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解码
今天,当我们拾起这段尘封的历史,把目光投注李琼久为这时代留下的足迹,我们不难发现,一个从巴蜀边沿之地走来的艺术家,怎样用他燃烧的灵魂,为时代抹上浓墨重彩一笔。这也许是想探索中国艺术真道者急于寻找的方向,而他以超凡才华和不屈不挠的精神,垂范和践行的这条道路,也许会给迷茫中苦苦挣扎的求道者带来希望和启迪。
江苏人评李琼久山水第一,陕西人说他花鸟第一,北京人赞他书法第一。李琼久自称:“我的书法第一,山水第二,人物第三,花鸟次之。”(李琼久旧稿)
他的书法艺术,经历了一条漫长而艰辛的道路。他早年书法从二王、褚绪良入手,后又深刻地研究了碑学。上世纪六十年代,他有幸参加了乐山肖坝柿子湾岩墓文物考察,从大量发掘出的汉墓洞窟中,收集了许多图形文字资料。让他为之震惊的,是岩墓中汉代无名氏刻画的摩崖书法,气象宏大,浑厚宽博,朴拙雄健,神采超俊。他不禁为古代先民那种天马行空的艺术想象、自由自在的表达、遨游天地的创造精神所震撼,也为那些能娴熟驾驭这些非凡技巧的民间书法家,所挥写的奇诡造型和充满天趣活力的线条所折服。正如他的老友杨风先生所说:“这批出现在乐山肖坝以《王进墓》为代表的东汉摩崖石刻书法,比已发现的同期汉碑如《石门颂》《乙瑛碑》《史晨碑》《曹金碑》《张迁碑》等,更具宽博自由、直率舒展的特征。运笔构形,长枪大戟,大出大入,有典型、鲜明的汉代气象……这些书法决非出自名人大家之手,乃是社会低微的‘书吏’所为。”
汉墓石刻的发现,为李琼久打开了希望的大门,他似乎找到了一把解码的钥匙。后来,他写了《略谈中国文字的起源和发展》(以下简称《论文》),在深刻反省千年书法史后,深有感悟地说:“我认为甲骨、金文、小篆、隶书、魏碑这几种字体区别很大,风格也特别突出,时代气息很浓厚,在书法史上来说,都是高峰。自王羲之以后,没有什么特殊风格的字体出现,没有什么时代气息,都是群山,没有高峰。宋、元、明、清不论哪个时代,都是因袭成风,都是抄袭,没有独创,有呢,只能说是小丘……”
《论文》为他解码破谜,提供了三条线索:其一,他将中国书法史以隋唐断代,划分为两大版块,唐之前三千年的书法是一步步往前推进,不断创造辉煌繁荣的青、壮年期,到隋唐鼎盛时期后,一步步衰退,再没有出现过辉煌的高峰;其二,中国书法自秦以来,由于被统治阶级和少数士大夫、文人垄断,逐渐脱离民间,路子越走越窄,其间虽然有所创造,但无大的突破,尤其在唐以后多靠抄袭古人,层层相因被动延续;其三,书法的未来和出路,不能孤立地局限在经典中吸取,当从大书法观念出发,把继承传统的视野扩展到隋唐之前,书法的青、壮年和童年时期,从源头活水直取创造的生命力。
我们的讨论如以《论文》展开,便可以从以下四个层面,来探讨李琼久的书法美学思想。
一、书法史以唐断代
李琼久提出书法史以唐断代寻根探源,用形式构成这把钥匙破解千年书法之谜。他热烈赞美唐以前书法的“优美造型”、“艺术结构”、“巧妙的结构”,虽然距今已两三千年,至今也难以逾越。他批评唐之后的书法“因袭成风”,“不能代表那个时代的气息、形式和风格,在造型方面没有什么特殊的成就”。正如康有为所述:“……约而论之,自唐为界,唐以前之书密,唐以后之书疏;唐以前之书和,唐以后之书争;唐以前之书涩,唐以后之书滑;唐以前之书曲,唐以后之书直;唐以前之书纵,唐以后之书敛。”(康有为《广艺舟双楫》)
二、创造性的缺失
法国艺术家马蒂斯说:“既是艺术家——他就是创造者,哪里没有创造,哪里便没有艺术。”可以说千年书法史,便是中华民族智慧充分展现出的一部伟大创造史。抱残守缺、创造与发现的缺失,则是阻碍书法发展的硬伤。
隋唐书法进入鼎盛之后,日趋衰败沉寂。尽管造成这种趋向的因素诸多,但有两个根本原因是无法回避的。其一,书法的经典化。中国书法躬逢隋唐,斯时,经济文化空前成熟繁荣,将书法也推向了全面成熟阶段,历史的机遇也将书法的社会功能推向了极致。出于政治、文化目的,统治者为强化其功能,不惜代价将其规范化、经典化,用笔穷其极、点画尽其妙,打造得尽善尽美,这也是后人所评“唐人书重法”的由来。正如清人陈寿所说:“有李斯而古籀亡,有中郎而古隶亡,有右军而书法亡。”致使后人难以望其项背,只好亦步亦趋,不断抄袭重复,不思创造,离自然愈来愈远,离民间愈来愈疏,逐步丧失生命活力。其二,书法的政治化。从书法史看,自秦王朝起实行专权统一,以小篆代百家。秦亡汉兴,隶书大盛,至三国到隋五百年间书法各体大备,同时也将书法推向最辉煌的黄金时代。南北朝是中国历史上的分裂期,由于地域风俗不同形成南北不同文化圈,书法各呈特点。西北方崇山峻岭、草原广袤,五胡十六国兵戈纵横、刀光剑影,所书纵横雄奇,豪放泼辣,出之阳刚,风格倾向动感。南方则是杏花春雨、淡烟疏柳、管弦丝竹、渔歌唱晚,所书含蓄温和、端庄秀丽,出之阴柔,风格倾向静态。前者得气,后者得韵。
南北朝后期,随着政权更迭,由于政治需求,在南北文化交流中,边缘文化渐被消解,书法完全被统治者所推崇的钟、王一系所取代,到后来甚至独尊二王并成为正统主流。隋唐既是中国书史的辉煌高峰,也是书法由辉煌走向衰败的历史拐点。由于帝王恩宠、权贵挚爱,一字便可价值千金,用书法可以铺筑起升官发财的锦绣前程。甚至将经典书法家贴上“书圣”、“将军”的标签加以垄断。巨大的经济、政治诱惑,让历代多少寒门学子磨穿铁砚、熬白双鬓,将一生命运作为赌注,使书法沦为经典的奴隶,“神驰于利害之端,心鹜于荣辱之途”的工具,此风延续以致影响了一千多年的书法史。
三、民间书法——创造的源泉
我国远古先民创造的书法艺术充满率真,天马行空,富于浪漫幻想。从现已发掘的自新石器以来大量的陶、砖文、甲骨以及金文可见,我们的祖先敬天,崇尚自然,赋予书法生生不息的生命活力。他们的创造直率、拙朴、自由、活泼,或随心纵笔,舒展撑挺;或遗笔掉点,勉强记事;或温文尔雅,不激不厉;或刀刻斑驳,苍劲挺拔;或墨痕淋漓,厚重雄健;或童趣盎然,神鬼莫测。这些感天动地的创造曾使“鬼夜哭”、“天雨粟”,是我国古文明的结晶,并成为书法演进、流变的源头和根据,是形成我国书法艺术的母本。
然而,历史以来,尤其在唐之后书法的流变中,人们常常无休止地纠缠于碑学、帖学中,严重忽视了民间书法的价值,甚至出现了将它拒之于书法艺术之外的偏见。
在李琼久看来,民间大众之中蕴蓄着巨大的创造智慧和无限生命力。《论文》深刻地阐述了中国书法由陶纹到甲骨、汉隶,以及行、草的演变历程,并强调这些演变间的“过渡期”字体,最富有生命活力,也最具有研究借鉴价值。他认为,这些书法的创造者们,有的是官阶低贱的“篆吏”、“隶吏”、“狱吏”、“刑徒”,有的是初通文墨的手工艺人、平民百姓。有的甚至是生活在北方边远的少数民族。他们身在民间,远离官方主流,他们任凭自己天真烂漫的想象,无拘无束地放笔纵横,其线条粗犷、直率、舒展、流畅,自由活泼,充满激情活力,赋予生生不息的生命感。他们千姿百态的结字造型,疏密陡变,虚实迥然,是如此地潇洒天真,狂放不羁,或温文尔雅,或雄姿英发,或正襟危坐,或自由奇异,或大起大落,或藏头缩尾,或高山坠石,或低流不前,引人千般痴迷,万般遐想。正如康有为先生所述那样,创造这些书法杰作的“无名可考”者,“无不佳者,虽穷乡儿女造像,而骨血峻宕,拙厚中皆有异态,构字亦紧密非常,且与晋世皆当之会邪,何其工也 譬江、汉游女之风诗,汉、魏儿童之谣谚,自能蕴蓄古雅,有后世学士所不能为者……”(康有为《广艺舟双楫》)
素朴是中国书法艺术最具本真的特质,朴于外而韵于中,简于形而内于心。中国的书法童年,富于幻想,崇尚天、地、人合一的心理融合,追求单纯直率极少掩饰,这属于稚拙、简朴的审美类型。而后来者趋向理性化,在人与社会重重矛盾纠葛中,让他们创造的艺术带着明显的人工痕迹,并被理性的锁链牢牢牵连,他们已不再像昔日那样充满狂热、激情和旺盛的生命活力,不再是那样无拘无束地真诚生活、战斗、相爱和死去,因而便不再具有宏伟的气势和悲壮的书感。我们可以从漫长的书法发展史中看到这样一种现象:每当一种书法成熟,在变革的痛苦中挣扎并意图突破时,总是将饥渴的目光从经典转向民间寻找出路。正是这些湮没在尘埃中,浩如烟海的民间创造,成为中国书法生命的活水源头。
李琼久高瞻远瞩,以天才的洞察目光,发现了丰富多彩的民间书法中蕴藏的巨大本源力量。他指出:“中国书法许多精髓都在民间。”并认为中国书法史,是由民间书法家与文人精英共同支撑起的辉煌大厦。
四、传统的再发现
经典化、神秘化后的传统书法主流审美意识具有两大特点:其一,独尊圣贤,视先贤“书圣”、“权威”制定的种种门规礼制为千古不移的金科玉律,不可越雷池半步,非此不能“读”书,非此不能入流,废百家独尊“圣贤”;其二,贵笔贱形。纵观千年书法史论,鸿篇巨制,津津乐道者,无非“用笔”、“笔势”、“笔阵图”、“笔意赞”、“笔髓论”、“笔法诀”、“授笔要说”,等等。对笔法的追求简直是不厌其烦、不厌其精,似乎历经数千年辉煌,千奇百变,博大精深,洋洋大观千年书法史就是“用笔”史,而对书法关乎大要的“构形结字”却是躲躲闪闪,藏着捏着,甚至以笔代形,谬论百出,致使书法由“道”蜕化为“技”。
隋唐规范化、经典化后的书法,带来的是千篇一律、用笔森严的程式化矩度,将千年书法艺术蜕变为文人士大夫的理性智力游戏。而隋唐前的书法所表现出的那种疆域广大、南北对峙、百花齐放局面,自由舒展至刚至大,气势磅礴,天真灿烂,酣畅淋漓,博大情怀却无影无踪,其精神内质中透析出的天人合一、人神共舞的大国气象,却荡然无存。
晋书求韵,唐书求法,宋书求意。隋唐前书法则求魂求气,即生死交变,人神合一之魂,宇宙乾坤,鸿蒙浩然之气。二气相交,皆由活泼天真、意趣百变的形式构成而出。故此,李琼久找到了破解书法的密码。
在短短的千字论文中,作者高频率点击到“造型”、“结构”、“字体”、“变形”等关键词,从陶纹的“象形”到甲骨文的“优美造型”,再到汉隶“具有特殊造型和巧妙的结构”,表明作者对隋唐之前书法中造型结构的特别关注。并将甲骨文赞之为:“结构造型虽然字数不多,但十分完美。距今数千年,从书法艺术上看,它应该是最高的书法艺术,至今也无法在艺术结构上超越它……可以说,它能有这样优美的造型,虽然受何影响无从稽考,但它对后来文字和书法的发展却起到了决定性的推动作用。”他无视书法正统的门规礼制,大胆穿越时空,将继承传统的目光直接投向商、周、秦、汉先民书法源头,直取祖先创造的生命活水源头,开辟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以形式构成为核心的探索创新之路。
形式构成探索
一、形式构成的美学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