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软体动物:中国古代文人的B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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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能避水,能避难·钱谦益 (2)

“钱声色自娱,末路失节,既投阮大铖而以其妾柳氏出为奉酒。阮赠以珠冠一顶,价值千金。钱令柳姬谢阮,且命移席近阮。其丑状令人欲呕。”《南明野史》中记录了钱谦益给阮大铖舔屁沟的片段,柳如是成了三陪,陪吃陪喝陪聊,钱老师还嫌自己媳妇坐得离阮大人远,近点近点再近点,柳如是说,再近就坐腿上了。

救了柳如是的是清兵,否则下一步钱谦益让她去给阮大铖陪睡也有可能。南京城破在即,钱谦益不得不再次做出抉择——“仆见大势已去,杀运方兴,拼身舍命,为保全百姓触冒不测”,献城,写降清书,这就是他的选择。再看这一段,“以忠孝名节为己任,大丈夫杀身取义,当轰轰烈烈如疾雷闪电”,这是钱谦益不久前夸顾云鸿的;还有,“偷生事贼,迎降而劝进者,恻隐羞恶辞让之心,盖已澌然不可复识矣”,这是他唾骂软骨头卖国贼的,分裂吧。

在《降清文》里钱谦益是这么说的,“谁非忠臣,谁非孝子,识天命之有归,知大事之已去,投诚归命,保全亿万生灵,此仁人志士之所为,为大丈夫可以自决矣。”看明白了吗,对于名节这种事,别人说啥没用,钱谦益拥有最终解释权。

钱谦益王铎等人的投降,客观上保存了南京和百万百姓,以南明的实力如果抵抗下去,南京又会是下一个扬州。以现今普世的人权价值观来看,钱谦益的选择并不算错,然而他的下一步动作“晓谕四郡速降免戮”就说不过去了。后世有人说,钱谦益以海内大名劝降四方,正是践行了孟子的“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这么说我就无语了,好吧,把史可法定性为绑架百姓生命的恐怖分子吧。

叛国时期的爱情

降清后的钱谦益又得做选择题了,留头还是留发?留发还是留头?王小波说:知识分子最怕生活在不理智的年代。因为生在这种年代,你老得做选择题,而且只有一种正确答案,再说清楚一点:正确答案就是官方答案。

轮到钱谦益答题了,以下是他的试卷——看看《恸余杂记》中这段:豫王下江南,下令剃头,众皆汹汹。钱牧斋忽曰:头皮痒甚。遽起。人犹谓其篦头也。须臾,刚髡辫而入矣。不投水自杀是因为水太凉,主动剃头不是怕杀头是因为头皮痒,当年读到这两段就笑喷了,一点耻笑的意思都没有,只是觉得软骨头软到这么老可爱这么不招人恨的,中国历史上唯此一人。

南明小朝廷被消失后,钱谦益应诏去北京担任副总编辑,具体工作就是修《明史》。柳如是没去,留在了南京。等老钱再返家时,一顶绿帽子已悄然上顶,你叛国,我判你,不知道柳如是是不是这么想的。李清的《三垣笔记》中说:柳如是趁丈夫不在,和郑某(一说姓陈)通奸,被钱谦益的儿子抓了个现行,钱子告官捕获,当堂把那个偷腥的乱棍打死了。钱谦益闻讯赶到家,儿子请安也不见,跟朋友说:“当此之时,士大夫尚不能坚节义,况一妇人乎?闻者莫不掩口而笑。”《荷牐丛谈》里跟这个情节差不多,但最后一句点评却截然不同,“此言可谓平而恕矣。”徐树丕《识小录》“再记钱事”一条里又有不同,内有钱谦益给儿子钱孙爱的几句书信摘录:“柳非郑不活,杀郑是杀柳也,。父非柳不活,杀柳是杀父也。汝此举是杀父耳。”措辞相当严厉,如果这几句是真的,钱老爷子的爱情就太震古烁今了佩服佩服必须佩服。

这桩桃色新闻后来还引发出一起灵异事件,钱谦益的儿子给他生了个孙子,这孙子长到八岁,突然说看到了好多无头无脚的人,其中一位就是跟柳如是偷情的死鬼。七天后这孩子就死了,这段小文的最后一句是“果报之不诬如是”,大概意思就是这事没报应到柳如是身上,她是无辜的。这个故事来自清人笔记叫《虞阳说苑》,有兴趣可以去考证一下真伪。

陈寅恪先生的考证是,钱谦益的儿子钱孙爱生性懦弱,和小妈柳如是关系也一直不错。证据是柳如是临死前的遗嘱,嘱咐自己的女儿,要“视兄嫂如视父母”,所以多半是钱谦益的原配陈夫人一党怂恿或者冒钱孙爱之名去告官的。而《荷牐丛谈》的作者林时对最看不上钱谦益,却居然说“此言可谓平而恕”,说明在这事上也认为钱谦益做得无可挑剔,是纯爷们。陈寅恪自己的态度则是:一扫南宋以来贞节仅限于妇女一方面之谬说。

以上这段公案和陈寅恪先生这句话,抄送广大已出墙和跃跃欲试准备出墙的红杏。

拐杖失而复得事件

顺治年间,吴梅村接到来自朝廷的一纸通知,让他去当国子监祭酒。不去的话倒可以保全名节,但多半是个死,也可能不用死,让你生不如死也大清朝也很擅长。吴大才子权衡再三还是答应了,朋友们就在虎丘办个饭局给他践行,吴梅村人缘好,得讯后来了大约一千人,弄成了个超大型饭局。席间一少年书生递了个纸条,打开一看吴梅村就开始找地缝——“千人石上坐千人,一半清朝一半明。寄语娄东吴学士,两朝天子一朝臣”。

江左三大家里,吴梅村脸皮比钱谦益和龚鼎孳要薄,而且此人除了当了几天清朝国立大学校长,没什么劣行。但即便是这个短暂的校长经历,也让他无地自容到死。去世前写了首诗,可以看出此人内心极苦,“忍死偷生廿载余,而今罪孽怎消除,受恩欠债须填补,纵比鸿毛也不如。”钱谦益挨的贬损就更多了,据说他有把拐杖,刻着孔子的名人名言,“用之则行,舍之则藏,唯我与尔有是夫”。某日这根手杖消失了一会儿,再出现时多了一行字,也是孔子的话:“危而不持,颠而不扶,则将焉用彼相矣”,翻译过来就是:晃晃悠悠快摔趴下的时候你不搭把手,真摔了个嘴啃泥了你也不扶起来,那我要你有啥用啊!

清人孙静庵有本《栖霞阁野乘》里有一条,说是有个黄叶道人叫潘班,平日爱组织派对,有一“林下巨公”年纪最大学问最好,所以每次都是“座上宾”。有一天潘班喝HIGH了,拍着“巨公”的肩膀叫哥,老头又气又笑,说老夫我都七张多了,你个小兔崽子怎么论也得管我叫大爷吧。潘班醺醺然道:咱不那么论,你在大明的工龄不能挪到大清,我是顺治二年生的,你是顺治元年投降的,所以我叫你声哥,有啥问题吗?这个“林下巨公”就是钱谦益。连作者孙静庵也觉得潘班不厚道不积口德,真不敢想象钱老爷子是怎么下得台阶,估计是气摔下去的。

还有个更狠的典故,被收入《古今笑话集》。说是钱谦益在虎丘碰上一书生,书生见他穿的衣服没领子,可是袖子却又宽又大,就问何故。老钱说,没领子是清朝特色,宽袖子是明朝特色,我设计这服装表示老夫我走的是具有两朝特色的怀旧主义道路。书生嗤笑一声长躬到地,说:闹半天您老就是传说中的“两朝领袖”钱牧斋先生啊!另有一则关键词也是两朝领袖,男一号是洪承畴。某天洪承畴和人下棋,突然想起这天正是谷雨,就口占一上联:一局妙棋,今日几乎忘谷雨。另一位马上下联出口,“两朝领袖,他年何以辩清明”,太狠了。洪承畴啥反应没交代,估计是紧咬牙关回家吐血去了。

吴梅村、钱谦益以及洪承畴的故事告诉我们:你可以不在乎身后洪水滔天,洪水滔天也不管你在乎不在乎。

生同衾死不同穴

“牧斋之降清,乃其一生污点。但亦由其素性怯懦,迫于事势所使然。若谓其必须始终心悦诚服,则甚不近情理。”这话是陈寅恪先生说的,基本准确,钱谦益确实不是始终心悦诚服。他的怯懦是真的,心悦诚服是假的,骑墙是真的,屈附阮大铖是假的。还有一样真的,就是一直搅扰他至死的不安。

钱谦益自己怕死,也怕别人死。假如有幸生在一个只剥夺自由不搞肉体消灭的时代,或许他是个意见领袖。不过这只是善意的假设,有些文人的底线会随着时代的不同而调高调低,不能堪破生死的,也未必能闯过名利关。甘心做豢养动物的文人从来不缺,吃着高级狗粮养得脑满肠肥的知识分子一坨一坨的,写不痛不痒的文章,拍不咸不淡的马屁,主子有需要了,就扑过去咬上两口。这种人能够适应不同的时代,主子常换,而狗粮常有,就可以高歌今天是个好日子,赶上了盛世咱享太平。所以这种人基本没有不安,即使偶有不安也只是因为主子的脸色有变。

晚年的钱谦益,暗自资助抗清人士,几乎家财散尽。这一点跟龚鼎孳差不多,都结交反政府分子,都照死里花钱,有点赎罪的意思,心理学里也支持这种判断,通常内心有愧又没别的渠道弥补的,就拿钱找补,很多首善就是这么炼成的。

钱谦益晚年受到的最后一次重击是绛云楼的一场火灾,多年的藏书烧光,对他的打击比家财散尽还大。老头眼见大火吞噬自己辛苦收藏的珍本、孤本,捶胸顿足扯胡子,虽然还能发点豪言,比如“天能烧我屋内书,不能烧我腹内书”,但肚子里有块垒挤占了空间,存书毕竟有限。曹溶曾找他借两本书,钱谦益有,却舍不得外借,结果烧了个干净。火灾后曹溶来访,老钱委委屈屈地道歉,你要借的那两本书我都有,没舍得借你,你看,报应了……

在他去世之前,常熟当地的盐官想请他写几篇文章,润笔是一千两银子,这笔钱赚到,棺材本就有了。可是此时的钱谦益已经八十三岁高龄,提笔的力气都没了,怎么办呢?正好黄宗羲来串门,钱谦益这个老可爱就耍了他这辈子最后一次无赖,找家人把黄宗羲反锁,不写完不让出来,用这种办法催稿的编辑举世罕见,如今的编辑同行可以师法之。黄宗羲虽无奈却有才,半个晚上就把几篇文章搞定。交稿之后钱谦益非常满意,八十老翁颤巍巍深施一礼,说:你最知我,死后的墓文,就不托他人了。但事后钱谦益的儿子没找黄宗羲,黄的态度是“使余得免于是非,幸也”,从这句话似可看出,黄宗羲虽然和钱谦益过从甚密,但多少还是有些隔阂,老钱毕竟是个有历史污点的人啊。

死后的钱谦益和原配合葬,墓碑上只有“东涧老人”,其他名字名号都无,可能是怕愤青砸碑掘坟。百米外的虞山脚下是柳如是的墓,生同衾好办,死同穴太难,钱柳活着的时候敢离经叛道,死了就由不得他们,想念对方了,还得求土拨鼠帮忙捎个信,为之一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