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玩命俄罗斯》 (3)
对他的采访,我是动了一番脑筋的。尽管那时候还没有读过卡耐基的《人性的弱点》,但我记得爱因斯坦说过:“期望得到赞许和尊重,它根深蒂固地存在于人的本性中……”他虽是一个罪大恶极的杀人犯,但我相信他仍然希望得到他人的尊重。
之后,我看着他,担心他会不会拒绝,甚至破口大骂。到了这种时候他是无所顾忌的。
然而,他开口却说:“张老师,我认识你,我早就看过你的作品,别人很早就向我推荐过你……”
我以为他在跟我套近乎,他一个杀人狂怎么能认识我呢?但我什么都没说,只是微笑着敷衍一句:“噢,是吗?”
然而,当我听完他短短三十年的人生经历之后,我责怪自己小瞧了这个死囚。没想到,这个罪大恶极的杀人恶魔,曾是一个有着远大抱负却又屡遭厄运的无辜者……
曲某的父亲身体不好,常年不上班,就靠干临时工的母亲养活他们姐弟三人。一家五口过着清贫但却平静的日子。1966年秋天,在他家附近的公共厕所里,发现一只被打碎的毛泽东石膏像。一天晚间,他的父母突然被人押走了,一年之后才被放回来。
他从小就喜欢画画,一心想当画家,但报考美术学院没考上。一天,他跟着几个朋友去哈尔滨玩,正在街上走,忽然开来一辆敞篷大汽车,把他当作“盲流”给抓走了。所谓“盲流”,就是“盲目流动人口”的简称。2003年,这个在中国使用了很长时间的不雅之词,才退出它的历史舞台。他被莫名其妙地关进收容所,又被莫名其妙地送去劳教三个月。一天深夜,他睡得正香,忽然被人打醒了,他睁眼一看,全屋一百多号劳教人员都光溜溜地站在昏暗的灯光下,只有四个人站在狱头面前,他心里顿时一惊,他本来跟这四个人商量好准备明天夜里逃跑的……
狱头问他:“你小子听着,你们的事败露了。你是认打,还是认罚吧?”
所谓认打,就是十个人用木棒每人打五下,共打五十大棒。认罚,就是不分昼夜地站在墙角,一站就是几天几夜。两天前,他看到一个人站了三天三夜,一头倒在地上再也没爬起来……
他说认打。于是,他趴在通铺的炕沿上,把屁股亮给十名打手,头几下还知道疼,打到十几下就没了知觉,打到三十几下,裤衩和屁股被打烂了,双手把土炕席都抓碎了。可他一声不吭,只是透过挥舞的大棒死死地盯着坐在木头箱上的狱头,心里暗暗发誓:“用不多久,我一定要坐在你的位置上……”
这五十大棒结束了一个十七岁少年的单纯与清白,也结束了他的画家梦。这短短几十分钟,一个无辜少年走完了他报复人生、报复社会,由一个受害者变成一个施暴者的心路历程……
不久,他不但坐到狱头的位置上,而且借用他人之手把十名打手全给收拾了。三个月的劳教,他学会了撬门压锁、扒窃……不久,他因盗窃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出狱后,他想开个饭馆,却处处受到刁难,没开几天就被迫关闭了。接下来的几个月,他每天到松花江边一直坐到深夜……
一天夜里,他发现深更半夜回家的弟弟身上有血迹,于是对弟弟说:“以后干这种事不要找别人了!”
讲到这里,他问我一句:“能给一支烟吗?”
他接过贺玉递给他的香烟深深地吸了两口,继续说:“其实,我并不想杀害那些平民百姓。我想杀的几个人都列出了名单……”
“你想杀谁?”我惊讶地问了一句。
听他说出一连串的名字,我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第一个就是我非常熟悉的干部。
我问他:“你为什么要杀他?他怎么得罪你了?”
他说:“我父亲被放出来不久就死了。我妈带着我几次去找他,他当时是革委会的头头。我妈要求给我家平反。他冲我妈大拍桌子,吓得我躲在妈妈身后直哆嗦。从革委会出来,我妈妈哭着对我说,孩子,咱家被他们熊到家了呀!从那以后,我就想杀了他报仇,可是……”
他低着头连连抽了几口烟,再开口时却说:“张老师,在我最绝望、最走投无路的时候,我想去找你。有一天晚上,我都走到你家门口了,你家就住在第二十中学西面那栋拐巴子楼,最里面那个单元……”
听他说出我家的准确地址,不禁大吃一惊,问他:“那你为什么没进去?”
“我这人爱画画,也爱写点东西,想请你给我指出一条活路。可我走到你家楼下又犹豫了。我这人自尊心特强,报复心也特强。我怕你瞧不起我这个二劳改……”
“不,不会的……”
“你真的不会把我拒之门外?”他疑惑地望着我。
“当然不会!”
他却摇了摇头。不知他摇头是不相信我说的,还是后悔自己没有去找我,总之,一脸让人捉摸不透的疑惑。
这时,传来敲门声,看守在门外喊:“时间太长了,该结束了!”
我急忙看表,这才发现我们已经谈了六个多小时。
我说:“小曲,谢谢你能接受我的采访……”
他却说:“不,我应该谢谢你,谢谢你在我临死前能让我把心里话说出来。张老师,不怕你见笑,我被关进看守所这三个月,写了一部武侠小说,如果时间允许,我还想把自传写出来,就怕写不完了。”
“可你写出来也不能……”我以为他在吹牛,脱口说了半句话。
“我知道不能发表!我这样的人死了也要被剥夺政治权利。不过,我还是要把它写出来,写出来心里痛快。”
我说:“如果可能,我很想看看你写的东西。”
“那好,我走以后,我会托人捎给你的。”
这时,门开了,看守出现在门口。曲某双手拎起脚镣缓缓地站起来,向门口走去,临出门,又回过头来冲我说了一句:“张老师,再见了!我要早认识你,也许不会走到今天……”
我站在预审室门口,看着他模糊的背影随着“哗啦哗啦”响的脚镣声,越去越远,最后完全消失在阴暗的走廊尽头……
但他最后那句话,却深深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张老师,如果我早认识你,也许不会走到今天……”他所以想来找我,是奔着“社会良心”的作家职业来的,可惜他没有来……
十几天后,曲家哥儿俩同时被处决了。
处决后的第二天,我来到曲家,看到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坐在炕上,脸上没有一滴眼泪,只是呆呆地盯着手里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小哥儿俩很小,只有三四岁的样子,很单纯,很可爱。老太太身边还放着一幅“五子拜寿”图。我知道那是曲某的遗作。他对我说过,要给母亲留下一幅画。
不久,从看守所转来一张字条,是从日记本上撕下来的,上面竖写着两行很漂亮的字:“张雅文女士,我今天就要走了。我写的那些东西请你到公安局某某那里去取吧。曲某绝笔。”
当我来到公安局,从那人手里接过一部厚厚的手稿时,我不相信这是他写的,我想任何人也都不会相信……
此刻,曲某留下的全部遗作和资料就摆在我的案头,一边是罪大恶极、有着十几条人命的法院判决书,另一边却摆着七百一十一页字迹漂亮的武侠小说《龙吟侠隐》手稿、十几页没写完的自传、二十几首诗……
而这一切,都是他戴着手铐和脚镣趴在地板上,用三个月时间完成的。
他在自传的开头写道:
“我想,每个人在即将迎接死神光临的时候,都会把那有限的时间用在回忆上,回忆那些欢乐的、失去时才知道留恋和珍惜的往事,只有在这种时候才会真正地领悟到幸福和快乐是什么。即使回忆是一种痛苦的记忆,也会觉得留恋和回味。虽然那回味很苦、很涩,但在那苦与涩当中,仍然会品出留在其间的一丝甘美……”
他的诗是写给一个杀夫女犯的。这两个男女杀人犯竟然在监狱里相爱了,而且留下二十几首催人泪下的爱情诗——
华年虽好去程少,
晓风残月几时存?
风流人物浪淘尽,
忆美时节近黄昏。
人生贵在逢知己,
何患此日临归期?
畅言平生苦乐事,
道是一场梦幻时。
……
我一直在思考:一个特大杀人犯,靠什么来支撑自己完成这部三十多万字的武侠小说?凡是写作的人都知道,写作需要心静。那么,这个死囚有着怎样一副“视死如归”的坚强神经,又有着怎样一种超常的心理素质,居然在随时准备被拉出去枪毙的死牢里,每天趴在地板上,潜下心来写他明明知道永远不能发表的小说?
我常常在想,像他这样的人有什么样的事业干不成?又有什么样的困境闯不过去呢?可惜,命运并没有给他提供干事业的机会,而是把他早早地送上了断头台……
后来,我经常想起这个罪大恶极,却能写会画、有才气、有毅力的年轻人……
我想,如果他的父母没有被抓,如果他没有被收容,如果在他最绝望的时候真来找我,那么,他也许不会走到这一步……
当然,对曲某来说,已经没有“如果”了。但对我来说,却有着深刻的反思与感悟。从他身上,我发现一个深刻的人生哲理,那就是,再恶的人也有善的一面,而再善的人也有恶的一面。善与恶,并不是与生俱来的,而是要看社会和命运把这个人推到哪一步……
曲某的素材我一直没有动用,准备在下一部长篇里使用。
八十五
这天下午,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很轻,却很执著,“笃笃,笃笃,笃笃……”。看来不是本市的,他没有摁门铃。
我从猫眼里看到一个陌生的男人,问他找谁。
他说:“张老师,俺是桦南县的!俺找你好长时间了,你让俺进去见见你好吗?”声音很粗憨,有些沙哑。
我说:“可我并不认识你……”
他说:“张老师,让俺进去吧。俺找你找得好苦啊!”
就当时的社会治安情况,我不应该开门,不少人因为轻信而惨遭横祸。可我觉得他可能是文学爱好者,人家大老远地跑来不忍心把他拒之门外,只好说了一句:“那你稍等一下。”
我急忙拨通贺玉的电话,让他过几分钟来个电话,如果我没接就马上回来。他问我出什么事了,我说来了一个人……
来者,二十六七岁,个子不高,穿着洗得发白的蓝上衣、黄胶鞋,从黑里透红的脸膛看,是一个常年在外劳作的人。
我让他坐在沙发上,而我则坐在离门较近的椅子上,这样便于观察,也便于行动。
他两手拘谨地放在膝盖上,没等我开口,就自我介绍说:“张老师,俺是桦南县农村的,姓田,叫田钢锋。俺实话告诉你,坐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杀人犯。如果你觉得害怕,俺立刻就走……”
尽管我采访过不少杀人犯,但那是在看守所,而且有人保驾。而此刻,我一个人面对自称是杀人犯的人,不禁感到毛骨悚然,甚至想让他马上离开。可是,恰恰是他的坦率使我不好张口,使我对他产生了一种信赖和好奇……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目光从他脸上移到他的双手上,那是一双过早从事体力劳动的手,就像我母亲的一样,很短,很粗糙,指尖裂出好多干皴的口子……
电话响了,是贺玉。我说:“没事,忙你的吧。”
就是这双手,使我鼓起勇气让他留了下来。从而又留下一个悲惨的故事,一个悲剧的人生,也留下我对这个绝望青年的一份友谊……
小田出生在桦南县农村。他家的悲剧是从他姐姐跟村里一个有妇之夫私奔开始的。从此,田家人觉得抬不起头来。他大弟一直找不到对象,变得越来越沉默。一天傍晚,大弟突然用菜刀把小田妻子砍死了,扔下两个三四岁的女儿。小田把大弟送进精神病院,可是住院费太贵住不起。一天晚间,大弟又犯病了,拎着菜刀要杀他全家。无奈,小田乘大弟熟睡之机,把大弟绑在床上要勒死他。这时,大弟忽然清醒了,瞪大眼睛惊讶地看着哥哥。哥儿俩进行了一场生死诀别的对话——
“大弟,你能不能不杀人?你要不杀人大哥就放了你……”
“哥,你快勒死俺吧。俺一犯病啥都不知道了,你快下手吧!”
“大弟,你可别怪哥心狠哪!哥实在没法子呀!大弟……”
“哥,俺不怪你……”
小田抱着弟弟放声大哭……
之后,小田哭着跑进派出所,一头跪倒在地上……
公安局考虑他投案自首以及两个未成年的孩子,对他免予起诉。不出百天,小田一个人送走了两位亲人……
讲到这里,小田早已泪流满面。
他说:“张老师,俺不求别的,只求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苦点穷点都没啥,可为啥连这点要求都达不到?你是作家,你告诉俺,这到底是为啥?”
我无法回答他,我弄不明白这个高深的命运问题,就像弄不明白我自己的许多事情一样,只能说几句劝他面对现实的话。
“张老师,俺来找你,是想求你写写俺家,用俺家的悲剧教育教育农村人,别那么愚昧了。你看俺爹妈生了一帮孩子,却没能力管教俺们,到头来搞得家败人亡……”
后来,这篇文章发表在《妇女之友》上,还配了他们父女的照片。
就这样,我和小田有了交往,他带着女儿偶尔来我家坐坐,我鼓励他好好生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