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从父母身上找到我的生命之魂 (1)
面对道貌岸然的道长,面对握有生杀大权的县官,面对无法抗拒的黑暗,在县衙门的大堂上,母亲发出惊天动地的呐喊,用自杀来发泄愤怒和抗争着自己的尊严!
二十
从记事起,我就看见哥嫂屋里墙上挂着一张一尺多长的大照片。
照片上的老人很瘦,很精明,头戴瓜皮帽,身穿长袍马褂,双手扶膝,两只小眼睛总是阴森森地盯着人。我走到哪,他的眼睛就跟到哪。我很害怕这张照片,所以很少去哥嫂的房间,偶尔跟着母亲和姐姐去哥嫂的屋里,也总是猫在她们身后偷偷地盯着那张照片……
我一直不明白,这种恐惧到底是来自老人令人望而生畏的表情,还是来自老人传奇般的身世……
听母亲说,这位道长姓张,名庭宽,是我本家的一位爷爷。早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他是辽宁开原县腰堡、大台一带威震四方的道长,人们都叫他张大师。张大师在荒无人烟的大台村南山沟里,置办了一份很大的家业,每逢农历初一、十五就在这里办道场,向信徒们开斋布道。每到开斋这天,山沟里挤得人山人海的,十里八村的信徒都赶来吃一顿难得一见的白面馒头。平时有钱人家老人过世,都来请张大师带着徒弟去给死者念经,一念就是几天几夜。
那个年代信教的人很多,佛教、道教、一贯道、黄仙、狐仙,什么都信。我姥姥和我大姨都是虔诚的道教徒,一辈子不沾荤腥儿,连葱花儿都不吃。姥姥和大姨都劝我母亲入教,母亲却说:“我不入那玩意儿,我受不了一辈子不吃荤腥儿!”
母亲说张大师一辈子没结婚,孤身一人,道行极深,精通阴阳,远远地就能一掌将人“击”死。我问母亲看过他击死人吗,母亲摇了摇头,神色黯然地说了一句:“张大师后来跟一个吃素的寡妇相好,功夫就废了。”
直到母亲去世前一年,她才对我详细地讲述了那段往事……
早先,我家并不住在南山沟里,而是住在山外的大台村。
这天,已近花甲之年的张大师派人传来口信,让父亲带着我六岁的哥哥去见他。父母带着哥哥来到南山沟里,走进虽是草坯结构,但却摆着八仙桌、太师椅等家具的大师房间,向坐在太师椅上的张大师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
张大师开口就问父亲:“张国卿,你愿意把你儿子过继给我当孙子吗?你要愿意咱们明天就签字画押。我这把岁数了,这笔家业今后就由你来掌管。”说这话时,张大师用那双阴冷的小眼睛打量着父亲……
父亲正是风华正茂、血气方刚的二十几岁年轻人,身穿白色对襟小褂、黑裤子,刚刚剪掉辫子剃着光头,虽说是农民打扮,却长得身材修长,浓眉大眼,很是帅气。母亲说父亲是十里八村有名的美男子,说我们几个子女没一个能赶上他。正因如此,寡妇二婶才看上他。
早在一年前,张大师将父亲的二弟,我二叔收养为继子,准备让二叔来继承他的家业。可是不久前,二叔突然病逝,扔下一个无儿无女的寡妇二婶。有人传说,寡妇二婶是张大师的私生女,还说寡妇二婶的母亲有一次跟张大师生气,大骂张大师不是东西,骂他上边吃素,下边吃荤……
当时,靠租地为生的父母日子过得虽然清苦,但他们一辈子信奉“外财不富命穷人”的古训,所以对张大师的这份家业从没有过非分之想,没想到却找到他们头上来了。
“张大师能相中我儿奎武,是我张国卿前世的造化,只怕孩子年幼不懂事,辜负了张大师的厚爱。奎武,快给爷爷磕头!”父亲念过五年私塾,说话聊天常常蹦出几句文绉绉的词来。
父亲和张大师签字画押那天,母亲看着儿子跪在张大师面前成了人家的孙子,心里很是难过。她舍不得我哥,更不愿搬进这深山老峪、方圆几里不见人烟的山沟里过一辈子。可她左右不了父亲,那个年代的女人都左右不了自己的男人。
这年秋天,父亲带着一家四口从大台村搬到了已渐衰落的南山沟里,住进新盖的三间草房。
这天晚间,外面下着淅淅沥沥的秋雨,张大师派雇工叫父亲过去见他。父亲看到张大师坐在太师椅上,在摇曳的烛光下,他那张阴森森的瘦脸越发显得阴暗人。
张大师开口就问父亲:“张国卿,这份家业够你们全家几辈子享用了吧?”
“对对对,多亏张大师的恩泽,要不我张国卿哪辈子能挣来这么大一份家业?”父亲急忙笑着回答。那确实是一份很大的家业,大大小小七个山头。
张大师沉默了片刻,开口道:“张国卿,我跟你说件事……”
“您说。”
“你二弟媳妇年轻轻的,总得找个人家。我看你就把她娶过来做二房吧。”
那个年代,娶小纳妾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可是二婶是父亲弟弟的遗孀。再说,二婶的右手小拇指长了一个“瘘”,常年流脓淌水,身上总是散发着一股呛人的臭味儿。而且,父亲早就听说她是道长的私生女……
父亲说:“张大师,您看这事……不太合适吧?”
“有啥不合适?男人娶妻纳妾,天经地义!”张大师大为不悦。
父亲急忙赔着笑脸说:“张大师,您知道我家戴素芳知书达理……”
“张国卿!”没等父亲说完,却被张大师厉声打断了,“我让你必须娶她!”
“我就不娶!”父亲也火了,开口顶撞张大师。
两人越吵越凶,反目成仇,彼此都说了绝话。
“你不娶她,我凭什么白白送给你这么大一份家业?”张大师终于道出了实话。
“我告诉你,我从不稀罕你的家业!”父亲虽然出身贫寒,但却生就一副宁肯受穷也不肯受辱的刚烈性格,“是你让我来继承的!”
“那我就废了你的过继单!”
“那你就废好了!我等着!”父亲破门而出,听到身后传来啪的一声巨响,好像茶杯摔到了地上。
这天夜里,父母的婚姻面临一场生死存亡的考验……
母亲出生于富豪人家。我姥爷家是马寨一带有名的首富,家有良田四十多垧。家里雇有四名炮手、两名厨师及十几名雇工。母亲姐仨儿每天骑着毛驴去村里读私塾的情景,成为全村男女老少最羡慕的风景。直到晚年,母亲还能读书看报。后来,姥爷怕被胡子绑票就举家搬到了铁岭。土改时,姥爷家的四十多垧良田只剩下四十根垄了,庞大的家业都败坏在抽大烟、耍大钱的舅舅手里,所以被定为富农。
出嫁前,母亲是远近闻名的戴家二小姐,心灵手巧,精明过人,为姥爷管理着全家的账目。可她十六岁那年瞎了一只眼睛,从此断送了本该不错的前程。二十三岁那年嫁给了比她小六岁,已是二婚的父亲。父亲的第一个妻子是难产死的。
母亲说,她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刻就是出嫁那天,姥爷派出四名炮手护驾,八抬大轿,十二辆马车,十几名挑夫,车载人挑,全是嫁妆,浩浩荡荡的阵势把沿途老百姓都看呆了。陪送的嫁妆应有尽有,炕琴、座钟、八仙桌、对箱、金银首饰、四十套带领衣服、四十套无领衣服、十二床被褥,还给我爷爷、奶奶、七大姑八大姨,每人都做了鞋、袜、绣花枕头……
不久前,我在大姐家看到母亲陪嫁时留下的一对枕头顶,看到母亲八十多年前的刺绣手艺,我惊呆了,那简直是一件精美的艺术品。
我出生时家境早已衰落。我只记得炕梢摆着一台镶着花瓷砖的炕琴,还有一口座钟。听父亲说,钟盘上的数字是什么罗马字。钟盘下方有一幅荒凉而古老的图案,图案上有一个男孩儿遥望着远方驶来的一辆马车。看着这图案,我常常想些不着边际的问题,我想那个男孩儿的家住在山外哪个村子,离我家的山沟远不远……
父亲的家境很穷,靠租地为生,二十多口人住着三间草房。奶奶从没穿过棉裤,母亲结婚给奶奶做了一条棉裤才第一次穿上棉裤。父母结婚就跟爷爷奶奶挤在一铺炕上,直到分家以后才各自单过。
母亲的陪嫁虽然十分丰厚,但后来我家却穷得叮当响。所以,母亲不止一次地对我发着感慨:“好男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妆衣。当初,你姥爷给我陪送那么多,到头来还是一个穷。人哪,都是命!”
母亲长得不漂亮,很瘦小,体重只有八十多斤,又瞎了一只眼睛。在娘家时,她一直是有人侍候的二小姐,但嫁给父亲以后,却成了里里外外非常能干的农妇。我从没见过像母亲那么洒脱、那么勤快的人,干活风风火火的。说来,这得益于她的一双大脚。那个年代的女人都得裹脚,就像冯骥才先生写的“三寸金莲”,把女人的脚裹成巴掌那么大。但母亲念过私塾,有文化,也有主见。她觉得好好的脚硬给缠成那么小,太痛苦了。所以,姥姥每次给她用白布条缠完脚,她都偷偷地放开来。姥姥发现后派我大姨和小姨看着她,结果姐仨儿都长成了一双大脚。
这天夜里,淅淅沥沥的秋雨下了一夜,父亲和母亲坐在炕沿上愁了一夜。
母亲对父亲说:“你可以娶二婶,我带着儿子和闺女回娘家。”
“你胡说什么你?我就是想娶二房也不要她!”父亲气呼呼地嗔怪母亲。
“你不要她,张大师能饶了你吗?”
“不饶我能咋的?还能把我送进监狱呀!”
这话果然让父亲给言中了。
母亲让父亲去姥姥家躲一躲。父亲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再说,母亲刚刚怀了第三个孩子,秋凉了,过冬的粮食、蔬菜都需要准备。
天亮时,在母亲的一再催促下,父亲只好对母亲说了一句:“那你自个儿多注意点儿身子,过几天我就回来!”抓起一件夹袄就向门外走去。母亲追到门口给父亲披上一件蓑衣,看着父亲的背影匆匆地消失在蒙蒙秋雨之中……
这天上午,张大师让雇工挑着行李也走了,道场也不做了。从此山沟里只剩下母亲带着年幼的哥哥和姐姐。
二十一
母亲再见到父亲,已经是两个月后在开原县城的大牢里了。
只见父亲蓬头垢面跟叫花子似的,披着一块不知从哪弄来的麻袋片,坐在一堆干草上,外面都下雪了,他还穿着离家时穿的那件夹袄。母亲哭了,急忙拿出棉袄、棉裤让父亲穿上,又拿出包子让他吃。
原来,父亲到姥姥家第三天,就被开原县派去的两个衙役给抓走了。进大牢不久,有人给父亲捎话,说父亲要同意娶二婶做二房就可以放了他。
父亲却大为恼火:“我张国卿宁肯坐一辈子大牢,也不要那个臭女人!”大骂寡妇二婶不是东西,丧良心,说他出去以后一定要找她算账。
父亲让母亲快回家去弄钱,想办法把他弄出去。
从开原县城回来,母亲没有马上回家,而是带着哥哥、姐姐来到另一个村子找到张大师,进门就给张大师跪下了,苦苦地哀求他:“张大师,求您看在您孙子的面上,看在老戴家的情面上,救救孩子他爸吧!”
可是,张大师却闭着眼睛念起经来,连眼皮都不肯抬一下。两个小时之后,母亲只好拖着跪麻的双腿,带着哥哥、姐姐离去了。
从那以后,母亲变得越发刚强,挺着越来越大的肚子,把姥爷家陪送的值钱东西全部送进当铺,张罗着卖山,卖地,带着孩子一趟一趟地跑到离我家六七十里的开原县城,花钱托人找关系,有病乱投医,扔出去的钱无数。这期间,寡妇二婶那边也在变卖张大师的家产,也在托人找关系。双方打官司花的钱都是张大师的家产。
这样,双方就形成了两股誓不两立的势力,那边一心要把父亲关进大牢,这边一心要把父亲弄出来。那边是财大气粗的宗法势力,这边爷爷奶奶都已过世,姥爷年事已高,舅舅整天泡在大烟馆里,只有挺着大肚子的母亲带着两个年幼的孩子……
到了第二年夏天,父亲仍被关在大牢里,而母亲却要临产了。
母亲说,那天夜里的山风很大,吹得窗户纸啪啪直响,狼嚎得特别人。
我知道我家的山沟里狼多,我家的猪和毛驴都被狼掏过。小时候,月亮大好的夜晚,经常看到两三只狼站在山顶上,把嘴巴往天上一仰就嚎起来,一听到那鬼哭狼嚎的叫声,我就会吓得急忙跑进屋里。
这天晚间,母亲哄哥哥和姐姐睡下不久,就觉得肚子一阵紧一阵地疼起来。她忍着疼痛烧了一锅开水,抱来一堆干草来到无人的西屋,掀起炕席铺上干草,预备好剪子……
我的六个哥哥、姐姐都是落生在干草上,而我是在山楂树下露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