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阮大铖《咏怀堂诗集》离居何必赋招魂,农圃如今道亦尊。鸡肋久捐尘外梦,鸱夷况有眼前樽。一林明月碧如此,六代寒山青不言。多少军烽连野哭,牛衣飒沓亦君恩。
活着轰人死后驱鬼
阮大铖,字集之,号元海,石巢,晚号“百子山樵”。《明史》中白纸黑字写着,阮大铖是安徽怀宁人。这个籍贯据说是《明史》主编清朝大学士张廷玉给改的,改之前阮大铖是桐城人。二百六十多年后,怀宁人不干了,要将阮死鬼驱逐出境。阮大铖活着的时候就被轰鸡似地赶来赶去,想不到死后居然没地儿定居。
民国四年,也就是一九一五年,这一年发生的事很多,比如留日学生抗议《二十一条》,袁世凯称帝,孙中山发表《讨袁宣言》等等,件件都是大事。相比之下,怀宁发生的“驱阮事件”非常之小。当时,有数百文人人上书当地政府,强烈要求把阮大铖赶回桐城,还在新版县志里特别加注:“旧志云明季阮大铖自号百子山樵,辱此山矣。大铖实桐城人,今礼部题名碑及府学前进士坊可考也!”这些前清举子秀才的考证依据出自《明史·马士英阮大铖传》,里面有一句“同邑左光斗为御史,有声,大铖倚为重”。怀宁文人据此称:既然与桐城的左光斗是老乡,那阮大铖毫无疑问是桐城人。而修史的张廷玉也是桐城人,之所以把阮划到怀宁,就是因为怕阮大铖给老家丢人,所以利用工作之便给阮改了籍贯。
从郑雷先生的《阮大铖丛考》中看到,桐城派晚期文人马其昶的书里有一卷《阮巡抚传》,阮巡抚就是嘉靖年间当过浙江、福建两省巡抚的阮鹗,在明史里被列入严嵩一党,他能当上巡抚首先是有抗倭功绩,不过确实跟赵文华和胡宗宪有莫大关系。阮鹗有个孙子叫阮以鼎,就是阮大铖的伯父。阮大铖幼年就过继给了阮以鼎,万历二十六年,阮以鼎中进士,之后十二岁的阮大铖跟着继父迁到怀宁。照“籍贯”的现代汉语解释,说阮大铖是桐城人没错,说他是怀宁人也没错,前一个是祖籍,后一个是户籍所在地。
一九一五年的国人还比较迂,不像现在这么想得开,前阵子山东阳谷、临清和安徽的黄山为争西门庆故里上蹿下跳,打得不亦乐乎。西门庆不过是一小说家虚构人物,而且又是奸商又是流氓,还是个地方黑恶势力代表,就这么一个人,居然被三地抢得打破脑袋,阮大铖好歹是一才子,还是中国戏剧史上不可回避的大剧作家,可是民国四年时的怀宁、桐城却推来推去都不想要,简直太傻了,不知道历史名人就是“鸡滴屁”吗?
郁达夫说,“江山也要文人捧,堤柳而今尚姓苏”,这句诗基本可以解释如今为争名人故里打破脑袋的现象,郁老师可没说只有名声好的文人才能“捧江山”,所以回头建议我那位肃宁籍的同学给他家乡的“父母官”建议建议,为肃宁申请个“魏忠贤故里”。
夏完淳的辩护词
阮大铖被列入《明史·奸臣传》,主要是“沾”了亲密战友马士英的“光”,和“托”了东林党人的“福”。万历四十四年,阮大铖和马士英同科进士及第,天启初年刚被拔擢为给事中就丁忧回家了。那时的阮大铖,还属于“东林青年团团员”,领袖高攀龙的高徒,铁血斗士左光斗的老乡加哥们,绝对的根红苗正。
天启四年,阮大铖接到左光斗的通知,说吏部都给事中的职位空出来了,按照排队顺序轮到了阮大铖,这绝对是个可以让他蹦起来的好消息。吴梅村去过阮大铖家,在他的《鹿樵纪闻》里说阮同学考上进士之前,书房门口有一副联:有官万事足,无子一身轻。顺便说一下,阮大铖真没儿子,后来挑了个叫“百子山”的地方隐居,就是没儿子急的。只有个女儿叫阮丽珍,听名字比李丽珍还软。
没儿子没办法,官得弄个当当,所以吴梅村说,阮大铖就这个追求,一铁杆“官迷”。然而现实很残酷,他的老师高攀龙与顾宪成等人一合计,觉得还是魏大中的东林“党性”更强,后来魏大中跟魏忠贤一党死磕把命都赔上了,也证明高老师没看错。不过这是后话,被魏大中顶了缺的阮大铖去了工部,明史里说他马上到魏忠贤那告状,才抢回了吏部的职位,随即加入阉党。但又“畏东林攻己”,不到一个月就辞职回家了。读到这疑点重重,首先阉党就那么好入,也不考察?土匪还知道考察地下党呢。再有,魏忠贤会那么快就新任阮大铖?他可是高攀龙的学生。其次,既然好不容易抢回了吏部的工作,又傍上了魏忠贤,又怎么会轻易辞官?
最可能成立的解释是排挤,阮大铖和魏大中的争官,打乱了东林党下一步的党争大计,这属于不识相、不讲政治,你是我党的人没错,但你不服组织分配,我党就要把你开除出去了。
无奈返乡的阮大铖,不仅恨上了左光斗,连整个东林集团都恨上了,不过恨是心理活动,尚不代表有什么具体行动。他跟亲友说,回家就回家,姓左的命未必就比我好。结果让阮大铖“不幸言中”,两个月后,杨涟上疏弹劾魏忠贤,随即左光斗、魏大中和杨涟被免职,第二年六月,“六君子”全部入狱。魏大中的儿子后来说“父兄死于怀宁”不知是谁授意的,其实阮大铖有不在场的证据,魏大中入狱之前他还在怀宁写诗琢磨剧本。而且当时朝廷里波诡云谲,京官都避之不急,以他的在野身份,一没这个能量,二没这个胆量。
此后为阮大铖平反最有力度的是夏完淳,这个少年几句话就撩开了东林老人们皮袍下的“小”,他说阮大铖是小人没错,不过说他阿附魏忠贤就是欲加之罪了,东林党人恨阮的根本原因,就是阮大铖在《合计七年通内神奸疏》里说了一句能把东林党人气死的真话:杨涟左光斗跟太监王安私通款曲,与崔呈秀跟魏忠贤私通款曲,都是有实权的大太监,有什么实质性的区别吗?
夏完淳,夏允彝的儿子,陈子龙的学生,也是东林系的。小夏之所以成为英雄,不光是因为他十六岁抗清殉难,还因为他坚守了一个常识:即使是小人也不能给人扣屎盆子。
君子也会泼粪法
阮大铖第一次辞官回乡时走的京广线,路过涿州顺路去文友冯铨家串了个门。冯铨是后期阉党的重头人物,但冯帅哥当时还没“入党”。多年以后,这次访友成了顾炎武黄宗羲等人咬定阮大铖是阉党的一大证据,于是在他们的描摹中:跪在路左的冯铨,身边多了个阮大铖。
阮大铖在南明小朝廷上班时曾自辩过这事,“铖与相国冯铨有文字交,归过涿州,一晤即行”。另有史家考证,魏忠贤涿州进香拜的是碧霞元君,时间应该是在四月中旬,而阮大铖二月就离京了,他不可能在冯铨家赖上两月不走,所以“跪谒魏珰叩马献策”的是冯铨的个人行为,时间也在阮大铖走后。写《酌中志》的太监刘若愚,之前是伺候魏忠贤的,涿州之行他多半在场,书里边记得很清楚,给魏忠贤下跪的只有冯铨。阮大铖虽然辞职,官衔还在,如果当时他也跪在冯铨身旁,刘若愚不会忽略不计。
所以啊,虽然东林党人个个忧国忧民胸怀天下,也会用不那么君子的手段,比如把阮大铖和冯铨扯在一起,前者加入阉党的可能性就加大了。千古不易之理,想把你搞臭,没有比把你跟屎放一堆儿更好使的法子了。
《明史》中载,六君子死难后,东林党损失惨重,赋闲在家的阮大铖和朋友聊起这事“栩栩自矜”,那时还是他哥们的钱秉镫在《皖髯事实》中描述:“大铖方里居,虽对客不言,而眉间栩栩有伯仁由我之意,其实非大铖所能为也。”“栩栩有伯仁由我之意”,这句话倒是勾勒出阮大铖的小人嘴脸,但幸灾乐祸是有的,要据此判定左光斗魏大中等人是死在他手上,那也太抬举他了,当时的阮大铖还不是南明的阮尚书,没那么大本事。因此钱秉镫说,“其实非大铖所能为也”。研究南明史的顾诚教授也说:“阮大铖为人小有才,本非志节之士,这是一回事,他的列名魏忠贤逆案是否恰当又是一回事。”
王绍徽是铁杆魏党,此人最大的“成就”就是为半文盲魏忠贤编辑了一本《点将录》,内有东林党人总计一百零八位,而阮大铖的名字就赫然在列——“天究星没遮拦穆弘”,排名还挺高,东林好汉中坐第二十四把交椅。阮大铖后来拿这个给自己辩论,“浪子燕青”钱谦益也没表示反对。此处的疑点是:以钱谦益当时的身份、名气,竟然名列天罡最后一名,似没道理比阮大铖排名还低。
假如钱是为了阿附阮马撒了谎,那么生于崇祯二年的复社后人朱彝尊应该不会刻意去帮阮平反,他的《静志居诗话》里写到,没遮拦穆弘就是阮大铖。而作《先拔志史》的文秉却说点将录里的没遮拦穆弘是刘宏化,那么必有一个版本的《点将录》被篡改了。据当代史家汗青老师考证,文秉看到的版本,是“各以恩怨为增损”之版本。看到这就知道了,中国历史为啥这么乱套,很多时候拿史笔的跟扶乩的一样,都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写,非常不靠谱。
治小人不宜过激
被崇祯列入“钦定逆案”名单的阮大铖,罪名是“结交近侍”,属于模糊学定罪,因证据不足所以列入“次等”,给了个“坐徒三年纳赎为民”的处分。《明史》里有关阮大铖结交近侍的记录也很模糊,说他每次去见阉党首脑,必买通小太监,把自己递上去的名片高价回收,相当于现在买通网监删掉对自己不利的帖子。
总之阮大铖的官是当不成了,万幸的是他不缺钱,赎了个自由身。黄宗羲觉得处理得太轻,说“既不足以制小人,徒使小人百计翻之”。这点倒让黄宗羲说中了,回到老家的阮大铖确实不甘心,仗着自己能吹,就对外放风“我要翻案啦,我要被重新起用啦!”很能骗一些愚夫愚妇,都以为他中央有人,上访多年未果的就傻乎乎地给他送礼,跑官买官的更是送来重金求他打点,几个月之内居然收了数万两银子。不过他收了钱没办事,结果激起民变,要不回钱来的排好队游行示威,口号是“杀了大铖阮,安庆才平安”,把他轰出安庆,赶到了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