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晓静就任副局长之后,对自己采取了“半封闭”状态,她知道这时候家门前会是“车水马龙”的,她不喜欢看到那一张张戴着面具的逢迎,尤其是更不愿看到那些以前去巴结马里红现在又跑到她面前献媚的人,她不愿意给这些人制造痛苦,也更不愿意给马里红制造痛苦。因为马里红任卫生局副局长仅仅一个月零七天,还没有来得及搬家,还住在她家对面,让马里红看到这种情形还不是往她的伤口上撒盐?所以,她每晚都不回家,暂住在逗逗的姥姥家。白天她也不到办公室,就直接到医院去搞调研。她连手机也不开,这样谁也找不到她,而她却可以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人……
到了周末,勇之才对杨晓静说:“侯欢提出来周日两家人在一块儿吃个饭!”起初,杨晓静没有答应。后来,勇之才说,侯欢对自己研究的“静安”这个项目支持很大,应该给个面子。杨晓静也就答应了。这时候,勇之才也高兴了,明白了有人说过的一句话,中国人谁都说不清两口子究竟谁怕谁,其实很清楚,男人官大怕女人,女人官大怕男人,以后在杨晓静面前说话腰板硬着点。
周日中午,他两家都带着孩子在“小乐天”酒楼相聚了,这里距离杨晓静的家也近,饭菜价格便宜还有特色,侯欢还从自己的家里带了酒。
午宴一开始,侯欢就说:“今天我可是不多喝酒了,只喝两杯酒。杨局长当局长我高兴,我喝一杯,勇之才研制的‘静安’药品国家中医药局批文已拿到,我也高兴,也得喝一杯。”
侯欢的老婆拍拍手:“你是偷换概念,你应该说是先喝两杯,但你却说是只喝两杯。好,喝吧,杨局长家双喜临门,咱就喝个痛快!”
杨晓静笑笑没吭声,勇之才接着说:“俺两口俩好事都是侯所长支持的结果呀!”
“没有,没有!”侯欢摆摆手说,“都是你们自己的修行。不过,这次,我真的是给她马里红来了个‘火烧连营’。第一把火,老勇知道,我找了治安大队的朋友,给他‘红樱桃’端了;第二把火,我抓住第六医院发生的医疗事故,提供给在《华安晚报》当记者的朋友文闻搞个新闻调查,给马里红来了个连根剜……”
杨晓静有点忌讳听这类话,干笑着不说话。侯欢老婆小梅察觉到了,眼瞪着他说:“别喝点猫尿话就稠。”
勇之才接着说:“侯所长说的都是实话。”
侯欢也用眼瞪瞪老婆:“我话咋稠了?我现在就体会到一句格言,有理只管胆大,无私何妨心雄。”
杨晓静拉拉小梅的手:“别管他,今天是周末,就让他喝,让他心里的闷气也释放释放。”
说话间,一个大胖子走过来了,手里掂着一瓶茅台酒,朝杨晓静大呼小叫地喊着:“嗨呀,杨局长啊,恭喜你呀!”
“恭喜什么呀?”杨晓静最不喜欢听见这类话。
勇之才也发愣:“请问兄弟你是……”
“我叫先富来。”先富来笑呵呵地说。
“啊,就你叫先富来?”勇之才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先富来说。他听侯欢说过这个人,但没见过。“你这名字好啊!”
先富来又哈哈笑笑:“都说我的名字好,是老祖爷给起的呗!人人听了都喜欢,都说一见我就‘富’起来了。特别是邓小平说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这话之后,我这名字就更响了,认识我的人就更喜欢跟我一起玩了。今儿个我们几个小弟兄在隔壁玩,听说杨局长也在贵地,特意过来敬个酒,祝贺祝贺!来,先敬杨局长三杯。”说着就往杯子里倒酒。
杨晓静仍坐着,摆摆手:“我不会喝酒。”
“杨局长,这是喜酒啊,不会喝也得喝啊!”先富来继续溜缝地说。
“什么喜酒不喜酒的。”杨晓静脸色不悦起来。
先富来说:“杨局长你荣升局长,是我先富来期盼已久的,当天地同贺,岂不是喜酒?”
见他越说越肉麻,杨晓静越来越不高兴,脸一扭:“管你说的啥酒,不喝就不喝!”
先富来落了个没趣,但他还不甘心,为了找到杨晓静他是煞费心机的。马里红倒台以后,先富来关住家门大哭一场,他不仅为马里红当局长的事情忙前忙后花了三四十万,更痛心的是花了五六十万买的药销不出去在压着,他心急如焚。他想:靠马里红是公鸡下蛋没指望了,还得想办法投靠杨晓静,毕竟原来为推销药的事情找过她一次。杨晓静被宣布任副局长后,他天天往杨晓静的家里跑,天天往杨晓静的办公室跑,却都找不到她。有时候听说杨晓静到哪个医院了,他后脚撵到,杨晓静却前脚走了。这家伙狠下工夫,杨晓静的家找不到,他就往她娘家找,今天上午看见杨晓静出门他就在后面紧追,一直追到小乐天。到吧台一问,杨晓静在二楼“天福阁”,他就在隔壁“金福寿”要了一桌,叫了几个拜把子兄弟喝了起来,企图利用这机会巴结上杨晓静。眼前杨晓静滴酒不沾,还一脸的不悦,自己费这么大的劲算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他一想,人脸皮子该厚的时候,就得厚一点,尤其是眼前自己的处境,脸厚一点也少不了一块肉,也许打动了杨局长药就销出去了呢,几十万块钱就回来了,这就叫丢脸不丢钱。想到这里,他双腿“扑通”跪倒在地,双手将酒杯举过头顶,奉承着说:“禅家有句话,命由己作,福由心生,像杨局长这样大慈大德之人做官,乃是千万人的福气,也是先富来的福气,既然杨局长不喝,那我先富来就替喝了,也等于杨局长喝了。”说着咕咚干了。
在场的几个人都被先富来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呆了,一时无语。此时杨晓静起身去扶他:“快起来,快起来,你这是喝酒还是演戏?”
先富来仍是跪着不起,他体重八十多公斤,不到五十公斤的杨晓静自然是拉不起来他的。他接着又倒上了第二杯酒,说:“农家有句俗话,小福可求,大福天定,像杨局长这样的人能当上局长也是天地造化,个人积德,像马里红那样的短命之官,也是……”
侯欢上去一把拉起来先富来:“你别耍嘴皮子,你明知道杨局长是不喝酒的,咱俩干。”说着,拉了把椅子,让先富来坐下,拿来两个啤酒杯,夺过他手中的茅台酒,咕咚咕咚分别倒了两杯酒。
先富来也不怯:“干就干!”他本来酒量也不大,想着喝多了无顾忌好说话,就与侯欢扌票着劲咕咚咕咚喝下去。
“还喝吗?”侯欢问。
“侯哥喝,我也喝。”他说着起身,“我到隔壁拿酒去。”
侯欢拦着他:“不用,我这里有,不过,不是茅台。”他顺手摸着一瓶全兴,“就喝这个。”侯欢咕咚咕咚倒了两杯,两人对着又干了。
“还喝吗?”侯欢问。
“你说呢?”先富来强撑着说。
“我说咱不喝了,说话。”侯欢的脸笑了。
“好,好,说话。”先富来想的就是说话。说着,眼又往杨晓静那边看。
杨晓静在和侯欢的老婆小梅交谈着,并不理会他。
侯欢问:“你口口声声说拥护杨局长,可那次‘两瓶半’家属在地委门口闹事,我看见你也在那里瞎起哄的?”
先富来腔一撇说:“你知道,我是跑江湖的。跑江湖的得讲义气,说起来我与两瓶半是拜过把子的兄弟,两瓶半死了,我也总得去凑乎凑乎,装个样子吧!”
“哦,原来你是个会装样子的人。”侯欢说着看了勇之才一眼。
“今儿个不是,今儿个不是。”先富来觉得最后一句话漏了嘴,忙看着杨晓静申明。
杨晓静说侯欢:“你俩不喝就算了,别瞎胡斗嘴,先经理也是卫生系统的朋友。”
侯欢嘿嘿一笑:“岂止是朋友,是亲戚!听说他跟马里红是亲戚。”
一句话戳到了先富来的痛处,他最害怕这一说,连连摆手:“不亲,不亲,是驴尾巴上系棒槌,棒槌上又系棒槌的关系,就是她老公的表哥是我舅家老表媳妇的表哥的表哥……”
大家一听哄声笑了,勇之才也笑道:“是拐弯不少啊!”
侯欢接着说:“不是我喝的多啊,千说万说,你和马里红是一道脉。”
杨晓静忙朝侯欢摆摆手说:“侯子呀,你们喝酒是喝酒,玩笑是玩笑,别掺和公事。”
先富来听杨晓静这么一说,像找到了救命稻草,又两腿扑通跪倒在地上:“我对杨局长是忠心的,对马里红是装样子的……”
侯欢哈哈一笑:“你们看,他又装的,他又装的!”
“快起来,快起来,都几十岁的人了!”杨晓静嚷道。
先富来不起来,仍在说:“我对杨局长是忠诚的,那次‘两瓶半’的死因没弄清楚影响了杨局长当局长,是因为调查组没找到‘两瓶半’的老婆,这一回那个文记者搞调查还是通过我找到‘两瓶半’的老婆才弄清了事实,掀掉了背在杨局长身上的黑锅……”
杨晓静一听惊愕地睁大了一双眼睛,忙对勇之才说:“你快拉先经理起来。”
勇之才欲要去拉先富来还没有过去,侯欢的孩子淘淘过来了。淘淘是个四五岁的小男孩,皮实得厉害,在家常常让侯欢趴在地上当马骑,这会儿就扒住先富来的肩膀往上爬去,两腿夹住他的脖子:“骑马喽,骑马喽!”
先富来哈哈笑笑:“好,好,骑马上街,骑马上街。”背着淘淘跑了。
西北的天气冷得早。樱山的天气今年冷得更早,温度比往年的同期要低上七八摄氏度,还比往年早一周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大雪。
好的是大雪下过之后就出了太阳。太阳一出,雪化成水,到了晚上又结成冰。第二天冰雪又化成水,到了晚上又结成冰,就这样循环着,给人的感觉是冰冷冰冷的。
马里红这个冬天的感觉更是冰冷。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这句话用在她的身上那是再也恰当不过。副局长不当了,副院长没了,天不管,地不收的,没人管了。自从那天向东方宣布取消她副局长试用期以来,手机没响过,家里的电话没响过,更没人往她家里蹦个脚尖。“他妈的,这社会上的人就是这么势利眼!”她越想越气,越气越烦躁。这样,家里的小板凳、洗脸盆,床上的枕头,地上的拖鞋算是遭了殃,马里红抓住什么摔什么,有的还是不止一次地被摔打,一会儿从东边摔到西边,一会儿从西边摔到东边。儿子林林也遭了罪,一个字写错就被拧耳朵,一道数学题做错就得挨耳光,吓得放学也不敢回家,总是赖在小姨家不回。
这之间并不是没来过一个人,是来过两个人的。一个是公安局治安大队的民警来送游海回来。游海到家之后,俩人是谁也不跟谁说话,游海在家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就出去了,她也没找也没问,马里红知道游海那个没囊没气的人死不了。另一个人是医院的水电工。她记得那天有人敲门,她很稀罕,问来人是干什么的,来人说是水电工。她说,我没打电话找水电工。水电工说,是郝朋科长让来的,说是下雪了,让来检查检查暖气管道通不通,她这才想起来郝朋,感叹世界上还有一个好人。于是,她给郝朋打了个电话,问他什么时候空闲来家一趟。郝朋说,现在就有空闲,不足十分钟就到了她的家。
她问郝朋:“小郝,现在人们是不是都看不起马里红了?”
郝朋摇摇头:“没有,你想得严重了。”
“那怎么没一个人来我家了?”她说着伤心地抹着眼泪。
郝朋劝她:“你看看外面,雪厚冰滑,路上都很少有行人,谁还串门呢?”
她不吭声了。最后,郝朋对她说:“别悲观,马姐,想开点。我这话不知说得对不对,人的运气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时来运转的。”
送走了郝朋,还是郝朋的话使她的心开了窍,她突然想起了“一脸嘴”,对,去找“一脸嘴”,让他给算算,前几次他诌得就挺准的。可是这冰天雪地的,“一脸嘴”不会还在那边的树林里,往哪里找?人有很多以往的东西到了关键时候也能回忆起来,她想起来,她当副院长的时候,“一脸嘴”来过家里一次,留下了一张名片,但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甚至早就丢了。于是,她抱着一线希望,翻箱倒柜扒拉了半天,终于在席梦思底下找到了那张名片,名片的颜色已经发黄,勉强可以看见上面的手机号码,不知换没有换手机号,她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一拨拨通了。马里红问他现在身居何处,想去拜访拜访他。“一脸嘴”告诉她,就住在城南八里桥旁边,新华村门牌169号。下雪不出门,一天到晚都在家,什么时候都可以来。
一大早,马里红穿得厚墩墩的,深蓝色的羽绒服,上边戴着灰色的帽子,还系着一条和帽子一个颜色的大围巾,把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两只眼睛。她住的地方距离八里桥有十几公里是需要打的的。她站在街旁硬是拦不住的士,因为街上冰很厚,乘坐出租车的人多,偏偏这个时候出车的人少,所以马里红站在街旁足足等了近一个小时,站得脚都木了,脸都冻疼了才拦住了一辆的士。由于路滑,车速也很慢,到了八里桥的时候已经接近中午。她东找西问,好大工夫才找到了“一脸嘴”住的地方。原来“一脸嘴”只是住在一间破旧的瓦房里,这间瓦房既是灶房又是卧室,还兼卫生间。之所以这样说,是她看见“一脸嘴”的床前还放着一个古式的陶制尿壶。要是往常这个环境是足以使她呕吐的,今儿个她不管这些了,只急着让“一脸嘴”给她占卜问卦。
“大师傅,你说我这命运是怎么回事?”
“一脸嘴”长叹一声:“人的运气从来一盛了又一衰、一衰了又一盛……”说完了一句就闭住嘴不说了。
这道理,他不说,马里红也懂。她现在迫切需要解决的是现实问题,于是就迫不及待地问:“你说小马现在如何能转衰为盛呢?”
顿了半天,“一脸嘴”才慢条斯理地说:“道家至言,人为善,福虽未到,祸已远;人为恶,祸虽未到,福已远;道高龙虎伏,德高鬼神钦。”
马里红听到这里脸红了。过了一会儿,马里红又说:“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知道以后怎么做就是了,我想知道的是,我眼下的事有治没治,当官的事还有没有希望?”
“你问这个嘛,”“一脸嘴”说着在门后面摸出了一根五尺长、大拇指粗,已经磨得光滑泛黄的竹棍说,“走吧,你跟我来。”
“一脸嘴”说完拄着竹棍当拐杖往门外走去,马里红乖乖地跟在他身后,心里想:他要玩什么把戏啊?
“一脸嘴”带着马里红往他家的后面走去,这是一大片的空地,像是撂荒地,因为偏僻很少有人从这里走过。一直走了三百多米远,“一脸嘴”站住了,马里红看看周围,看远处的山是雪,看近处的地上也是雪,真是白茫茫的一片银海。白绒绒的积雪在太阳的照射下熠熠闪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马里红站在那里,盯着“一脸嘴”,看他如何表演。
“一脸嘴”定了定神,说:“你看着,你睁大眼睛看着,我写一个字你看看。”
“嗯。”马里红竭力地睁大了眼睛。
只见“一脸嘴”大喝一声:“嗨!”同时,挥动着手中的竹拐棍,在雪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止”字。
“没有希望了?”马里红有些丧气地问。
“一脸嘴”眼斜着马里红一声冷笑,把手中的竹棍递给了她:“你自己来,添上一笔,看看会是什么字?”
马里红接过竹棍,左看看右看看,只能在“止”的上面添上一横画,于是就在“止”的上方用力地画了一横:“这不成了‘正’字吗?”
她用奇异的目光看看“一脸嘴”,“一脸嘴”神秘地一笑:“一止为正啊!”
马里红略带惊喜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啊?”
“你仔细品磨品磨吧!”“一脸嘴”不往下说。
马里红却急着往下问:“大师傅,你说这‘正’是给我正名啊,还是扶正啊?”她不相信地摇摇头:“我原本只是个副局长,能官复原职就不错了,还能当正职?”
“那就看你自己的修炼了。”“一脸嘴”终于说出一句话。
“大师傅你真神奇,要传你就给小女子传个真经吧!”马里红乞求道。
“回到房子里再说吧!”
“一脸嘴”前面走,马里红紧跟在后边,又回到了那间瓦屋里,到了瓦屋“一脸嘴”却又不吭声了。马里红明白了,从兜里掏出五百元钱递了过去,“一脸嘴”蔑视地看了一眼:“图个吉利吧!”
“好,我明白!”马里红又添了一张一百元,“六六顺,是吧?”
“其实,你还欠我有账,前年我指点你当上了副局长之后,你就把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