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生命的呐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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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被母亲塞到炕琴底下的“上帝弃儿” (1)

第五章 被母亲塞到炕琴底下的“上帝弃儿” (1)

与世隔绝的大山,只有一户人家的山沟,父亲充满忧郁、怨气、愤恨的叹息,伴随了我整个童年。花一样的二姐为什么一夜之间突然枯萎?主宰二姐命运的狐仙到底在哪里?

二十五

母亲告诉我,那是一个深秋的黄昏,阴暗的天空第一次飘起清冷的雪花。

母亲挺着大肚子正蹲在山坡上捡山楂,忽然觉得下身一股热乎乎的东西淌出来,她知道是我顶破胞衣要出世了。她摸到了我湿漉漉的脑壳,只要她一使劲,我就降生在那落满树叶、飘着清雪的山楂树下了。她急忙解下围裙兜住我的脑袋,挺着大肚子连滚带爬地向家里奔去,走到半路实在走不动了,就一点一点地往家里蹭,直到父亲带着大黄狗赶来……

可是,不知是母亲夹得太紧,还是羊水流光了,到家以后,已经露头的我却迟迟不肯降生,一直折腾到申时,我才来到这个兵荒马乱的世界,成为这个贫困家庭里又一张嗷嗷待哺的嘴巴。

我的到来不仅成为十几口之家的累赘,而且使四十三岁的母亲羞于见人。

当时,我嫂子刚生下大侄女不久又怀着第二个孩子。那个年代,婆媳同时怀孕是一件很丢人的事。母亲不愿在家人面前挺着大肚子走来走去,每天都早出晚归地出去干活,割豆子,掰包米,捡山楂,什么活都干,天黑了才走进家门。

所以我一出世,就被母亲塞到了炕琴底下。

母亲本以为不会有我了,偏偏又怀上了,所以父母一直叫我“老多咕”。父亲希望我是个男孩儿,给我取名叫奎文,哥哥叫奎武,两个男孩儿一文一武,一看我是女孩儿,就叫我雅文了。三个姐姐分别叫雅珍、雅琴、雅艳。

1988年夏天,我和大姐第一次回到阔别多年的故乡,我俩去沟里山坡上寻找过那棵山楂树。可是四十多年了,不知是山楂树早已老朽,还是被人砍掉了,总之,记载着我生命初始的那棵山楂树已经不存在了。

当时,大姐指着山下一条杂草丛生的茅茅小道问我:“雅文,你还记不记得你丢小筐的事了?”

我摇摇头,我的思绪仍然停留在初生那天的傍晚,我想母亲可能就是沿着这条小茅道下山的……

“你不记得咱爸给咱每人编了一只元宝小筐,咱姐儿几个挎着小筐去采樱桃、采野菜了?”大姐又问我。

啊,当然记得,那是童年时代最快乐的时光。我们这帮孩子每人挎一只小筐,满山遍野地疯跑,摘樱桃,采蕨菜,采猫爪子,摘桑葚吃得满嘴通红……冬天,跑到山上扒开山里红树底下的雪和树叶子,扒出鲜红的山里红,一点都没冻,可好吃了。

“那天,我带你们去沟里摘樱桃,你最小,走在最后。走着走着,你忽然大哭小叫地喊我,大姐不好了,我的小筐丢了!我回头一看,小筐就挎在你胳膊上呢。你呀你,小时候尽出洋相!”大姐用手指点着我,“一天晚上,你跑到院子里撒尿,忽然拎着裤子大呼小叫地往屋里跑,说你屁股底下钻出一条长虫。咱妈跑出去一看,哪有什么长虫,是你自己撒的尿月光一晃,弯弯曲曲的可不像长虫咋的!”

说得我有些难为情,不过,童言无忌,再傻的事也觉得开心。

我家四面环山,北靠北山,南临一条峡谷,过了峡谷又是一座长满松树的小山,右边是一条通往山外的小道,山下有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过了小溪又是一座迎门山……我对这里的环境再熟悉不过了。

母亲告诉我,生我前几天父亲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月亮又圆又亮的夜晚,父亲在一片葫芦地里摘葫芦,摘一个是瘪的,摘一个还是瘪的,满地都是瘪葫芦。这时,从空中忽然飘来一只葫芦飘飘悠悠地落到了父亲怀里……清晨醒来,父亲对母亲说,这个“老多咕”肯定不会死了。

长大以后,我问父亲:“为什么梦见葫芦我就不会死呢?”

父亲说葫芦通透灵性,是神物,是佛家法器,梦见葫芦象征着福禄吉祥,平安康泰。他说:“你没看画上的太上老君、老寿星、济公那些仙人道士手里,都拿着葫芦吗?”他还说,“你看咱家用葫芦瓢舀水、淘米,它从来不烂。你把它扔到水里它不沉,你从这边压它,它从那边冒出来。除非你把它劈了,否则你别想弄坏它。你说这样的人能死吗?”

经过坎坷人生之后,我觉得父亲说得确实有些道理。

我家早先有一本梦书,是那种线装、黄草纸钉的,上面画着许多解梦的插图。可惜,这本古老的梦书在搬家时弄丢了。当然,它不同于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它是中国古人根据对梦的理解写成的,书中充满了神秘而深奥的东西。父亲对梦书能倒背如流。后来我要做了什么怪梦,父亲总会煞有介事地说:“梦书上说,主打蛇,必有财……不过,男孩儿是小人,女孩儿才是贵人。你要防范小人!”有时,父亲的解释跟真实情况有着惊人的相似,我也搞不清是怎么回事。

生我的月子里,母亲没吃过一个鸡蛋,跟全家人一样吃着高粱米,而且第三天就下地干活了。母亲年岁大了,又吃不到营养东西,奶水不足,饿得我哇哇直哭。母亲只好将半熟的高粱米饭一口一口地嚼碎,吐到一块布里挤出高粱米汁来喂我,人们管这种做法叫“嚼奶布子”。可能因为在月子里给我嚼硬高粱米饭的缘故,母亲不到五十岁满口牙全掉光了。

母亲下地干活就让大姐嚼奶布子喂我。有一次,大姐嚼完奶布子我死活不吃,一个劲儿地哭。母亲回来一尝,高粱米汁是辣的,原来大姐用装辣椒酱的碗给我装高粱米汁了。

母亲说:“那时候的孩子像狗崽子似的,哪有什么奶粉,奶不够就嚼奶布子喂,命大的就活了,命小的就死了。”

写到母亲,我心里很难过,作为女人,母亲经历的苦难太多了。她一辈子生了七个孩子,夭折两个,除了哥哥以外,其他六个孩子都是她自己剪的脐带。不仅是母亲,那个年代的女人好多都经历过苦难。我大姨三十几岁就死了丈夫,一个人独守空房拉扯大四个孩子。小姨出嫁后得了精神病,被她丈夫浇上汽油活活烧死了。那时候,整个民族都处在民不聊生的苦难之中,最底层的妇女更是过着非人的日子。

二十六

在我幼小的记忆里,父亲总爱发脾气,总爱骂一句口头禅“败家的玩意儿”。他一发脾气全家大人孩子都吓得溜溜的,都远远地躲着他。

发完脾气,父亲就跑到山下的小溪边,一坐一宿,第二天早晨经常看见他躺在大石头上睡着了。

后来,父亲一发脾气母亲就让我悄悄地跟着他,让我看着父亲不让他躺在石头上睡觉,怕他着凉坐病。

我偷偷地跟着父亲来到小溪边,脱了鞋在水里玩。父亲则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唉声叹气,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

一天傍晚,天很热,我看到父亲的布褂子全是汗渍渍的盐卤,就胆突突地给他挽起裤腿,脱掉他脚上的布鞋,把他双脚放进水里凉快凉快,看他没有骂我,就试探着给他搓着脚丫儿缝里的泥……

渐渐地,我和父亲形成了一种默契,我俩一到小溪边就脱掉鞋,把一大一小两双脚放进水里。从山上淌下来的溪水很凉爽,脚放进去舒服极了。

那是一段令我难忘的时光……

天色已晚,瓦蓝瓦蓝的天空有时挂着圆圆的月亮,有时挂着弯弯的月牙儿,周围都是静悄悄的大山,万籁俱寂,没有狼嚎,也没有人语,只有潺潺的溪水声,还有呱呱的蛤蟆叫。我和父亲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望着被溪水摇碎的月亮,听着父亲沉重得好像被周围大山压得喘不过气来的叹息,听他说一些我永远也听不懂、永远也想不明白的话语……

“嗨,老儿子,”父亲总是叫我老儿子,“你爸不该是撸锄杠的命啊!你爸都是为了这个破家呀。这个破家把你爸一辈子活活给毁了!”

这些话对一个四五岁的孩子来说,显然是太深奥、太难懂了。我只顾在水里用我的小脚玩着父亲的一双大脚。

我经常看到父亲从怀里掏出一块从不离身的怀表,打开表盖,久久地看着……

我觉得那块怀表特神秘,总想摸一摸,可父亲从不让我碰它。有一次,趁他打开表盖之际,我歪着小脑袋凑过去,终于看清那是一块旧表,表壳上的镀银已经磨光了,露出了古铜色,表壳上有两只交叉的双枪,表盘上的数字跟我家座钟一样,也是什么罗马字。我刚想伸手去摸一摸,父亲却“啪”一声关上了表盖。之后,他一头躺在大石头上,两眼茫然地望着满天星斗,再也没有了声息。

有一次,我在水里抓小鱼,无意中看到父亲正聚精会神地看着一张照片。我悄悄地凑过去,只见照片上的女人很年轻,很漂亮,头发是带鬈的,忍不住好奇地问了一句:“爸,那女的是谁呀?我咋没见过她呢?”

“告诉你也不知道!”父亲急忙将照片收起来,又叮嘱我一句,“不许瞎说!跟你妈也不许说!”

我懵懵懂懂地觉得父亲跟这个女人的关系很不一般。

有时,父亲教我唱《苏武牧羊》:“苏武留胡节不辱。雪地又冰天,穷愁十九年。渴饮雪,饥吞毡,牧羊北海边。心存汉社稷,旄落犹未还,历尽难中难,心如铁石坚……”唱歌时,父亲的声音很悲凉,眼睛总是空洞洞地望着远处层峦叠嶂的山峦……

我不明白歌词是什么意思,只是跟着父亲瞎唱,总把“任海枯石烂,大节总不亏”,唱成“大姐吃不少亏”。每当唱这句歌词时,我就会想起我那漂亮得像电影演员似的大姐。

有时,父亲还吟出几句《钗头凤》:“红酥手,黄藤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错、错、错!”我只听懂了“错错错”,就问父亲:“爸你嘟囔啥呢?错错错的,谁错了?”

父亲从不回答我的问话,而是自顾自地说下去,说得最多的是《红楼梦》里的那段话:“唉,人这一辈子,就像曹雪芹说的,‘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直到长大以后,我才知道曹雪芹是谁。

夏天,有月亮的夜晚,父亲常带我去瓜地看瓜。

一进瓜地,我就趁着父亲不注意用小脚挨个踢瓜,踢下来的就是熟的,踢不下来的就是生瓜蛋子。当然不能让父亲看见,他要看见就该骂我了。

有时,父亲坐在瓜地里,望着大好的月亮,自言自语:“这辈子就在这穷山沟里拱一辈子土坷垃,撸一辈子锄杠,这不完了吗?唉,都怨这个破家……都怨这该死的命啊!”说着,抓起一个西瓜狠狠地摔到地上,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很怕他把西瓜摔到我身上。

我不明白父亲所说的“命”是什么意思,但我从他一声声沉重的叹息及抱怨声中,懵懵懂懂地觉得“命”这东西很厉害,它能“管住”父亲。而且,我看到父亲讨厌穷山沟,这给我幼小心灵留下深刻的印象,使我从小就产生一种想走出山沟的强烈愿望。

二十七

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经常拿我们这帮孩子撒气。

一天傍晚,我和侄子放鸭子回来,我对母亲说,侄子用棍子撵鸭子把鸭子都撵瘸了,走路都一拐一拐的了。

说完,母亲到后山抱柴火去了,而父亲却像抓小鸡似的把我拎到炕上,扒掉我的裤子抡起大鞋底子就打开了,边打边骂:“败家的孩子,我让你再告状!我让你再告状……”

开始,我还能像杀猪似的号叫,后来干脆哭都哭不出来了,直到母亲回来,才把我从鞋底子下解救出来。

一连三天,我不敢坐炕,只能趴着。看到我肿得老高像紫茄子似的屁股,母亲和姐姐都哭了。

母亲一边用小勺搅和着高粱米粥,一边哄我:“小狗儿等等,小狗儿等等……”

小时候,母亲每次喂我总是叫我“小狗等等”,哄我睡觉,也总是哼着“秫秸叶,刮大风,唱个歌,给狗听”的歌谣。我感到特亲切,长大以后才笑着问母亲:“妈,小时候你为啥总叫我小狗?”

母亲说:“你本来就是小狗崽儿嘛。那时候的孩子都跟狗崽儿似的。”

挨打以后,我害怕见父亲,一看见他就吓得躲到母亲身后。

母亲悄悄对我说:“你爸最稀罕你了。你睡着了,他来看过你好几回呢。”

那我也不理父亲。

有一天,不知什么原因父亲又发脾气了,又向河边走去,动身时他回头瞅了我一眼,我立刻又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走了。父亲回头把我抱了起来。

到了小溪边,父亲破天荒地给我脱了鞋,还把我的小黑脚丫送到他嘴边亲了亲。这一特殊的亲昵动作令我终生难忘。那个时代的孩子很少能享受到这种父爱。

那天晚间,我睡着了,是父亲把我背回来的。

从那以后,我们父女俩就更默契了。

父亲一生气就躺在炕上不起来,到吃饭了谁也不敢叫他。母亲只好让我去叫。我双手搬着父亲的脑袋,累得脸红脖子粗地喊着:“好爸爸,快起来吃饭吧!噢,别生气了!”

父亲却撅着嘴巴嘟嘟囔囔地发着牢骚:“还得吃这败家的饭……”

“那你就别吃好了!”因为有小溪边的默契,所以我敢笑嘻嘻地顶他一句。

父亲则撅着嘴巴故作严肃地瞪我一眼,就算消气了。

一看到父亲不高兴,我就给他唱《苏武牧羊》、《渔翁乐陶陶》。父亲常常摸着我脑袋发着感慨:“嗨,可惜呀!我老儿子不是男的,要是个男的肯定会有出息。”

偶尔,父亲高兴了,就伸着剃光头的脑袋喊我:“老儿子过来!跟爸顶个笨儿露,要不长大了像苏小妹似的,谁要你呀?”

我就伸出大笨儿露乐颠颠地跟父亲顶脑门儿,累得我满脸通红也顶不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