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雪青上了楼,打开门进了办公室又顺手将门“啪”地关上,扑通躺倒在躺椅上,长叹一声。他之所以这个时候来到办公室是想独自清静清静。今天下午的会议虽然第一医院受了表扬,外人也许认为他荣光,其实他不认为荣光,坐在会场上脸上热辣辣的如同挨了耳光。他觉得无论是表扬医院还是表扬杨晓静都是表扬杨晓静,反倒郗局长那不指名的批评他觉得是在批评他的。从会场到现在,他的耳朵里不停地响着电话里郗局长的声音……
上午十点多的时候,郗大康给他打了电话:“老芮啊,我想问你句话,其实不问也行!”
“有什么你就直说嘛,局长!咱两个还谁跟谁哩!”他说。
过了几秒钟,郗大康慢吞吞地说:“咱俩那天在樱桃坡说的话,你是不是对别人说了?”
芮雪青一听紧张起来:“没有,没有,我连我老婆也没说过。我还是有点党性的,我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那马里红最近为什么上蹿下跳的?”郗大康挑明了。
他忙申辩道:“她跳不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没说,对任何人一个字都没提过,请局长你相信我。”
“你老芮要是说了就算了,要是没说我下午在会议上可就不客气啦!”郗大康还没等他再申辩就挂了电话。
芮雪青现在才明白了郗大康那不客气的意思就是在大会上批评这件事情。郗大康信不信他的话,他心里没有底儿,他觉得自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又想了一阵,自己给自己说,随他郗大康怎么认为吧!自己没犯自由主义自己心里不犯寒,总有水落石出的时候。想到此,他心理平衡了许多,觉得该回家吃晚饭了,起身去开门。门一开,他看见马里红站在门外,还没来得及说话,她就闪了进来。马里红一进门就说:“芮院长,你看见没有?我看见杨晓静一散会就跟着郗局长去了。”
“去去去,去她去,她去老天爷那里都中,干你啥事?”芮雪青没好气地冲她道。
马里红也真沉得住气,脸一点也不泛红,眼翻白地说:“是与我没事,我是怕与你有事!”
“与我啥事?她还能踢了我这个院长?”芮雪青眼看也不看地说。
“院长她是踢不掉。”马里红还是那样翻着白眼,“我怕她巴结上领导就不买你的账了。”
“她买我的账如何?不买我的账又如何?”芮雪青不耐烦地说,“我这把年纪了,既不图发粗也不图长长!我倒提醒你马里红,以后多干事,少张扬。”
“你说这意思……”马里红两眼直直地盯着芮雪青。
芮雪青似乎听见门外有脚步声,头探出来看了看没见人,就接着说马里红:“自己想去吧!”
“你说这啥意思?下午郗局长大会上是批评我呢?”马里红仍是那样盯着芮雪青。
“你自己想去吧,人家又没有点你的名。”芮雪青伸手要关门,“还是那句话,以后多干事,少张扬。”
“院长你这样说,我可是背思想包袱了。”马里红故作要流泪的样子。
芮雪青见此情形,缓和了口气问:“那你最近是不是在活动拉票?”
“拉票倒没有,只是请些人吃了饭。”马里红说话口气软了些。
“我说你马里红,还是那句话,少张扬!请什么客呀你!拉什么选票呀你!”芮雪青数落着说。
“不是我一个人在拉呀,请呀!全系统不少人都在活动呢。”马里红不再遮掩什么了。
“别人我管不住,我只能管住你!”芮雪青瞪着眼望着她说,“我希望你不要再上蹿下跳了!”
芮雪青越是把话挑明,马里红越不遮掩了:“我上蹿下跳?哪个不上蹿下跳?想当局长的没有一个不跳的!生命在于运动,当官在于活动,这话谁都知道。蔡局长就是要退了,今天郗局长他是欲盖弥彰。实话说,我以前也没敢往这位置想过。还是那次在宴会上,你说我是千里马嘛,你这医院养不了我嘛,你才把我心里的火燃了起来,现在到关键时刻了,你打退堂鼓了?你不帮我算了,你讲平衡的,要考虑杨晓静那头的,那我就自己努力吧,我努力上了对你有什么不好呢?”
马里红咄咄逼人,芮雪青也不敢高腔了,放低声音说:“只要你能当,我当然不反对。问题是树梢摇树根不动不行,明白吧!”芮雪青进一步解释道,“上次你得票很少,我让你当副院长你就当了嘛。票不是唯一的,不要跟着瞎起哄哄!少张扬吧!啊!”
马里红就是要用那连珠炮似的话从芮雪青那儿掏底儿,现在她明白了许多,两眼盯着芮雪青问:“你说是郗局长?……”
“我可没说!”芮雪青连连摆手并随之关了门。
平时他从办公室回家都是步行,今天他坐了车,他不想和马里红一路走。
一上车,司机小廖就问他:“芮院长,刚才杨院长上去找你,你没给她开门吧?”
“嗯,她上去了?”
“上去了!”
“上去了多长时间?”
“好像不到两分钟就下来了。”小廖答。
芮雪青挠挠头,没吭声,心里嘀咕着,马里红那么高的声音杨晓静会不会听到什么?
马里红下了楼,在路上走着琢磨着芮雪青的话,树根不动不行?树根是谁?树根岂不是郗大康!郗大康今天在会上批评的时候她并不在意,她认为郗大康是在欲盖弥彰。听芮雪青这么一说,她心里倒是紧张了,虽然郗大康的批评没点名,但对自己显然不利,而且今天是在大会上大表扬特表扬杨晓静,无疑使杨晓静占了优势,而自己处于劣势地位了。这时候形容马里红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是再恰当不过的。她掏出手机打了苗青的电话,想约见苗青,苗青说这阵儿有事把她给推了。接着她又打电话找郝朋,让他立即把周可可再找到她家来。郝朋告诉她,周可可没有在医院住,他没手机,家里也没装电话。
马里红着急地说:“我不管这个,我只要你把他找来。”
吃过饭以后,郝朋找到了周可可,带着他又来到了马里红家里。一进门马里红就问:“可可,那篇文章报社怎么还没发呀?”
可可说:“这类文章与新闻稿不同,新闻稿子讲究时效性,而这理论文章什么时候发都可以,而且每周仅一个版面,需要等待。”
马里红说:“等不及了,你快催催报社,要早点发,发到第一版上。”
“让早点发出来还可以,让登在第一版上不可能。”可可说。
“有什么不可能的?”马里红瞅瞅郝朋,“要不你把报社的老总们请出来喝一场?花几个钱?”
周可可忍不住笑了笑,说:“马院长你不知道,有的事花钱办得到,有的事花钱也办不到……比如传说一个笑话,山西有个煤黑子老板说,愿意花一个亿的钱,把他爹埋到毛主席纪念堂旁边,但是他花十个亿、一百个亿有可能吗?”
“我不信!”马里红没等他说完就打断他的话,“我不相信小小的《樱城日报》花钱就上不了头版。”
周可可见马里红带气了,不敢笑了,但坚持解释说:“这事地委宣传部有明文规定,地委书记的署名文章可在头版全文发表,副书记的文章可在头版下方发表,地委委员兼部长的署名文章一千字以内的可在右下方刊发,超过一千字的还要转二版发……”
“能在二版发表也可以,你们快催催。”马里红耐不住在客厅里走动起来。
“副专员们的文章才能在二版发表,其他人的文章只能在理论版,其实理论版的文章读者也挺爱看的。”可可解释着。
“周可可我告诉你,你要明白,我这文章可不是给一般读者看的,给一般读者看就没意思了。不管地委宣传部如何规定,你快去想办法。”马里红说完摆着手示意他快走。
周可可畏难地说:“马院长,二版是不可能上的,我可以想办法让他们把文章的标题制得大点醒目点……”
正在这时,马里红的手机响了,她一看是苗青打来的,就赶郝朋、周可可走:“别说了,别说了,你们快去吧!”郝朋、周可可一走,她便接通了苗青的手机:“苗科长吧?”
“你说。”
“我想给你汇报汇报。”
“急吗?”
“当然急!”
“那就在电话里说吧!”
“电话里说不方便。”
苗青不吭声了,听着他的声音没以前那么热情,也没以前那么高兴,马里红越发着急,便说:“要么,还去你游哥那红樱桃吧!”
“不啦!”苗青回绝,“要么,我开车到医院大门东边去找你,上车说。”
“呦,你也有车了。”马里红笑着问。
“借朋友的。”
“好,我就去。”
十分钟后,马里红在医院大门东坐进了苗青的车。
“咱转悠着说吧?”苗青边说边用脚踩了油门。
“也好,我还没真正看过樱城的夜景。”
“那我就开慢点,你好好看。”
其实马里红哪有那心思看夜景,车开出不到五十米,她就问苗青:“你对下午的会议咋看的?”
“不作评价。”苗青说。
马里红一时语塞说不出话。过了一会儿,才说:“芮院长批评我,不让我张扬,意思是不是说下午郗局长是批评我的?”
“有可能!”苗青坦言道,“所以,今晚就不去红樱桃了,我也劝你以后不要再搞请客之类的活动。”
马里红点点头,又问:“芮院长还说树根不动树梢摇不行,这树根是谁?”
苗青从鼻孔里“哼”了一声说:“你想吧!”
“是郗局长,他没打我的主意?”
苗青不做声。
“我知道他主意在杨晓静身上。”马里红竭力想从苗青嘴里掏出话来。
“马院长,你也不用问了,有些话不能说,不好说,也说不清。”苗青这样说。
马里红急了,说:“苗弟呀,你是主持人事工作的副科长,最有发言权。你应该主持公道,在郗局长面前请多美言几句,马姐知道远近厚薄,如果我真的当了副局长,办的第一件事就是给你扶正。”
“不谈我的事吧!说你的!”苗青说。
马里红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你给大姐指指路嘛!”
闷了半天,苗青才说:“其实郗局长是树根也不是树根,在卫生系统他算个根,在樱山就不算根了,下面的话,你想吧!马姐,你是聪明人。我不能再往下说了!我还想给你说一句,这段时间咱不宜多接触,接触多了,我反而不好为你说话了。我想,马姐能明白。”他说着车也停了。
马里红一看,车又停在了她刚才上车的地方。
望着芮雪青那辆黑色的远去的豪华型桑塔纳,杨晓静愣愣地站了足足有五分钟。刚才郗局长要她给芮院长捎口信,她虽不情愿,但她看见了他,还是不由得想说给他,谁知弄了个大没趣。她感觉到自己的声音芮雪青是可以听见的,而且是完全可以听得清清楚楚的,而且她看见芮雪青的眼睛似乎贴住车窗玻璃回望了一下。但是那车不仅没有等她,反而“日”的一声跑了,那起速还比一般的情况下至少快两倍,从来不爱使性子的她今天非要见见芮院长不可,看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拦了一辆面的,追了上去。不巧,那面的没走多远就遇上了堵车,硬是耽误了半个小时。她到了医院,给司机小廖打手机,知道芮院长在办公室,就往他办公室去。她刚到芮院长办公室门口,就听见马里红在说她杨晓静长的短的,旋即下了楼。
这样一来使得她的心情更糟。一路上她回想着往事,耳旁响起那次给郗局长看病没及时报告芮雪青,她受到的训斥。还有,她从省卫生系统干部职工培训中心学习回来去见芮院长要给他汇报学习情况,芮院长连连摆手:“不听,不听!”甚至汇报争取到的“微笑列车”项目他也没有兴趣听。她回想到自从医院党委换届以来,芮雪青从没给她过好脸……她回想到从前,芮雪青对她可不是这样,可以说那时芮雪青把她视为掌上明珠,业务上什么事情都找她商量,每次见到她都是不笑不说话……
她耳边又响起了马里红刚才的声音,回想到马里红当初和她竞争副院长的事,以及自己当了副院长之后,俩人之间的纠纠葛葛。她知道这女人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她知道哪里有马里红哪里就不会安宁,多年的交道,她知道自己不是马里红的对手,现在她与芮院长打得火热,不会有自己的好日子过。
她长叹了口气,哎,以前只当医生那时多好啊,治好一个病人心里多快活,现在当这个副院长说不敢说,笑不敢笑,夹着尾巴做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惹人不顺眼遭人算计,看来自己不是做官的料,还是做医生的好!玩不转这不算官场的官场咱还是玩那听诊器吧!
杨晓静回到家里就钻进书房里,含着泪水写着关于辞去副院长职务的申请书。
勇之才见杨晓静回到家里情绪很不好,什么话也不说就钻进书房,便随之推开门进来。凑近一看,她在写辞职申请,不由一愣:“晓静,你,你这是干什么?”
杨晓静不吱声。
勇之才说:“别人都在争着当副局长哩,你却要辞职,你是推你都推不上去,真是竖起竹竿竖不起井绳。”
杨晓静愕然地瞪着眼睛:“你怎么也这样讲?”
“也有人这样说过你?”勇之才问。
杨晓静摇摇头说:“也许我就是一根井绳,我连这不是官场的官场都玩不转还能玩转什么?我只能玩转那把听诊器,还是只当医生的好!”
勇之才拉过一把椅子坐到她面前,平心静气地说:“晓静,你这样做是政治上不成熟的表现,这副院长不是你想辞就能辞掉的!得经组织部批准的,组织部会对你怎么看?”
杨晓静头一扭:“我不想当官了,还管他谁怎么看?”
“你不要太幼稚了,晓静!”勇之才又把椅子往她跟前挪了挪,说,“你想过没有这样做的后果?如果组织上批准你辞职你心安理得地当你的医生。如果不批准呢?肯定不会批准,可这风一吹出去,医院上上下下都会引起波动,你管辖的部门的员工就会军心涣散,失去凝聚力,人心散了再凝聚起来是很难的啊,你得对医院负责、对大家负责。”
杨晓静沉思了一阵,觉得丈夫说的话有道理,什么也没说,抓起那张辞职申请书在手里揉成个纸团团,但她没有扔进纸篓里,而是随手塞进了裤兜里。
第二天上午一进办公室,黄爽就拿出一份《樱山日报》递给杨晓静:“你看,马院长写的文章上报纸了!”
杨晓静也没多看一眼,随口说:“那你学吧!”
黄爽“哼”了一声说:“估计也不是她写的,她也没有那水平。”
杨晓静说:“说些傻话,有几个领导的文章是自己写的?”
黄爽眼睛在报纸上浏览着,撇撇嘴:“还配着照片呢,挺会装模作样的。”
杨晓静这才看她一眼:“你这样说就不对了,这是报社的事情,不是谁想上就上的,走吧,咱查房去。”
“嗯。”黄爽跟着一块儿往病房去。
刚查了两个病房,胖子护士喊道:“杨院长,芮院长请你上他办公室去!”
杨晓静回答:“知道了,你给他回话,我正在查房,查完就去。”
直到十点钟,杨晓静才把所有的病房查够一遍,然后往芮院长办公室走去。
“我没耽误事吧,芮院长!”杨晓静略带抱歉地说。
芮雪青黑着脸,他本来就对杨晓静心里有气,又听司机说杨晓静昨天下午到办公室门口站了站,又拐了回去,他怀疑站的时候听见了他与马里红的谈话。今儿上午本想一上班叫她来谈谈探探底,看她是否听见了什么,她却到这个时候来,芮雪青认为她是故意磨他,心里更加有气。顿了一下,他说:“这样吧,你把老干部病房的职务辞了,不再兼了,不然你比我还忙。”
这简直是当头一棒,杨晓静忍不住眼角涌出了泪水,但她强忍着没让眼泪流出来,牙一咬说:“那我干脆把副院长的职务也辞了算啦!”
“可以呀,你辞吧!”芮雪青说着站了起来,“你杨晓静还想威胁我呀?怪不得有人说你……”他差点要把马里红昨天说的人家靠上郗局长了就不买你的账了那句话说出来,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改口道:“真是翅膀硬了!”
“我早就想辞职了。”她边说边用手往裤兜里摸,幸好那揉成的纸团还在,尽管她小心翼翼地将它展开,但还是皱巴巴的。她把它放到芮院长的办公桌上,“这是我昨晚写的,被勇之才看见了,他反对我这样做,就把它给揉了,幸好还在,现在就正式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