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玩命俄罗斯》 (4)
小田很能吃苦,下井,种地,卖菜,什么活都干。可是,他的悲剧并没有结束。一天,我正准备往哈尔滨搬家,忽然接到电话,说小田被人打伤住院了。我急忙赶到医院,只见小田头上缠着纱布躺在病床上。原来他帮二弟卖菜,别人打架飞来石头把他脑袋骨给砸塌了。小田拉着我的手,眼泪汪汪地求我:“张老师,求你给派出所打个电话,让他们惩罚打人凶手……张老师,你说为啥倒霉的事都让俺摊上了?这到底是为啥呀?”
我无法回答他,只好把兜里的一点钱留给他,按照他的乞求,给派出所打了电话……
不久,我离开了佳木斯,与小田断了联系。
几年后,我在北京正被三起官司搞得焦头烂额,一天上午,忽然又接到小田在北京打来的电话,他开口就说:“张老师,俺找你找得好苦哇!”
我问他来北京干什么,他说来告状。我问他告什么状,他说:“在电话里说不清,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我急忙打车来到崇文门地铁站,看到爷儿仨汗流浃背地站在三十多度的太阳底下,心里不禁“咯噔”一下子,他怎么把两个女儿也带来了?
多年不见,小田明显地老了,三十几岁的人,却是满脸皱纹。而他的两个女儿却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
“张老师……”小田握住我的手,没等开口眼圈就红了。
他告诉我,上次被打以后,他落下癫痫的后遗症,一犯病就倒在地上全身抽搐,毫无知觉,打他的凶手一直没有得到惩罚,所以他来北京告状。边说,边带着我七拐八拐,来到一间狭小而阴暗的地下室,并从墙角拿出两样东西,一个是两根长长的铁棍子,另一个是要求惩处打人凶手的白布横幅。
中午,我请他们爷儿仨吃午饭。
餐桌上,小田哭了,又像多年前那样问我:“张老师,俺不求别的,俺只求俺们爷儿仨能太太平平地过日子,可为啥总是出事?你告诉俺,老天爷为啥总是跟俺过不去?要是没有这两个孩子,俺就杀了他们……”
“小田,你可不许胡来!”我急忙劝阻他。
“张老师,你说是不是俺的名字不好?是不是‘田钢锋’的名字太硬了?‘钢锋’两个字都是金字旁,你说俺是不是应该改名字?”他两眼满含泪水地望着我。两个女儿也停下碗筷,瞪着大眼睛可怜巴巴地望着我……
可我却低下头去不敢瞅这爷儿仨,好一会儿才说:“要改你就改成刚强的刚,山峰的峰……”
“那俺听你的,回去就改!”
我劝他:“既然来了,你可以去中央信访办反映一下,但不要抱太大希望。尽快带孩子回去吧,别在这儿耗着了,没用!”
“张老师,不怕你见笑,俺兜里只剩三十元钱了。”说这话时,他一脸卑微的样子。
临走,我把兜里的几百元钱都留给他,嘱咐他尽快回去。
三天后,小田打来电话,说他带孩子要回去了,还说:“张老师,俺听你的,回去就把名字改喽。”
后来,我经常想起小田说的那句话:“老天爷为啥总是跟俺过不去?”但愿上帝对小田一家能仁慈些,他们太不幸了。
八十六
这年冬天,应《北方文学》杂志主编韩梦杰先生之邀,我去黑龙江省桦川县集贤村采访先进人物——村党支部书记许振中。
走进这个远近闻名的傻子屯,看到破旧、萧条、不堪入目的村子里,到处都有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傻子,冲着我“嘿嘿”地傻笑。我心里感到一阵阵地战栗。我不敢相信这就是我们人类的同胞。
但是,一切都是真的。
这里是克丁病的高发区,由于严重缺碘造成的。
我在报告文学中写道:“255户的小村,1313口人,却有859名地甲病者,150多名克丁病者(傻子),全世界有几个这样的村落?”
全村百分之十五都是傻子,即使不是傻子也是不精不灵的“二傻子”。省、市领导来村里视察工作,竟然找不出一个能端茶倒水的,只有一个男青年能数到五,要来六个人他就数不过来了。全村好多人都不知道自己年龄。我问一个脏兮兮的老太太:“你今年多大岁数?”她嘿嘿一笑:“俺跟后院老头属一个马。”我看到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在院子里撒尿,却像三岁孩子一样穿着开裆裤……
这里简直是一片上帝的弃地。
所以,我在报告文学中写道:“上帝的弃地。一片人人不愿走近的死海。活的人死了。死的却还活着。天地间没有一个活的音符,只有冷风送来一阵阵凄厉的号叫:俺要生——俺要生孩子——”
“三九天,炕上蠕动着四个赤条条的生命,大的十几岁,小的一两岁,一个在吃鼻滋嘎儿,一个抓起屎块搓成条条……屋地上,一个女人挺着大肚子,双手颤巍巍地举着一炷香,将头艰难地叩到地上,冲菩萨连连磕头,天天如此。她泼辣能干,却一连生了四个痴呆孩子。她一心想生出一个正常孩儿。产期快到了,她常常莫名其妙地抖成一团,整夜整夜地跪在地上……可是,第五个孩子仍然是一个傻子,她疯了。从此,这个家的男主人张林只好守着五个傻子,一个疯子……”
而另一位父亲就更惨了。李木匠夫妇五十岁才得子,给儿子取名宝玉,夫妻俩视儿子若掌上明珠。可是,宝玉只活到二十二岁,无论冬夏都一丝不挂,整天用手拽着小鸡鸡到处跑,大家都叫他“牵牛单干户”。冬天,他浑身冻得又青又紫,夏天,他从臭水泡里捡起死猫烂狗连毛一起吃……李木匠的心碎了,他的哑巴妻子死了。
“但是,傻子屯有一颗永远不死的灵魂——他用群众的苦难燃烧着自己的良心。为了解决傻子屯的用水问题,他向各级部门啼血般地呐喊着,呼吁着。他以人类少有的韧性,年复一年不屈不挠地疏通着中国一根根麻木而又堵塞的神经。八年来,去县城路边的小树长高了,他脚掌磨厚又磨薄了。但当时的中国,在忙于学习小靳庄,忙于斗私批修,忙于庆祝“四人帮”的毁灭,忙于将成百上千的医务人员派往非洲去解放全人类,去救死扶伤……”而傻子屯的同胞,却备受着严重缺碘的煎熬。
在调查中发现,中国是缺碘高发区。中国不只一个傻子屯,仅黑龙江就有几十个。据讲,贵州那些贫穷山区更多。许振中很早就发现是由于水中缺碘造成的,他向各级部门啼血般地呐喊了八年,直到八十年代中期才得以解决。我们现在使用的碘盐,就是由于他的呐喊引起中央有关部门的重视,中国才开始实行盐中加碘。调查的数据还告诉我,中国不仅缺碘,而且各种地方病严重,仅以黑龙江为例:全省3000万人口,当时竟有地甲病人177万、氟中毒85万、大骨节病60多万、克丁病发病率高峰期每年死亡两三千人……
为了改变傻子屯的面貌,许振中带领全村一帮傻子打井、开砖厂、办酒厂……他不仅把自己豁出去了,而且把当教师的妻子和女儿都拉进来,让娘儿俩成立“育智班”,像驯兽一样训练那些傻孩子,要把傻孩子训练成自食其力的人。许振中因此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全国党代会代表、全国优秀党员……许振中一家是后搬来的,所以没有出现傻子。
然而,在集贤村简陋而冰冷的党支部办公室里,我却看到这位铁打的汉子几次转过身去,背对着我站到窗前……我从他微微颤抖的背影上,从他噙满泪水的眼睛里,看到他内心深处无法述说的苦衷。后来,当我采访他妻子和女儿时,娘儿俩从一开始就哭,一直哭到采访结束。他妻子告诉我,她几次想自杀,她女儿曾自杀被抢救过来……
我从许振中及妻儿的泪水里,读到一个深刻的社会问题—— 一个以献祭般的精神为社会作出巨大牺牲的先进人物其自身的悲哀。全家拼着性命改变了傻子屯,但却无人来改变他们自身的命运了。
许振中累倒了,肾小球肾炎,严重肝硬化,肝腹水,全身浮肿得像气球似的躺在医院的大门口,却因缺一百元钱住不上医院。他妻子攥着借遍全村才借来的五十元钱,不禁放声大哭:“求求你们快救救老许吧,他快不行了!”
后来,他奇迹般地活下来……
在这篇作品中,我不仅讴歌了许振中这位基层党支部书记崇高的奉献精神,而且揭示出中国地方病的严重现状,以及如何对待劳模这个深刻的社会问题。
我写道:“从宏观与微观来看,从社会发展与社会价值来看,苦了他一个救活一个村,他应该奉献,当今中国太需要这种奉献精神了。但是,如果欣赏这种流血的奉献,笔者不禁要问:这就是一个先进、典型、优秀党员的下场吗?当今有多少这样傻乎乎的奉献者?高唱奉献赞歌的人又有几个在无私奉献?人们还记得焦裕禄、王进喜他们伟大的自我毁灭性的奉献,但今天,时代不同了。如果人们还出于某种需要、某种宣传,利用奉献者的善良愿望,而欣赏他们自我摧残的奉献,看着他们带着崇高的奉献过早地走向毁灭,这是否也是一种人性的泯灭、道德的沦丧?……多少人摇过许振中这面大旗,现在旗摇秃了,只摇剩一根旗杆,多少人戴过这朵带血的鲜花,现在花蔫了,快枯萎了……”
“蒋筑英、罗健夫、张广厚……许多科学家的早殇,曾扯痛了多少社会良心!那么典型呢?典型是天生为某种光环而存在的苦行僧和殉道士吗?不,他们同样是精英,是国粹,是中华民族之脊梁,是没有被铜锈熏臭的高贵灵魂!珍爱他们吧!典型需要自我松绑,需要社会松绑,他们同样需要人文关怀!”
采访结束的那天晚上,桦川县县委书记得知我来采访,带着县委全班人马来宴请我。我对这位在省党代会上认识的县委书记印象不错,就直言不讳地谈到许振中一家的困境,以及如何对待劳模的问题。但是,我与县委书记的观点相悖,我俩激烈地辩论起来,一直辩论到凌晨一点,最后不欢而散。
不久,我应《北方文学》之邀到哈尔滨改稿子,住在省委组织部招待所。
这天上午,来了一个风尘仆仆的农民,进门就说:“张老师,俺是许振中书记派来的,他让俺告诉你,不要写他了,写出来也别发表了!”
“为什么?”我问他。
“俺也不知道为啥,好像是县委领导不同意……”
“我知道了。你回去告诉许书记,桦川县委无权干涉我。”
这篇《走过伤心地》的报告文学在《北方文学》发表后,在社会上引起了强烈反响,《人民日报·海外版》、《报告文学选刊》等好多报刊转载,被收入多本报告文学集,并被评为黑龙江省政府文艺大奖一等奖。
但是,桦川县却以县委的名义向市委告我搞资产阶级自由化。当时,市委正准备提拔我为文联副主席,为此搁浅了。不过,许振中一家的处境却引起了有关部门的重视……
八十七
这年冬天,又受《北方文学》之邀,去完达山东方红林场采访打死东北虎的三名偷猎者。
在看守所里,我见到了衣裤单薄、穿着一双白胶鞋、坐在监舍里瑟瑟发抖的罪犯宫某。听完他的身世,我对这个被判处四年徒刑的偷猎者,更多的不是憎恨,而是同情……
他是山东人,母亲是精神病,多年前就走失了。父亲一个老光棍带着五个小光棍子,过着饥寒交迫的日子。去年秋天,他听说东北的野兽好打,就借钱跑到吉林蛟河与张某哥儿俩搭伴,买了两支猎枪来到完达山打猎。在一片树林里,他们开枪打伤了一只野兽,就顺着血迹追踪起来。傍晚,他正在大便,突然听到前面枪响……原来,受伤的东北虎扑上来,咬断了张某的两只胳膊,张某弟弟连开数枪才把东北虎打死。
从看守所出来,我登上去吉林蛟河的列车,去寻找另外两名偷猎者。几经周折,终于来到蛟河县某村一间东倒西歪的破草房前……
这时,从村口走过来一个背着小山般柴草的身影,有人告诉我,她就是打死东北虎哥儿俩的母亲……
看到这“熟悉”的身影,我忽然想起我的母亲,母亲背着小山般的柴草,晃晃悠悠地向山下走来……
没等采访,我这个极爱动情的人,就被这个细节打动了。
老妇背着柴草走到门口,急忙吃力地抬起头来,我看到一张像母亲一样黑瘦黑瘦满脸皱纹的脸……
老人扔下柴草,让我进屋。
屋里破旧不堪,露出炕面的炕席上,躺着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一见到我,他急忙举起缠着肮脏绷带的两只胳膊,艰难地爬起来……
屋里没有生火,跟外面没什么区别,拿笔记录都很困难。
老人没等开口,眼泪就下来了。她告诉我,老伴去世多年,她带着七个孩子过得十分艰难,四个大的好歹算打发出去了,剩下哥儿俩二十八九了,还没讨上媳妇。几亩旱田收成不好,打算把旱田改成水田,借了一万元的高利贷准备打井,井打到一半突然塌方,差点把小儿子砸死。井没打成,又背上一身高利贷。无奈,哥儿俩就跟小山东一起去完达山想打点野兽卖钱还债。没成想,小儿子从此不敢回家,大儿子被老虎咬断的两只胳膊没钱医治,已经化脓感染了。
张某解开绷带,亮出两只烂糊糊的、露出骨头的胳膊让我看……
屋里沉默了,只有母亲的抽泣声。
傍晚时分,我该走了。
临出门,老人说了一句真诚而又令人深思的话:“嗨,一只老虎被打死了,你们这么多人都挂念着,可俺们这些人吃不上饭,娶不上媳妇,有谁挂念挂念俺们?俺们能有点儿活路,也不会让他哥儿俩去打野兽!他们连家雀都没打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