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单位上,我成了一个沉默的人。我做好应该做的事情,但这样的事情很少。单位太多的是闲暇时间,我呆在办公室,记忆像倒流的沙漏,好多往事点点滴滴从心头浮起,在心中把好多事情默默重做一遍,竟然觉得以前有些事情重复了好几次,每次自己都是一样的做法。想以后发生这样的事情,大概还是这样去做。有时候同事们进我的办公室,国家大事,善恶是非、天文地理到邻家小妹壮怀激烈地发表自己的看法。我总是默默地听着,开始自己心里还有些不同的想法,但我什么也不说。听不下去的时候,走出去,看看墙壁上的水渍、空中的云朵、地上的尘沙,它们像壁画一样美丽,拙朴自然,巧夺天工。我惊诧自己以前的无知和浅薄,什么都知道。单位有同事问过我,
“你怎么这几天不说话?”
我指指喉咙。
马兰开始一直逗我,后来生气。她觉得我不可能坚持太久,她尤其不相信我在单位能坚持不说话。
她说:“我现在支持你不说话,我给你记着,看你能坚持多久?你要是能创造吉尼斯世界记录,说明我还没有看错人。”
每天晚上我回去,马兰问:今天有没有说话?“我摇摇头。马兰就在墙壁上画一杠。自从我不说话,马兰利用家中的一切机会引诱或激怒我说话。她在墙壁上画满了古怪图案,像佛教传说中训导世人的那些东西。一进门面对的墙壁上已经画了十五个杠了。马兰说:“我要让来咱们家的人一进门就看看,我居然找了个哑巴。”
马兰更喜欢玩碰碰球了,她玩的时候目不转睛盯着屏幕,鼠标如魔术棒一样指挥着那些各种颜色的彩球,横着、竖着、斜着连成一线,那些同样颜色的球连成五颗后就消失了,像文艺晚会结束后的谢幕。
人们都在议论今年的天气热,进入夏天一直没有下雨。地旱的起了泡。每天上班路上,都能看见一个衣服穿的很臃肿的人,鼓鼓囊囊的好像还是棉衣。油黑发亮。腰间系着一跟绳子。戴着一顶同样油黑发亮的棉帽。脸上积满污垢,只有眼睛那儿有块白,不时动一下,像活人的脸。他住在一个很破旧矮小的土屋里。在那条街上,到处都在施工,到处都是新盖起的小楼,他的屋子夹在中间,显得分外突出,像一套漂亮的新衣服上打了补丁。他总是一个人在摆弄废品,他干活的时候一丝不苟,那些纸箱被拆开、压扁,整整齐齐捆在一起。酒瓶和塑料瓶按类型分开,也是整整齐齐码在一起。他干活的时候,棉帽总是在头上,好像生活在冬天。
城里的水位一直下降,地势高的地方水送不上去。我们单位以前也不算最低,但周围的房子一直往上长,他们拆了旧的,盖新的,地基一律往高做,我们便成了低的。在这干旱的日子里,却总是有水。一天下午,我午休后去上班。到单位后,居然一个人也没有,我怀疑看错时间了,再看表,没有错,但单位就是一个人也没有。走出空荡荡的楼里,院子里到处是太阳。一只小鸟,白色的小鸟,站在水龙头下,脖子仰着,水龙头没有拧紧,很缓慢很缓慢地往下掉水,一掉,它就张开嘴,有几次没有接住,水掉在地上马上不见了。小鸟看见我,蹦了一下。我没有动。它看看我,又蹦一下,恢复站到刚才的位置,仰起脖子。一滴、一滴,它接住了,连住几次接住了。很久连麻雀都见不到,今天居然见到这么一只白色的小精灵。一下午,我就站在院子里。它飞走之后,我还站着。
回家后,我有了说话的冲动,想把白天看到的事情告诉马兰。马兰又在玩碰碰球,那些杂乱无章的各色彩球在她的指挥下,同样颜色的神奇地连在一起,就消失了。我又不想说了。
马兰又在墙上画了一杠。
晚上,马兰把一张纸放在我面前。要是以前,我会开玩笑说:“离婚协议?”但现在什么也没有说,拿起纸片,是一首诗
幽禁
陌生人,我想和你
进行一次秘密的交谈
就在今晚
让黑夜隐去姓名和脸孔
我把每一句话
变做一颗星星
藏在群星密布的天空
谁是能猜出谜底的人
谁能够为我点一盏莲花的灯
陌生人,尽管
整夜 你一言未发
我能听见
你柔和的脚步声
穿透我的阴影
照亮禁止开放的花园
我把这首诗认真看了几次,然后用电脑打出来。自从我不说话以后,回了家总是拼命干活,觉得只有这样,才能弥补一下对马兰的愧疚。那天晚上,我们俩好好做了一次。做完后,马兰还一直揪住我的耳朵,说:“你不会消失吧?”我好像回到童年,做错事,被老师揪耳朵,但这种感觉是幸福的、甜蜜的。那天,我的耳朵在马兰手中整整呆了一晚。
第二天,上班的时候,我把马兰这首诗寄给一家诗歌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