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从父母身上找到我的生命之魂 (2)
母亲说,那时候没人拿女人当人,对女人生孩子就更不当一回事了。女人不能在炕席上生孩子,怕血水弄脏了炕席。而且,生完孩子就得下地干活,不少女人都得了子宫下垂,晚间睡觉把子宫送上去,白天干活又掉下来,整天像夹个茄子似的,子宫都磨出血了。
不仅是母亲那个年代,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我看到佳木斯大街上拉煤、拉锯末子、推水泥,全是女的。她们拉着比她们体重多几倍、甚至十几倍的货物,脸上淌着臭汗,身子都快贴到地面了。我曾想过这样的问题:中国男人的承受力远不如女人,大概就因为中国女人承受了太多苦难的缘故吧!
那天夜里,母亲躺在干草上一直折腾到深夜,我的小姐姐总算出生了,却是脐带缠脖,全身青紫,已经断气了。母亲很难过,一条小生命连爹妈都没看一眼,就这样匆匆地走了。她给小姐姐戴上一只小红兜兜儿,捆上一捆干草。第二天早晨,让哥哥把草捆扔到了后山上。几天后,母亲在后山只找到那只红兜兜儿和几块小骨头。
母亲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人这一辈子,啥事都能遇到。你说谁能想到我一个富人家的二小姐,一辈子遭那么大的罪?人哪,到啥时候说啥话吧,没逼到份儿上,要逼到那个份儿上,啥事都能干出来!你说我那会儿,你爸爸关在大牢里,等着我把他弄出来,肚子里的孩子要出世,你姥姥家又远,一些亲戚都眼红咱家得到了张大师的家业,都巴不得看咱家笑话。你说我不挺着咋办?有啥法子?”
母亲说得极是,遇到这种事不挺着又有啥办法?
二十二
没等满月,母亲就带着哥哥和姐姐跑到开原县城,通过一位表哥,终于找到了那位办父亲案子的县官—— 一个姓史的又黑又瘦的小老头。母亲一直叫他史官。
母亲对史官说,父亲是冤枉的,是寡妇母女陷害他,请求史官秉公办案放了父亲。史官坐在太椅上一言不发,末了,见母亲将三百块大洋放在桌子上,这才开口说了一句:“回去等你男人吧。”
听到这话,母亲急忙跪下给史官磕头……
三天后,被关押了一年多的父亲,第一次被带到县衙门过堂。
在大堂上,父亲拒不承认自己调戏过寡妇二婶,说他因为拒绝娶寡妇二婶作二房,所以才遭到二婶的诬陷。父亲本以为过完堂就该放他回家了。
可是,史官却在大堂上宣判:“张国卿目无国法,多次调戏亲弟媳……”
一听这话,父亲勃然大怒:“不!我从没调戏过她!是她诬陷……”
原来史官也是信教的,与张大师的私交甚笃。寡妇二婶早用重金买通了他。
就在这时,大堂里突然出现了三个人,吓得道貌岸然的史官顿时目瞪口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我那风尘仆仆的母亲抱着姐姐,领着哥哥,不顾衙役的阻拦,拼着性命闯到了史官面前……
母亲瞪着一只眼睛逼视着史官,发出了惊天动地的怒吼:“姓史的,你这个贪赃枉法的史官,你收了我的大洋还要判我男人!我告诉你,我在阳间打不赢官司,我到阴间也要去告你!”说罢,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就在掌握生杀大权的史官面前,把手里攥着的一把大烟泡,猛地塞到了嘴里……
这可吓坏了史官,他怕出人命,急忙宣布休庭。
原来,母亲到家第二天就接到表哥捎来的口信,说父亲的案子明天就要过堂,而且凶多吉少。母亲只好雇马车连夜又赶往开原。
母亲吞下大烟泡之后,并没有死,很快就将大烟泡排泄出去了。大烟泡外面包着一层蜡纸,只要蜡纸不脱落,就不会有生命危险,就像现在用人体走私毒品一样。
母亲的壮举轰动了衙门,也轰动了整个开原县城。母亲冒着生命危险营救父亲的故事,在大台村那一带流传了很久,1988年我第一次回故乡去看望姑姑,姑姑还说起这件事呢。
当年,母亲对我讲起这段往事时,我并不觉得怎样。可现在,当我撰写这部书稿,当我开始反思人生、审视父辈时,却另有一番深刻的感慨:
我的父母虽然一生都是普普通通的草民,进城以后也只是一个下等公民,没有任何值得儿女炫耀的地方。但是,在那吃人的黑暗社会里,为了家庭,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与权利,他们居然在操纵着生杀大权的县官面前,在极其强大的宗法势力面前,毫无惧色,顶天立地地活了一把,上演了悲壮而感人的一幕,实在令晚辈感到钦佩和自豪!我佩服母亲视死如归的勇敢,更佩服父亲宁肯坐牢也不肯屈服的个性。从他们身上,我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也找到了我个性形成的基因……
发生这一幕不久,寡妇二婶就去世了。寡妇二婶的家人提出要分张大师的家业,父母同意分给她一座山头。于是,这场旷日持久的官司总算结束了。双方打官司折腾的都是张大师的家产,所以土改时我家被划为中农。
父亲回家那天,父母守着火盆聊了半宿。
母亲一边往火盆里抖落着父亲衣服上的虱子,一边诉说着一年来的遭遇,说到孩子的死,母亲哭了。
父亲却说:“嗨,死了好,活着也是受罪!”他满腹怨气地发着牢骚,“真是看破世事惊破胆,阅尽人情寒透心!我二弟刚死,他败家的老婆就来诬陷我……要不是你当堂吞下大烟泡,我说不定要蹲几年大牢呢!你说这败家的世道……”
父亲觉得这一年多的监狱蹲得太窝囊,实在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天天躺在炕上生闷气。他决定去奉天找点事做,有朝一日能出人头地,就不受张大师的气了。可是,就在他准备动身去奉天的前一天夜里,我家又发生了一件大事。
二十三
这天半夜,只听哗拉一声,窗户纸忽然被人撕下来了。
被惊醒的父母看到月亮地里站着一帮背枪的,以为来了胡子。
父亲急忙赔着笑脸上前应酬:“各位长官,穷家寒舍的,没啥像样东西……孩子他妈,快给长官烧水沏茶煮鸡蛋!”
一个当官模样的说他们迷路了,让父亲送他们去金寨。
金寨离我家二十多里路,父亲知道此去很可能就回不来了,可又不敢不去,只好对母亲说:“我去去就回来,你带孩子先睡吧!”
母亲说,那天晚间的月亮很大,她站在门外的山坡上,望着那条落满霜雪的白亮亮的山道,一直等到第二天早晨太阳出山,也不见父亲的踪影。
第二天,母亲带着哥哥姐姐跑了一趟金寨,从金寨回来她就病倒了。她觉得这兵荒马乱的世道太险恶、太难熬了。父亲刚从大牢里出来又被人抓走了,连死活都不知道。
可是,再难熬也得活下去。从此,母亲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在这孤零零的山沟里打发着艰难时光。
第二年春天,终于接到父亲托人捎来的一封信,说他被抓去当兵了。捧着这封信,从不落泪的母亲放声大哭,总算知道父亲还活着呢。
春天,母亲带着哥哥和姐姐开始种地。农忙时节忙不过来,母亲就到山外的村里雇来几个帮工,为了让帮工好好干活,母亲给他们做高粱米面菜团子吃。清晨三点,天刚放亮,母亲就起床到高粱地里折下一堆高粱穗子,然后将高粱粒子搓下来自己推磨磨成面,再到菜地里拔来白菜剁馅、和面、包菜团子……中午,帮工们看到母亲挑着两桶菜团子,像一阵风似的飘到地头,没有一个不佩服母亲能干的。
兵荒马乱的年月,在这深山老峪的山沟里,母亲带着哥哥姐姐每天晚间都是在提心吊胆中度过的……
这天夜里,可怕的事情再次发生了。
忽然听到哐哐的砸门声,母亲急忙把哥哥和姐姐推到炕梢,用被子把他俩蒙上,拎着铁棍子问来人是谁。只听门外厉声吼道:“痛快开门!再不开门就把房子给你点着喽!”
母亲只好哆哆嗦嗦地点着灯,打开房门,只见几个胡子拉碴的家伙闯进屋来,进屋就翻箱倒柜,把所剩不多的几件衣物全部拿走了,仍不甘心,一个家伙指着炕梢的哥哥说:“把他给我带走!张大师总不能看着他的孙子没命吧?”
母亲像疯了似的抱住哥哥死不撒手。可是瘦小的母亲哪是一帮胡子的对手,眼看着哥哥就要被拽走了。这时,母亲忽然发现拽我哥的人有点面熟,急忙说道:“这位大兄弟是老戴家的三黑子吧?”
三黑子一听母亲叫出自己的小名,顿时一愣……
我姥姥无师自通,会给小孩看病,谁家孩子有个头疼脑热都来找她。三黑子两岁那年出麻疹出不来,高烧不退差点憋死,是姥姥给开的两副药救了他。
“三黑子!”母亲厉声喊起来,“你要丧良心,就把我们娘仨一块带走!你不怕遭报应,要杀要砍你就动手吧!”
听母亲这么一说,三黑子急忙松开哥哥起身跑了。
胡子走了,母亲却搂着哥哥、姐姐一直哆嗦到天亮。
每当有月亮的夜晚,母亲就一手拉着哥哥,一手拽着姐姐,站在我家院子里,望着我家门前那条曲曲弯弯、很少有人走的山路,盼望着父亲的归来……
直到第二年冬天,一个月亮大好的夜晚,终于看到一个细高的身影从山下走来,母亲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知道自己的眼神不好,急忙叫眼尖的哥哥……
果然是一身戎装的父亲!
数天前,母亲得知张大师从开原县城回来,不慎从马车上跌下来过世了,就急忙给父亲去了一封信。父亲被抓到张作霖的部队以后,长官看他有文化,就让他帮助长官干些抄抄写写的差事,接到母亲的来信,就向长官请假回来处理丧事。
父亲给张大师的丧事办得很隆重,按照道教规矩,用石头给张大师在南山的松树林里砌了一座坐棺,因为张大师是坐着过世的。小时候,我从不敢走近那片松林,总怕照片上的老头从坐棺里钻出来抓我。
随着道长的仙逝,父亲终于回家了,从此在这孤零零的山沟里,带着一家老小过着艰难、清苦而又与世隔绝的日子。
但是,父亲被抓去当兵的这段历史,却成为父亲一生的“污点”,进城以后,他想找份正式工作都很困难。我们这帮子女也因此受到牵连。哥哥的工作能力很强,但一辈子连个股长都没混上。我呢,由于父亲的“历史问题”很长时间连共青团都入不上。
二十四
从父母身上,我看到了那代人的悲哀与无奈,但从母亲身上,却看到了中国女性勤劳、坚强、不畏苦难、不惧强权,敢于维护自己权利与尊严的高贵品格!
母亲只是一名普通的农村妇女,却在宗法势力极其强大的年代里,冒着生命危险去营救父亲,在大堂上怒斥贪赃枉法的县官,冲着黑暗势力吼出内心的愤怒:“我在阳间打不赢官司,我到阴间也要去告你!”
是的,生命的尊严不在于地位高低,不在于势力大小,更不在于贫富差异。
中国近代向世界列强跪了一百多年,最后跪来的是什么?是耻辱,是丧权辱国的条约,是八国联军进北京,是日本奴役中国东北十四年,是日本发动全面侵华战争……
一个人和一个国家是一样的。
在决定打不打官司的这段时间里,我无数次地问自己:你一个堂堂作家,就这样一次次地被伤害、被折磨,难道你连父辈的骨气都没有吗?难道你们这些作家的尊严和权利就这样被人践踏,被人欺负,却连个声都不敢吭吗?难道你还要让自己的灵魂永远地跪下去吗?
“不,我是人,我要站着活!我要像母亲那样,活出自己的人格,活出自己的尊严,活出自己的权利来!”我知道,这是我那被挤压得喘不过气来的人格,向我发出的最后通牒。
人们说,尊严无价,人格无价,权利更无价!
过去,我一直用拙笔为他人呐喊,现在,我该用法律为自己抗争了。为了我们作家的权益和尊严,我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打这三场官司。
在起动法律程序之前,我在北京约见几位法律界的朋友,检察出版社的牛静河先生、检察官出身的罗辑先生、检察出版社彭年贵副社长等,请他们帮我分析三起官司的可行性……
2002年6月,我请北京远东律师事务所的乔冬生、孙树理两位律师,担任我的代理律师,同时起诉三起官司:
诉赵女士的侵权案;
诉广东伟佳音像制品有限公司及潇湘电影制片厂音像公司的VCD、DVD侵权案,这两起案子在北京市第二中级人民法院立案;
诉潇湘电影制片厂著作权转让合同纠纷一案,在湖南长沙市中级人院立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