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画坛大隐李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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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最后的孤独

没有遗言的诀别

李琼久晚年,眼疾加重(此时所画常题“半盲人”)并伴有日趋严重的心脏病。

1986年春天,由于心肌疾病突发,李琼久被送进峨眉解放军四〇医院抢救,经过精心施治,方捡回一条老命。

1987年,出院康复不久,李琼久不顾劝阻,率弟子们再度南游诸省。由于消化不适,又引发了心肌病。

李琼久的最后时刻终于步步逼近。

1990年11月9日,又一个寒雾笼罩的日子,天刚蒙蒙发亮,在寂静得令人窒息的大佛寺山上,文管所办公室的写字台,山上唯一的一部电话响个不停。值班人拿起听筒,原来是成都的长途电话:李琼久病危,现正在省人民医院抢救,要黄馆长通知学生火速赴蓉探望。并再三叮嘱,如来迟了怕见不到最后一面。

得到急电,黄高彬预感事态严重,立即派了一台十八座的面包车,率卜敬恒夫妻、盛志中夫妻及画院的吴跃、何兆民等人,直奔成都。赶到医院时,气息奄奄的李琼久已躺在重症监护病房。大家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只能透过隔离窗焦急地张望。医生告诉黄馆长,病人情况非常严重,现在需要观察静养,不能让他说话,也不能让他翻身,否则只会加重病情。

见病情有些稳定,在黄高彬的再三要求下,医生才允许他一人进去探望。见老友近前,李琼久睁大双眼正要说点什么。黄高彬急忙阻止:“医生要您别说话,别动!”接着,他亲切地贴近老友耳朵安慰道:“你的病不要紧,现在主要是安心静养,卜敬恒两口子、盛志中两口子和你的学生都看你来了,医生不让进,他们都在外面等着。”李琼久平静地说:“我的病是突发,没有什么不得了,何必兴师动众,过几天就好了,叫他们都回去。”站在一旁的医生急忙劝阻,终止了他们的谈话。黄高彬坐了几分钟,就被医生叫出了隔离室。

在休息室中,何国曦面容憔悴,疲惫的两眼不断垂泪,在黄高彬和众人一番劝慰下 ,好歹才安静下来。大家听从黄高彬安排,先让师母何国曦找个地方休息,然后安排李素兰(李琼久侄孙女、卜敬恒妻)与葛小灵白天值班,晚上由卜敬恒等轮流守护。

当日下午,李琼久清醒过来,见侄孙女和葛小灵泪汪汪地守护在床前,便平静地说道:“我的病很快就会好,你们回去吧,守在这里干啥 ……这几天大佛寺的菊花已开了,等几天我的病好了,就回去把嘉州画院那块牌子重新写一块。”(在嘉州画院成立时,笔者见老师写的嘉州画院牌匾上“州”字有异样,便请教有何出处 师答:“那个字被匠人刻颠倒了,也只好将就。”)李琼久弥留之际,面对人生的最后落幕,他仍在不停地奔走,最惦念的,仍然是他割舍不下的嘉州画院。而这,竟成了他临终时最后的诀别。

次日清晨,守候老师整夜的卜敬恒睁开了惺忪的双眼,当他将迷迷糊糊的目光移到仪表屏幕上,见微弱起伏的波纹颤动了几下之后,就再也见不到起伏的迹象了。1990年11月10日凌晨6时,李琼久的生命之火就此熄灭。噩耗迅速传出,大家强忍悲痛,很快集中到医院,一边安慰着悲痛欲绝的师母,一边听老馆长噙着泪水安排善后事宜。

李琼久的亲友和弟子们兵分两路,一路随车辆将遗体运回乐山,准备举行追悼会;另一路的卜敬恒、吴跃,到省川剧团取回举办李琼久画展后保存在王道正那里的四十一幅遗作,何国曦说:“李老师在世曾说过,将这批画捐赠国家。”(后来,在“纪念李琼久逝世一周年”会上举行了捐赠仪式,官方承诺给李琼久盖纪念馆,并奖励家属三万元。奖金当场兑现,但盖纪念馆之事却如泥牛入海,直到如今,毫无消息)

未完成的夙愿

满怀壮志的艺术家,绝然不会想到,八十岁之后,死神就已慢慢向他逼近。在离开人世的前一段时日中,李琼久还充满信心,筹算着十年规划,准备在有生之年轰轰烈烈地大干一场,用最后一搏去实现心中的三个夙愿。

一、著书立说。将一生艺术实践和理论研究整理成文,惠及后人。

二、再上台阶。自1978年《西行纪游》实现了第三台阶的跨越,十多年后,书法、山水、人物、花鸟已炉火纯青,完成了第四台阶的自我超越,将他的艺术推上了辉煌的巅峰。然而李琼久仍雄心勃勃,期待着更大的超越。

三、走出国门。为圆年轻时代旧梦,准备带一批作品出国巡展。

正如学生苏国超回忆的那样:“老师在去世前一月,到我这里谈起了他的十年规划,打算到常人不及之地去发掘宝藏;把数十年书画上的得失用文字整理出来留给后人。还满怀激情写下‘横冲直撞开辟世界,翻天覆地大干一场’的条幅,并说这是他最新的想法。”

弟子陈泽生回忆说:“在老师去世前,我到高北门他家去看望。他对我说,还想上峨眉山看看‘八十四盘’,复一下眼,说他已酝酿了四五年,在艺术上还想再上一个台阶。”

弟子田文君说:“老师去世前到过我这里,谈到他的打算时说:‘我到成都一个朋友家中住一段时间,搞一批创作。看来你这里条件还不错,如成都不行,就到你这里来……现在回过头来看,我过去画的一些东西还不够成熟,我已经酝酿了好几年,现在腹稿已打好了,开年到你这里来画一百幅画,出去(指出国)搞个画展。’谈到眼前的想法时,他说:‘我看了张大千的画,他晚年在尝试泼彩,有些新意但不成熟,还没有达到一定境界。目前我想在色彩上有所突破,但岁数大了,怕以后画不动了。’据说有人给他联系了到泰国、中国香港和东南亚去展出。”

为实现最后夙愿,李琼久移师成都,想找个没有干扰之处,作艺术生涯中最后一搏。

1990年10月,李琼久携何国曦搬迁至借居的蓉城新居。陪同的田文君、吴跃等,好不容易才将一大堆行李搬上六楼。在学生搀扶下,李琼久拄着拐杖歇息了几回气,终于爬上了六楼。坐在沙发上,他气喘吁吁地说:“上来不容易,上来就不想再下去了。”果然,住在那里的二十几天,李琼久再也没有下过楼,直到11月9日凌晨心肌病复发,被送到省人民医院抢救。

李琼久临终时,安详地合上了双眼。也许他实在太累了,只是微微闭上了困倦的双眼,平静地进入梦乡,不让人们打搅他,待梦醒后又收拾行囊,继续跋涉未完的征途。然而死神来得如此突然迅速,以致老人来不及攀上新的高峰,来不及收拾未完的画稿,来不及漂洋过海、实现年轻时的梦想,更来不及留下只言片语的遗嘱。

此心光明,亦复何言。临终前,李琼久没有为自己留下一张书画,也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就此停下了征途中匆匆走着的脚步。

艺术家走了,留下人世带给他的荣耀与耻辱,褒奖与苦悲,以及满腔未酬的壮志,单身孤影默默地离开了这个令他爱之至深、痛之至切、盼之至殷,永远也琢磨不透的世界。

挽歌

庚午秋月,阴雨绵绵,愁云锁天。

当李琼久先生病逝的消息传来,峨眉肃然、岷江呜咽。哀嘉州痛失栋梁,哭民间难留英才。

设在乐山市群众艺术馆内的灵堂,高悬“沉痛悼念人民的艺术家李琼久先生”的横额,挽联为:

生于淡泊归于淡泊无为却有为,

来也太虚去也太虚大象而无形。

自发前来悼念的人们络绎不绝,将大院围得水泄不通。从老家蔡金场携家带口赶来的父老乡亲们与这位家乡亲人辞行;弟子们佩戴白花,叩头拜祭;政府的、民间的,各行各业的人们,都送来了哀挽的花圈;弟子故友,从北京、成都、内江、自贡等地赶来悼念。出殡前一天,群众艺术馆内花圈堆积如山,直摆到了艺术馆外面的叮咚街两侧。

11月16日,满载花圈和送葬者的几十辆汽车跟随着灵车,经市区向殡仪馆缓缓驶去。沿途街巷,市民肃然,向这位可爱可敬的艺术家作最后的告别。举城致哀,盛况空前。

在乐山殡仪馆举行的追悼会上,时任乐山市委宣传部部长致悼词:“李琼久先生尽管经历了坎坷不平的道路,仍然执著地追求艺术进步,坚持用他的笔为社会主义、为人民服务。他用苍劲的笔墨,尽情地抒发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堪称一代大师。”

在鲜花丛中的遗体前,人们默哀、洒泪、鞠躬。

随后,《乐山日报》这样报道:“乐山市各界在殡仪馆为著名书画家、美术教育家李琼久先生逝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市人大常委会主任杨家全、市长佘国华、驻军首长桂全智大校等出席,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李吉荣代表治丧委员会致悼词。”

为李琼久逝世送来花圈,发来唁电、唁函的各级领导和各界人士有:杨汝岱、张爱萍、李真、傅全有、侯华、华君武、何郝炬、谭启龙、鲁大东、杨超、许川、张力行、马识途、李少言、马克、刘文西、佘国华、陈德玉、李兆亮等。发来唁电的单位有:《人民日报》、中国美协、中国美术馆、四川省文联、省文史馆、四川省美协、四川省诗书画院、四川省文化厅文物处、武警四川总队、四川郭沫若研究会、中国美术馆、京西宾馆、北京饭店等。《乐山日报》称:“李琼久先生逝世后,市委书记郭金龙、宣传部长李吉荣等领导同志专程看望了李琼久家属,进行了慰问。”一代宗师倒下,艺术家走完了大起大落、大悲大喜、充满传奇的一生,悠悠岁月也徐徐落下了李琼久时代的帷幕。

但是故事到此并没有结束。按中国人的传统习俗,讲求入土为安,让逝者长息,生者心安。然而后来事情却发生了戏剧性的转折。

原来,追悼会后,李琼久的骨灰放在殡仪馆一直无人问津。盛志中回忆说:“当时由我去联系殡葬,在那里留下了我的电话。一天接到殡仪馆来电:你们为啥还不来取李琼久的骨灰盒 放在我们这里办公室桌上一个多月了,无人来领。这是乐山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追悼会,但人死后骨灰盒都无人来领,也是乐山有史以来第一次,还当不了一个农民老头儿。”盛志中立即骑自行车去认领,但要付清殡葬费用后才让取走。他与李琼久生前的单位联系,单位不愿出钱,无奈之下请黄高彬出面,最终才由大佛寺文管所付费后,领回骨灰盒。

李琼久的骨灰盒放在何国曦家中。几个月来,何国曦心神不宁,摔了几次跤。亲人们说,骨灰盒放在家里“不吉利”,便转移到岷江东岸一间无人居住的宿舍。不久何国曦感到,骨灰盒放在那里也不是办法,便打发人找来盛志中夫妻和黄高彬,商议找个地方埋葬,入土为安。于是去明月公墓选了一块风水地,倒还理想,但要一万多元,家属嫌费用太昂贵,不肯出资。于是,黄高彬与盛志中商量,只好悄悄地安放在大佛寺。夜里黄高彬叫人在大佛头后崖壁处掘了一个刚好放得下骨灰盒的石窟,由盛志中写了碑文用水泥封上,里面还放了两支李琼久生前用过的毛笔,既成事实,日后也不好有人追究。不管怎样,李琼久终于回归了嘉州画院,与千年大佛同续香火。也不失对逝者一个交待,对生者一个慰藉。

然而好景不长。几年后,黄高彬馆长退休去世。大佛寺以整顿旅游秩序为名,通知何国曦如期迁墓,限期内不迁,按无主坟丢弃。何国曦含泪召集众弟子商议,各人出资三百元,筹划为老师重找墓地安葬。之后由盛志中设计坟墓图纸,并找到东方佛都负责人梁恩明商议安葬在佛都内。梁要求由已退休的原宣传部部长张浩先生做中间人,才同意接纳。盛志中回忆:“梁恩明说:李老师是个文化名人,与冯宜贵(原四川美院副院长、雕塑家)葬在一起,也是件好事。并愿意花三十万元在山下盖一幢嘉州画院博物馆。” 盛志中写了一块简单的墓碑,说:“这块碑石不太好,在刻的时候就断了,用水泥粘合后,暂时草草安葬,过渡一下。”岂知,由于诸多原因,李琼久就这样草草地被遗弃在这长满野草的小土堆下,度过了二十几个寒碜春秋。

正如乐山文史专家毛西旁先生在悼念李琼久挽联中所叹:

江山如画,嘉郡一代画家从兹去也!

人生若梦,画坛半世,梦境宁不恶乎。

又云:

花圈长越一条街,几个悼者入梦闱

一双慧眼君携去,怎说人间是与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