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红心想,不能让这老头子去省医院,得在樱山拖住他,只有拖着,他的病情才能加速恶化。她眼忽闪忽闪劝道:“郗局长,你是老领导了,待我里红恩重如山,里红啥时候也不会忘了你的恩情。你当领导了,别人给你说的是不是真话,我给你说的可是实话。在官场上,得病也得会得,病得是时候可以免灾,病得不是时候就得让位。我听说咱樱山要地改市,上下班子都要调整,路专员就先调走了嘛!你的病本来不大,都是你的心病大,你去华安大医院一检查,现在那医院都是想从病人的口袋里掏钱的,没病说你有病,小病说你大病,让你住医院,知道你是个局长,更不会放过你这条大鱼。你一住院好了,樱山的人就会传开了,各种说法都会有,传得好像你得了多大的病,就会有人觊觎你的位置了!依我看,你的病不大,是心病,想住院就住到上次龚专员住的那个病房去,也跟龚专员一样,晚上来打点滴,白天还去上班,啥事也不耽误……春节前就这样,观察一段看看,没病就算了。”
郗大康沉思了片刻:“好吧,听你的!”
“那我就让那明安排床位!”马里红说着就给那明打了电话。
第二天,郗大康就照龚以群的“模式”住进了医院。马里红为了弥补内心的愧疚,吩咐那明,郗局长住院期间同龚以群住院时享受同样的待遇。她也还是每天晚上到病房里看望一次,有时还亲自送来鲜花,郗大康也挺感动的,就安心地住在这里治疗。
马里红一连几个晚上都做噩梦,她梦见好怕人的蛇盘踞在她的胸上,或是从山顶上跳下万丈深渊,又或是正在河里洗衣服山洪突然卷走了她,还有一些稀奇古怪、斑驳陆离,见也没见过,想也没想过,听也没听过的,使她害了块心病。
这天上午,她给“一脸嘴”电话联系了一次,“一脸嘴”说天不冷时,他都在林子里。马里红到办公室把工作安排了之后,就往林子里去找“一脸嘴”。“一脸嘴”所待的这个林子是位于市区内公园的门外,公园的墙并没有全部用砖头垒严实,而是用栅栏和砖墙间隔着当做围墙,这样一来,公园里的小桥、流水、垂柳、池塘在公园外面就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给人一种静谧的感觉。在公园的南墙根上有一小片小树林,平常这里总是聚集一些人在这里玩牌、喝茶,悠闲地装点着街区的风景。“一脸嘴”为了揽生意特地把自己的摊子摆在靠近路边的一溜儿小树下。马里红自然是不愿站在路边让“一脸嘴”给她解梦,路上来往的人多,人多嘴杂被人看见了不好,再说也不是说话的环境。马里红就拉着“一脸嘴”往那片小树林的深处走去,找来两块石头,俩人坐下。这个时候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阵阵清风吹过送来的花香沁人心脾,马里红坐在那里也觉得挺惬意的。
“怎么样,师傅的话还灵验吧?”马里红还没开始说话,“一脸嘴”就先开了腔。
“灵验!灵验!”马里红知道“一脸嘴”是什么意思,立马掏出了三百元钱塞给他,“酬谢酬谢!”
“一脸嘴”也没客气顺手将钱装进兜里,然后又问:“还有啥事要问?”
“最近晚上总做噩梦,不知道是咋回事。”马里红精神委靡不振地说。
“一脸嘴”想都没想,两眼一闭,信口道来:“梦之来也,妙矣微矣,沓冥而不可捉摸也。繁矣颐矣,纠纷而莫可纠结也,约而言之,其别有六,一曰正梦,安静而梦;二曰噩梦,愕而梦;三曰思梦,平日所思之梦;四月寤梦,觉时所到而梦;五曰喜梦,喜悦而梦;六曰惧梦,恐怖而梦……”
听到这里马里红点点头,也许是的,她那样对待郗大康是良心有愧,又怕露出马脚,终日心里也是沉甸甸的。
“一脸嘴”仍然是滔滔不绝地讲着:“瞽者无梦,愚者少梦。人世间芸芸众生私欲无穷,多不胜数,就会做些千状万态稀奇古怪的梦。常言道,修善德行以消除事端,究竟是凶是吉,都在人自身。士人如果没见恶事就修身洁行灾难自消自灭也!”
“做了噩梦可以破解吗?”马里红问。
“一脸嘴”说:“《养性论》云:有梦不须说,但以清水向东流之,曰,噩梦着草木,好梦成珠玉,既无咎矣!”
“我记在心里了。”马里红点了点头,又问,“师傅,上次你点化的‘一止为正’我当个正院长,但还是副处级干部,最近可能会有个正局长的位置,你看看能成吗?”
“那你靠近我,让我看看你的气色。”
马里红把屁股下面的砖头往前挪了挪。
“一脸嘴”扳住马里红的脸,左看看,右看看,上看看,下看看,仔细端详了一阵子说:“春三月,现白色,旺相也,先是忧惊而后喜;夏三月,额赤色旺也,虽旺主先官非口舌而后喜;秋三月,现黄色者旺也,先号哭而后大笑,吉。现在正是春三月……”
马里红一听,心里琢磨着,“先惊忧,而后喜”,嗯,或许真是这样,郗大康不死前,瞒病还是有风险的,自己自然要担惊受怕,只有什么时候他死了自己接上局长才会喜。
“一脸嘴”又说:“不过我要告诫你一句话:志不可满,欲不可纵,傲不可长,乐不可极。你要审时度势,不可操之过急……因为你虽脸色泛白,但是左边白,右边黑,成了阴阳脸,黑者相生也,故先病而后吉……”
“我自己咋看脸色是一样的?”马里红说。
“一脸嘴”哈哈一笑:“看脸看的是气色,凡人的肉眼只能看见色而观不到气,只有我这超凡脱俗之人方可视之。”
马里红在回去的路上琢磨着“一脸嘴”说的话,似乎是有喜有忧,心里想:这些人的话不可全信不可不信。不过,郗大康患了肺癌是真的,还是要尽快行动,疏通关系,为自己坐上局长的宝座铺平道路,她把可找的人排排队,找龚以群、冉登高是靠不住的,他们都在想自己的事情,还摸不准自己的事在撤地设市调整班子中怎么调整,还是要去华安找人,找能给地委行署领导说上话的人,能压着他们的人,只有把这些人的基础工作做好,将来不管是谁当市委书记、市长,自己当局长的事都能稳操胜券。去华安找人当然是找路安涛、司马凯了。路安韬现在是省委统战部副部长兼工商联主席,正厅级,说话的含金量当然是比以前大大提高了;司马凯这下子呢,还想让她在路安韬面前为他美言,也再不会像以前那样耍奸使猾,自己捷足先登把这两个人抓住,她杨晓静就无机可乘了。
周五的晚上她做了简单的准备就坐上去华安的班车往华安去了,她觉得这么大的行动得绝对保密,风丝不透,所以连司机也不带。
也不知是一夜的颠簸还是夜里没有休息好,天快亮的时候她的双乳就开始发疼,起初是间隔性的像针刺一般的疼,后来是钝疼,就像是锯拉一般,疼得浑身冒汗……这个时候车已经驶入城区但是还没有进站,她决定下车先去医院。于是她喊住司机停了车,打了一辆的士来到了华安市第一医院乳腺科门诊部。这时候还不到八点钟,她足足等了十分钟,医生才来开门。门开了,一群病号拥了进来,医生见她头上冒汗,呻吟着弯着腰,就先给她看病。
“你是怎么了?”五十多岁戴着眼镜的医生问道。
“这儿疼。”马里红指指自己的胸部。
“啥时候开始的?”
“天刚亮时。”
“我问的是你什么时候开始有这样的症状的?”
“半年多了。”
“衣服掀开我看看。”医生用手摸摸她的双乳,“没有异常肿块,怎么这么硬啊?”
马里红不好意思地说:“我做过美体手术。”
“注硅胶了?”
“嗯。”
医生给她开了一堆体检单,让她做各种检查,现在马里红多么需要一个人帮助啊,可是身边没人,她后悔不该一个人来。她强忍着疼,咬着牙一项一项去做检查,先化验,再做B超,又做电脑扫描,最后又做核磁共振,躺在那个只能平躺着一个人全封闭的铁筒里,咚咚咚,哐哐哐,哐哧哐哧,震得她全身都是木的……这时候,她心里唯一的念头就是没有病比什么都好。
下午五点钟的时候,她估计体检的结果都出来了,又来到了乳腺门诊部,医生看看她没有做声。
她急了,问:“医生,我的病情怎么样啊?”
医生看看她,看看手中的各种检查单,仍然是没有吭声。
过了一会儿,医生问:“你的家人呢,让你的家人来。”
这时候,马里红感到情况严重,说:“我是一个人来的,家里没来人。”
“那你家人来了再说吧。”
“我家离华安市几百里,来不及了。”
“华安就没有熟人,没有亲戚?”医生又看看她。
马里红对这种情况见多了,心里一切都明白了,强露出笑脸说:“医生,我是个刚强的女人,什么都不怕,能挺得住,什么病你只管告诉我,吓不倒我的。最严重的莫过于癌症了,我常说,癌症患者不是病死的都是吓死的。我不怕,我能战胜病魔!”
那医生打量打量她,嘿,看来还真是个刚强女人哩!于是委婉地对她说:“你这可能是注入硅胶诱发的乳腺癌。”
“硅胶能诱发癌症?”她疑惑地问。
“会。”医生告诉她说,“医用硅凝胶对原料的要求非常高,需要经过特殊净化处理,才能去除里面所含的三十多种细菌,铜、铁、汞等多种重金属以及各类杂质,如不净化而直接作用于人体,会导致各种并发症。这些重金属中任何一种都能引发癌症。”
马里红听后哭了起来,她后悔不该做那个隆胸手术,导致这么严重的后果,引来这么大的痛苦。
医生说:“你看看,刚才还说你刚强,现在又哭起来。”
马里红一擦眼泪:“那还有救吗?”
医生安慰说:“现在技术先进,对于早期乳腺癌症,采取保乳手术+局部放疗,已经可以替代乳房全切除术,像你这样的情况,去除硅胶加上放疗,问题就可以解决。”
“那就拜托你了!”马里红又是作揖又是打躬。
“不应拜托我,腺术就是乳腺外科的工作了,你抓紧时间跟乳腺外科联系。”医生说着就要关门下班了。
马里红待在外面发呆了片刻,又追上医生问:“这种手术得住院多长时间?”
医生耐心地告诉她,只要手术成功,放疗两三天就可以出院,化疗期间可以不住院。马里红点点头,心想:这样就可以不请假了。马里红从门诊部出来已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她在医院附近的一个旅馆住下,独自一人泪流满面。她做梦也没有想到这种灾难会落在自己的头上,她想起了“一脸嘴”说的话,也不知道他真是神算,还是乌鸦嘴。她决定自己的“病”自己负责,绝对保密封锁消息,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有了第二个人知道就会有第三个人知道……那样很快就会传遍樱山,传她得了这种病令人耻笑不说,有人幸灾乐祸也不说,刺伤林林幼小的心灵也不说,自己想坐上樱山卫生局第一把交椅的希望就会成为泡影。因此,她就决定不告诉游海,也不告诉任何家人和亲友,独自一个人在这里做手术。
第二天一大早,马里红就去医院的住院部办了住院手续,去乳腺外科挂号,缴费。一切手续办完之后,就在准备上手术台的时候,护士让她签一张单子,她把单子按要求签了之后交给了护士,护士一看说家属没签字,要求必须要有家属的签字。她对护士讲自己几百里跑来,不知道得了这种病需要做手术,她也不想拖延,决定尽快做手术,家属还没赶到,请求免了家属签字。
“这个不行。”护士的声音很轻柔却很坚决。
“我自己签字,有什么事情我自己负责,与医院无关,不找医院麻烦。”马里红哀求道。
女护士仍是那种声调:“不用说了,还是等家属来了吧,这种手术是全麻,不签字不做,这是规定,任何医院都是这样。”
马里红无奈地走出医院,她几次想给游海打电话,都摇摇头放下了,不能让他知道。她还是想要绝对保密,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有第二个人知道,就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她打消了告诉游海的念头,要么在华安找位朋友?她想了想,也不行,华安离樱山就这么几百里,现在又是信息社会,有什么传不到樱山?况且现在的人又好奇,你越是叮嘱不要告诉别人的他越是要告诉别人。她想来想去,觉得要想这事绝对保密必须找个陌生人。只有对自己一无所知的陌生人才有可能保守住这个秘密,但是能找到陌生人吗?陌生人愿意干吗?她又一想,现在只要掏钱什么事都有人干,连雇凶杀人都有人干,何况这个……想到这儿她有了信心,拿定了主意。找陌生人总不能到大街上随便去拉人吧?那样的话没准是不开口就把人吓跑了。
于是,她就去背街小巷溜达溜达。她看见几个拉板车的车夫正在街边打牌,看来他们没事干,可以去试试。凑上去一看,一个个黑不溜秋的,一看就知道是庄稼人,和自己不般配。得去找个像城里人的男人。她一打听,勤俭胡同有个劳力自由市场,人们可以到那里自由雇用自己需要的泥工、木工、电工、水工等。她就来到了这里,一眼看见靠在一棵碗口粗的槐树上半躺着一个不足五十岁的谢顶的男人,内穿一件白衬衫,外穿一件深蓝色的半旧西服,面前放有一小块木牌,上面写着两个字:“电工。”
马里红觉得这个人应该是自己物色的对象,便主动上前搭话:“大哥,你是搞电工的?”
“谢顶头”眯着眼:“是的,大妹子要修电线还是修电器?”
马里红说:“你先不要问我要修什么,我问你一个工多少钱?”
“谢顶头”男人伸出一个手指。
“一百元?”
“谢顶头”嗯了一声。
“那你跟我走吧!”马里红觉得不能与他在这里商议,得先领他走再说。
“如果超过五百米路程另加来回打车钱。”“谢顶头”说。
马里红说:“不远,不超过三百米。”
“谢顶头”跟在马里红的身后走。
走了四五十米人不太多的时候,马里红说:“像师傅这样挣个钱不容易,一个工一百元不算多。”
“谢顶头”男人说:“一个工要说不值一百元,主要是两三天不一定能等到一个客户。”
“那也够辛苦了。”
“不辛苦咋养老婆孩子?”
“照你这么说,全家就靠你一个人挣钱?”马里红用慈祥的目光看着他说。
“我是第一批在企业下岗的,老婆又办了病退,孩子们上学还没就业。”“谢顶头”见这女人说话挺随和,自己也就随便聊起来。
走了将近五百米,“谢顶头”站住了:“你三百米远吗,早……早就超过了!”
马里红笑了笑:“大哥,刚才我看见那边人多,不便说话,再说也看不出你人好人坏,听你说说话,看出来大哥也是个热心肠人,想求你给妹子帮个忙!”
“我能帮你什么忙啊?我只会修电!”“谢顶头”愣住了。
马里红没有正面回答,仍笑着说:“大哥,妹子不会让你白帮忙,我给你五百元,只用你写几个字。我看你也不容易,待三两天也不一定能挣五百元钱。”
“谢顶头”发愣了:“我是修电工,咋又让写什么字,我犯糊涂了,还是你糊涂了?”
“你我都不糊涂,大哥!我说了你别害怕。”马里红由笑转为愁地说,“我是个外地人,来华安医院一检查,长了个肿瘤。”她不说是乳腺癌,因为她知道只要是人听了这名词就会恐惧,便用了个中性词。马里红红着眼圈说:“医院做这种手术必须得家属签字,我和丈夫离婚了,孩子年龄还小我怕刺激他,你就帮妹子一个忙,说你是我的丈夫去签个字。”
“谢顶头”男人一听觉得好笑,天底下哪有这么荒唐的事情,又觉得现在街头上的骗子多,这女人会不会是骗子?心情开始复杂起来,摇着头说:“这个忙我帮不上,帮不上,你给我一千元我也帮不上。”说完,那男人扭头就要走。
马里红急得哭了:“大哥,请你相信我,我不是骗子,五百元嫌少,我给你一千元。如果怕骗你,我先给你五百元,签过字之后,我再给你五百元。”马里红说着立刻就从兜里掏出了五百元硬塞到“谢顶头”的手里。
“谢顶头”看看面前的这个女人,说得也挺可怜,再说这一千元对他来说也是个不小的收入,便犹豫着说:“签个字要负什么责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