名声。”
芮雪青低沉地“嗯”了一声,然后说:“你在医院这么长时间了,人头也熟,听到的和看到的也多,从民意上看谁来接替我这个位置合适?”
杨晓静笑笑:“我是党外干部,议论党内干部不太合适吧!”
芮雪青摇摇头:“没什么,党内干部使用需要征求党外人士的意见嘛!”
杨晓静低头想了想说:“邱副院长年轻有魄力,敬业精神也强,就是工作方法简单太粗;田副院长业务熟,工作也稳,年龄也不算小了;马副院长呢,是个党务型干部,不是说女同志不行,确实是现在的医院不是过去的医院了,干党务的不懂业务也不行,再说有些话不知道传到你耳朵没有,都说学兽医的充当了人医医院院长……说来说去,还是刘院长合适,他年龄四十岁多一点,本科学历,业务熟,工作把握的度都比较合适,人缘也比较好,上下都打得通。况且,他本身就是副书记、副院长,排名在你之后,按顺序也该他接你的班的……”杨晓静说着说着看芮雪青不吭了,感到他的情绪有点不对劲,就停顿了一下说:“我没有思想准备,随便说的,说对了你参考,说错了算白说,我走了。”
“嗯,你走吧!”芮雪青坐在那里动也没动。
马里红吃过中午饭不到上班的时间就来到办公室,想等芮院长一到就去见他,探听探听局里有什么事情。没料到,芮院长一到办公室就把杨晓静叫了去,更是让她感到神秘莫测,想弄清情况的心情更为迫切。心里急躁躁的,如同怀里揣着个小兔子似的踢腾不安。
这时,门“吱”的一声被推开了。她抬眼一看是先富来。她并不喜欢先富来,总觉得这个人麻烦事太多,屁股坐在椅子上抬也不抬,只淡淡地说了一声:“你又来干啥?”
先富来自己拉把椅子坐下,掏出一盒兰州烟抽出一支,“叭嗒”打着打火机,燃着抽了一口说:“我知道表嫂子烦我!”
“知道我烦还要我烦!”马里红说话的口气很难听。
先富来嘿嘿一笑:“不找你不行嘛,能行的话,也不用看嫂子的脸色。去年跑了一年也没弄住钱……”
“你没弄住钱与我何干?”马里红脸扭了过去。
先富来摁灭手中的烟:“你这樱山医院是大医院,其他医院都是弹丸子。我给华安广森代理的药品只有打进你这医院,才算是打开市场才能弄住钱。”
“我给你说过我不分管这工作,那是杨晓静分管的,你就没听你游哥给你讲过我和杨晓静的关系?”马里红瞪他一眼。
先富来又嘿嘿一笑:“你没听人常说,三句好听话当钱使,你给她说一句好话,咱票子就来了,会让你咸咸的,比你挣工资钱多了。”
正在此时,马里红听见芮雪青的门响了,接着听见有脚步声。她头往外一探,看见杨晓静从芮雪青的办公室出来,就要出去往芮雪青的办公室去。
先富来见她要走,慌了:“嫂子,你无论如何得帮这个忙,去年你不帮我就算了,给你说的也晚,现在刚开年正是订货的时候……”
“我急着要走,你晚几天再说吧!”马里红不耐烦地说着。
先富来知趣地起身:“那好,晚几天我再来找你。”之后悻悻地走了。
马里红关了门,直奔芮雪青办公室去。
她一进屋,见芮雪青一脸的不高兴,就说:“芮院长,你是不是有点累了?要是累了,过会儿我再来找你汇报工作。”
“不累,你坐吧!我正要找你呢!”他指指沙发,示意马里红坐下。
“有件事情我想听听你的意见。”芮雪青单刀直入了,“五月份咱们医院党委要换届,虽说按年龄规定差一个月,‘一刀切’呢是切不住我的,但我也想向组织上要求退出来……”
马里红一听愣住了:“芮院长,要不要找护士给你量一量体温?”
“量体温干吗?”芮雪青也愣住了。
“你是不是身子发烧了,要不咋说胡话。”马里红嗔怪地说。
芮雪青也明白过来了,笑了笑说:“我说的不是胡话,是真话。”
“芮院长啊!”马里红撇着腔好像教育孩子似的,“你不能意志衰退啊!我们医院现在正处在改革的关键阶段,也是爬坡阶段,全院上下在你的领导下正鼓着劲要创建省A级医院,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撂挑子啊!你不是年龄到了,你年龄不到,别说差一个月,差一天也是不到年龄啊!你不能只想自己,你得想想大家,想想医院五六百员工如何工作如何生活,想想樱城市内三十多万居民的看病就医,想想樱山地区五百多万父老乡亲的生命和健康啊!你看看,这一班子人,现在哪个能接住你的茬儿,没有一个成熟的!你今天撂挑子,明天樱山医院就得散摊子,你得对得住大家呀!”
芮雪青高兴了:“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吧,我记得‘文化大革命’时期流传有毛主席他老人家一句话,大意是,地球离了谁都照转啊!”
马里红两只圆圆的大眼滴溜一转说:“那时候是流传有毛主席这么一句话,可当时也有人接了这么一句话:地球是会照样转动,但可能轴承会发热些了。哈哈!”
芮雪青也哈哈笑了,笑着又说:“早退下来,也好养养身体。”
马里红又接着说:“退下来是清闲些,可能会对身体好些,但也未必。俗话说,人不可一日无事。你还不老,身体又好,闲着不急?你又不像前任院长,人家退下来,还会看病。你呢?一直是政工型干部,退下来会干啥?只会开会,你还去给谁开会?给家里人开会?今天训这个,明天训那个,训得家人都烦烦的?别看你现在在位置上嫌找你的人多,棘手事多,心烦;不在位了,没事了,没人找你你会更烦,那种失落的滋味也是很难受的。”
芮雪青心里一怔,马里红说的怎么和自己的想法那么一样?他没吭声,听马里红继续说。
“你去钓鱼?你没那个耐性我知道,你闲不住!也提个笼子去遛鸟?去找一帮子人垒长城打麻将?写54号文件打扑克?这些你都不会。再说点不该说的话,不该说也得说,你还没退下没体会,台上台下不一样,差距大着哩!没人天天给你开车了吧?没人天天给你请示工作了吧?别说笑脸少了,有人见你话也不一定给你说了,也许正往东走的可能会扭过头往西走。别说你感情受不了,连家里人也一下子受不了!我知道,过去有许多老领导不服气。我就知道一位局长提前要求退下来了,一退下来,感觉整个世道变了,一切人都变了。连孩子见他的态度都变了,结果时间不长,本来好好的身体却垮了……你可要三思啊!你这样做可能会有领导表扬你高风亮节,同时你可要知道,同级干部中也会有人骂你芮雪青出风头的!话又说回来,真的到了年龄,该退了,那是自然的,你也会自然,大家也会自然,一切都会自然,那顺其自然就是了。”最后,马里红又加重口气,“小马人微言轻,但说的都是实话。我劝你的话就到此为止,不能再说,否则,后面会有一连串的麻烦!”
芮雪青听得几乎要流泪,连声说:“对,对,到此为止,就你我知道。”他俩一直谈到下班的时候,芮雪青送马里红到门口又说:“里红,出了这门,就没这个话了。”
马里红嫣然一笑:“放心院长,里红有一张金口。”
芮雪青点点头,在办公室里踱着步,心想:虽然这马里红是个有争议的人物,但在关键时候还是管用的,当初提拔她虽说费了点劲,却也没白费。杨晓静嘛,虽然老实,只能算是个书呆子。他想起了别人说的一句话,用马就得用千里马,虽然有时候它可能会踢人咬人,有时候也得用它能咬人踢人的一面;老黄牛虽然老实,但仅仅只会拉车拉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