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段祺瑞把持的政府与北京各高校的冲突日益加剧,1925年4月14日,段祺瑞为缓和与高校的矛盾,任命章士钊为教育总长。章士钊上任后,对各校的学术水平和校纪校风都深为不满,于是宣布从当年起由教育部统管各校的入学考试和毕业考试,并合并八所国立院校。他的措施立即引起了进步人士和学生的强烈反对。恰逢5月7日是国耻日(1915年5月7日,日本提出“二十一条”),北京高校学生及各界群众正准备上街游行纪念国耻日,报上又载教育部禁止游行的命令,更激怒了学生,于是各高校学生聚集至章士钊住宅质问,遭到军警镇压,学生中有多人被伤或被捕。9月,进步学生4千余人再次聚会,要求释放被捕学生,罢免章士钊。12日,章士钊在巨大压力下辞去了教育总长一职,南去上海。四天后,在段祺瑞的急电催促下,章士钊才又重回北京继续出任司法总长。不久,“五卅”运动爆发,全国上下一片如火如荼之势,青年学生尤为活跃,各地学潮不断高涨。紧要关头,段祺瑞又请章士钊出任教育总长,要他对学风继续“严加整顿”。为了平息日益高涨的学生运动,章士钊不顾众人的反对,撤换了一批支持学生运动的大学校长和政府官员,鲁迅在教育部的职务也曾一度被撤除,后经鲁迅提请公议,才得以复职。此时,章士钊已将《甲寅》复刊,并将其作为“整顿”学风的言论阵地。因为该刊封面绘有一只老虎,又鉴于章士钊的铁腕政策,时人遂称章士钊为“老虎总长”。
这时,学生运动的焦点逐渐转到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该校校长杨荫榆因为反对学生运动,在该校著名教师沈尹默、李石曾的支持下,学生将杨荫榆驱逐出校。章士钊见状,立即派出武装警察护送杨荫榆回校,并采取强硬手段制止罢课,以至后来竟要由教育部强行改组该校的领导,实际上就是变相地解散“女师大”。
章士钊的行为使他成了众矢之的。1925年11月28日,章士钊的住宅再一次被游行人群包围,并被捣毁。至此,他不得不辞去教育总长的职务。这时,章士钊的辞职被认为是新文化运动的胜利,现在中学课本里有鲁迅先生的两篇文章:《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和《纪念刘和珍君》便是写于此时。文章中提到要“痛打落水狗”和严惩凶手,其矛头都是直指当时已经下台的章士钊。
章士钊在教育和文化上本来是提倡“新旧调和”,并主张应仿照西方教育体制,给学生以言论、结社和游行的自由,但由于多次的政治风潮以及部分学生的过激行为给他震动很大,使他又像怀疑“代议制”一样开始怀疑自己在教育和文化上所持的立场,并逐渐走到了新文化运动的对立面。有鉴于此,郑振铎在《文学论争集》中描述过这样一件事:
1925年,胡适在一次宴会上曾当面对章士钊说:“你的那篇《评新文化运动》不值一驳。”章士钊听后心里很是不服,于是故意再登一次,以示抗议。为此胡适写了《老章又反叛了》一文来批驳他。章士钊见后,在与胡适合影的照片上题了一首白话诗赠与胡适,诗云:
你姓胡来我姓章,你讲什么新文学,我开口还是我的老腔。
你不改来我不驳,双双并坐,各有各的心肠。
将来三十五年后,这个照片好作文学纪念看,哈,哈,我写白话诗送给你,总算是老章投了降。
胡适看后,也写了一首文言诗致答:
但开风气不为师,龚生此言吾最喜。
同是曾开风气人,愿长相亲不为鄙。
维护旧文化的章士钊写白话诗,宣扬新文化的胡适却写文言诗,两人一唱一和,显得极为别致,成为文坛广为流传的一段趣事。
章士钊辞去教育总长后,在段祺瑞的挽留下,他又出任执政府秘书长之职。到1926年4月,执政府在军阀内讧中垮台,章士钊出走天津,继续在日租界出版《甲寅》周刊。他虽然已经失势,但于次年4月听说李大钊在北京被捕入狱的消息后,还是曾设法营救。
1926年,南京国民政府成立后,下令通缉执政府中的高级官员,章士钊名列其中。章士钊遂携眷第二次出逃欧洲,遍游英、法、德等国。直至1930年春,应张学良之邀,章士钊回国出任东北大学文学院主任,通缉一事经张学良调解也被撤消。“九一八”事变后,章士钊回到上海,与杜月笙结识,在杜月笙的帮助下开办律师事务所。1932年10月,章士钊自愿为以叛国罪被控的陈独秀辩护。次年4月,章士钊提出了一篇为陈独秀辩护的长篇答辩,这篇答辩被视为文学和法学双重意义上的经典之作。章士钊也成了法律界的名人,并与1934年春任上海法政学院院长。1934年秋,章士钊又应华北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宋哲元之邀,到北京任法制委员会主任。
抗日战争爆发后,章士钊到上海避难,蛰居于上海租界。1938年3月,南京伪政府成立,为笼络人心,标榜诚意,汪精卫曾授意汉奸梁鸿志力诱章士钊进伪政府任职,被章士钊严词拒绝。1939年2月,杜月笙派人护送章士钊经香港去重庆。到渝后,国民政府授之以“参政员”头衔。1943年,章士钊在重庆出版《逻辑指要》。
1945年抗日战争胜利,毛泽东率中国共产党代表团到重庆与国民党举行谈判,“双十”协定签定后,毛泽东逗留于重庆,时值国民党特务活动猖獗,章士钊以“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向毛泽东建言。1946年,章士钊回到上海,再执律师业。
1949年,解放战争取得决定性胜利,国民党提出进行“和平谈判”的建议,章士钊先后两次被国民党政府任命为谈判代表,北上参加“和谈”,但由于国民党只是借谈判为重新备战争取时间,缺乏起码的诚意,谈判很快破裂。5月18日,章士钊与邵力子联名写信给当时的国民政府代总统李宗仁,揭露国民党“备战求和”的骗局。他在信中说:“中共让步不能算少,而国民党中两派不愿和”,并以亲身经历说明中共“和谈”的诚意。
从重庆谈判到北京谈判,通过与两党的接触,以及自己的所见所闻,章士钊对两党的看法又有了新的变化。他从国民党的倒行逆施中感到了它的不得人心,而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共产党人的开诚布公、民主进步。这些最终促使他脱离了国民党的阵营,加入到人民的阵营中来。1949年6月,他曾写信给当时的湖南省主席程潜,劝他起义,为湖南和平解放尽心尽力。
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章士钊被推选为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一届全国委员会委员,第二、第三届全国委员会常务委员,全国人民代表大会第一、二届代表和第三届常务委员。历任政务院法制委员会委员,中国文史馆馆长等职。
50年代初期,章士钊多次出访香港,为“抗美援朝”寻求道义上和物质上的支持做了大量的工作。1957年,整风运动开始后,中国共产党提出要广泛征求民主人士的意见。时任政协委员的章士钊也诚恳地表达了自己的意见,提出“物必自腐而后虫生”,希望党能继续保持廉洁奉公、不谋私利的优良传统。但随着整风运动的深入开展,出现了一些过激的言词,甚至有人提出要模仿西方搞多党轮流执政,于是“反右”开始了,章士钊的话也受到了猛烈的抨击,并被迫写检讨。这使他非常苦恼,百思不得其解后,他毅然写信给毛泽东,直陈自己的观点,表明批评的初衷以及对党的感情,同时也透露出对受批判的忧虑和不解。毛泽东收到来信后,立即批示:行老在座谈会上虽然用了一些过激的言词,但用意是好的,不要再批评他了。章士钊遂在反右斗争中顺利过关。
1966年,“文革”爆发,在这场号称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运动中,章士钊自然不能幸免。8月19日夜,一群红卫兵冲入章宅,将章士钊押入院中严词审问,声称要打断这只“落水狗”的脊梁。红卫兵要章士钊低头认罪,但他却默默地站着,两个红卫兵见状上去按他的头,章士钊一个踉跄,险些跌到。接着,红卫兵又要章士钊对他们的造反行动表态,他依然沉默不语。看着老人稀疏的银发和羸弱的身体,红卫兵们也无可奈何。于是,他们命令章士钊站在院中不准动,便冲到屋子里将其扫荡一空,在书架、书桌,甚至沙发上都贴了封条,并带走了章士钊的大批书籍、信件。
这个85岁的老人颤颤微微地走回书房,决定再次写信给毛泽东,直陈自己的遭遇。信发出后的第二天就有了回音,章士钊接到从总理办公室打来的电话,说主席已经在信上作了批示,并转交给周总理落实了。果然很快那帮红卫兵就把抄走的物品送了回来,并当面给章士钊道了歉。不久,周总理派人把章士钊送到北京三○一医院,以看病的名义将他保护起来。
在这两次大的运动中,章士钊均能够幸免于难,与他同毛泽东结下的深厚友谊是分不开的。其实早在1920年,章士钊就与毛泽东有过交往。当时,毛泽东为党的成立、湖南的革命活动以及一部分同志去欧洲勤工俭学,急需一笔数目较大的银款。因为章士钊以乐于助人尤其是年轻人而闻名,毛泽东于是去上海找章士钊,只说为一批青年筹款去欧洲勤工俭学,请章士钊帮忙,章士钊听后立即答应,随后发动社会各界名流捐款,在他的努力和影响下,最后共筹集了两万多银元,全部交给毛泽东。也就是从那时起,两人便交往不断,并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后来,主席在与章士钊之女章含之(时任毛泽东的英语翻译)谈到此事时,不无风趣地说:“行老哪里晓得他募捐的这笔钱帮了共产党的大忙。”并要章含之转告章士钊“我从现在开始要还他这笔欠了近50年债,一年还两千,十年还完两万”。章士钊听说此事后,大笑说:“确有此事,主席竟还记得。”过了几天,毛泽东果真派人送来了两千元,并说今后每年春节送上两千元。这使章士钊非常不安,并要章含之对主席说,钱是募集来的,不是他个人的,所以不能由他个人受这笔钱。毛泽东听后说“他给我们共产党的帮助哪里是我能用人民币偿还得了呢?那位老人家我知道一生无钱,又爱管闲事,散钱去帮助许多人。他写信给我多半是替别人解决问题。有的事政府帮助不了,他自己掏腰包帮助了。我要明说给他补助,他这位老先生的脾气我知道,是不会收的。所以我说还债,你就告诉他,我毛泽东说的,欠的债是无论如何要还的。这个钱是从我的稿酬中付的。”
自此,每年春节,毛泽东都会派人送来两千元,直到1972年,送完两万元。1973年春节后不久,毛泽东问章含之钱送了没有,章含之答说:两万元按十年分期付款,去年是最后一笔,主席当年借的两万已还清了。毛泽东笑了,说:“怪我没说清,这个钱是给你们那位老人家的补助,哪里就真的十年就停!我告诉他们马上补送。”章含之说:“父亲不肯收,他当初说那就只收十年。”主席说:“你回去告诉行老,从今年开始还利息。五十年的利息我也算不清应该多少。就这样还下去,行老只要健在,这个利息是要还下去的。”
晚年,章士钊将大部分时间用来从事文史研究工作,并曾在中国人民大学汉语教研室讲授“柳文”,他在授课过程中,深感应把自己多年钻研“柳文”的心得编纂成书,留给后世。于是在1960年,他不顾80岁高龄开始着手撰写,用了五年时间,终于完成了这部鸿篇巨制《柳文指要》,书稿一出,即遭到康生等人的批判,声称读书“不能用辩证唯物主义历史观去看待问题”,他的书“有宿命论调”,但在毛泽东的支持下,虽几经波折,《柳文指要》还是于1971年得以出版。1972年尼克松访华时,此书曾经作为国礼赠送给尼克松。
1973年5月,章士钊带病赴港探亲,7月11日,病逝于香港,终年92岁。
【作者点评】
章士钊的一生是中国整个20世纪历史的一个缩影。他几乎发起、参与了其中的所有的重大政治运动和历史事件。无数次的潮起潮落也使得他经历了一个由执着、热烈到成熟、保守再到豁达、宽容的过程。
章士钊一生阅历丰富,从事过多种职业,而且都取得了很高的成就。作为一名政治家,他曾是最早在中国宣传民主、共和思想的人之一,他与孙中山、黄兴等人一同组织过华兴会、爱国协会等革命团体进行反清斗争,他系统地研究过西方的政治体制,阅读了威尔斯、霍布豪斯等人的有关政治经济学著作,并提出了一系列独到的见解,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中国政体的变革。他还在历次的重大政治事件中扮演着重要角色。作为一个新闻人,章士钊先后主持过《苏报》、《甲寅》、《国民日报》、《民立报》、《新闻报》等著名报刊杂志,其中尤以《甲寅》和《民立报》最为有名。他用那只如椽大笔写出了大量的优秀新闻和社论。如《政府党组织案》、《政本》、《学理上之联邦论》。他的文章颇具柳文遗风,以说理充分、论据有力、论调平允、文字平实著称。作为一名教育家,章士钊出任过北京大学、北京农学院、东北大学的教授,曾两度担当教育总长一职。他出访欧洲、日本,考察那里的教育体制,回国后积极推广。他很早就看到了教育对于国家发展的重要作用,并提出了教育救国的主张。作为一个学者,章士钊一生研究“柳文”不辍,著有《柳文指要》一书,将自己七十年的研究心得付之于文,给后人提供了极为珍贵的参考,其学术价值自不待言。除此之外,还有《逻辑指要》,是他昔日在爱丁堡攻读逻辑学的成果。章士钊还是一位优秀的律师、一名出色的翻译家、一个活跃的社会活动家……
回顾他的一生,就像在翻一本百科全书,内容之全,涉猎之广,在其他人是很少见的。也正因为如此,所以很难给章士钊一个准确的定位和评价。他既是一位反清斗士,又是一个封建卫道者;他既博览中国的古典典籍,又精通西方的思想文化;他既是一位含辛茹苦的教育家,又是一个镇压过学生运动的“老虎总长”……他的思想和性格一直跟随着时代变迁的步伐。但有一点是不会错的,那就是他一直依靠着中国先进知识分子所有的坚韧品格,用自己漂泊、奔波的一生在学习、在思考。他学习西方,学习古人,思考中国,思考现状,惟一的目的就是想通过他的努力找到一条适合中国走的路。
(李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