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亲辞世的消息令我痛不欲生。在我那个年纪,不久前还时时担心若是病重的父亲死了,剩下我和母亲怎么办?现在,父母双双弃我而去,竟成了意想不到的事实。我好像是在梦境中从悬崖跌落、跌落,浑身似乎失重,总也落不到底……忽然重重摔在地上,又像一只花瓶被摔得粉碎……我不明白,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很容易就死去呢?我的父亲,那个总是戴着黑色瓜皮帽穿青布长衫的老人;我的母亲,那个美貌而又贤淑的妇人——眨眼间与我生死相隔,永无相见之日。好似才不久前,幼时的我,被母亲抱着,觉得个子忽然长高了,积雪的路面轧轧响着,我坐在母亲手臂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沿路的积雪,又觉得一步步升高——被母亲抱着上了一家糕点铺的台阶。母亲掀开门帘进去,棉布门帘还刮了我脸一下。点心铺里,有一股好闻的油香气,我又是居高临下地俯看着伙计在草纸上一块一块码好槽子糕,包好,扎上纸绳,纸绳还拧成一个提环。母亲一手提着点心包,一手抱着我走出点心铺。我又在母亲的手臂上落下高高的石阶,走到铺雪的街市上。行人稀少,我在母亲手臂上一起一伏,看前方的鼓楼好似一艘大船在浪上随波起伏。母亲在雪地上小心翼翼地迈步,仍不免偶尔脚下打滑,那时我便晃得厉害,担心随时会从高处悬空落下……
想起幼时这一幕,我似乎闻到母亲怀中的温馨气息。可是眼前一切又突然消失了——母亲已成永远的回忆,再没有可凭依托的母亲的臂弯了……父母的失去,意味着家的消失。新的家园,要由自己与其他人组建……我意识到,为了不做无所依傍的孤儿,我应该融入部队大家庭,说不定,按照领导的安排解决了我的个人问题,倒可以寻找到安全的避风港和栖息地,从此有了放心的依靠呢?这也许正是我的父母所希望我做的?可是我为什么非常不情愿呢?为什么不能等到我的“萨布洛夫”呢?为什么匆匆忙忙解决终生大事呢?难道只因为我投身了革命军队,就已经贡献了自己的所有,不再应该拥有个人的喜好吗?
在蔺有亮来探望我以后几天里,我的神思都处于一种恍恍惚惚的状态。我就像被关进玻璃瓶中的一只小飞虫,飞来绕去却找不到出路。我前边说过,蔺哥来看望我的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是我心情愉悦的一个难得的时光。可后来,得知双亲死去的噩耗之后,这个下午就变成我一生中最难受的时刻。而那时坐在我对面的蔺哥,我想象中的萨布洛夫,在窗子透过来的下午的光晕的环绕中,在我眼前虚虚幻幻起来,显得那么不真实。是他吗?对我一生起着决定性重要影响的人物?不久前,他从我双亲身边牵走了我,却又在不久后,把我引向一个老团长铁箍般的手臂,使我再难挣脱……可是,蔺哥——这是唯一把我与故乡、与双亲、与蔺妈联系起来的纽带呵!他期盼我做的,我怎能断然拒绝?我的一半梦境在故乡,一半梦境在部队,而将这两个梦境像搭桥般牵系在一起的,就是蔺哥。我怎能斩断?
那天下午,蔺哥再三安慰我之后告辞时,我哽咽地对他说:
“你放心吧,蔺哥,是你把我领到部队的,我不听你的听谁的?我爹妈都没有了,蔺妈从小带我,她就是我最后的亲人了……我信任你,就和信任蔺妈一样,我会答复翟团长的……但是再过几天,我现在心太乱,我……说实话,我一直想未来有一天,能把我的婚事亲口告给父母,这却再不可能了……”
蔺哥离去后第三天夜里,我为我的父母亲做了一件事——给父母写了最后一封信。大概是我后悔参军离家时的仓促,而来弥补与父母的情感流连,与疼爱我的父母最后话别吧。
我的信是这样写的——
爸、妈:
你们最疼爱的女儿小夏来看你们来了。你们怎么走得那么急呢?为什么不等穿军装的女儿归来?一定是女儿只顾自己前程,抛开重病的父亲和已有隐疾缠身的母亲,而使爸妈日夜悬想病势加重吧?你们接到我前两次家信了吧?你们不回信是怕我知道家里的情况着急,但是你们肯定在为女儿担心。现在我来告诉你们,女儿在部队过得很好。这里冬天发棉、夏天发单。一日三餐有炊事班。女儿在这里认识了很多新伙伴——部队叫战友,虽然女儿还没打过仗。告诉你们,女儿不久要随部队上朝鲜打仗了,不过别担心,我们文工队员负责文艺演出、战场宣传鼓动,不上前沿真刀真枪地打,没有多大生命危险……女儿在文工队学习了很多新本领,会打快板、弹三弦,会跳集体舞,还会说大鼓……还有,妈妈操心我的终身大事——现在也快解决了:部队领导让我跟一个叫翟玉祥的团长结婚,蔺哥也劝我答应这门亲事。我曾写信征求你们的意见,其实一半用意是想找借口拖延。现在你们离我而去,再不会帮女儿定夺了。小夏明白,爸妈是让小夏自己拿主意……不管怎样,请爸妈放心安眠吧,女儿会走好自己的路。女儿长大了,穿上军装,扎上腰带,是一个女兵啦!等从朝鲜归来,小夏再请假回去探家——我知道,爸和妈已经托付蔺妈给我留着家门钥匙,家里一切摆设都没变,爸妈的魂灵在等着小夏,女儿一定回去,一定到爸妈的坟上祭奠……现在女儿要告别二老了,女儿要再次辞别爸妈,重新上路了……
那天夜里,我怀揣着写给父母的信,借故离开宿舍,悄悄来到村外小河边的桃林。初夏的微风掠过桃林,茂密的叶片沙拉拉作响,似乎是父母与我的轻轻耳语。我找到一株树干粗壮的老树,在树下用手拨开浮土,挖了一个浅坑。这时,我掏出写给父母的信,用带来的火柴把信点燃。霎时,白色信纸化为一团橘红色的火苗儿,火苗跳着浮现出我父母的脸庞。我面对燃烧的信纸跪下,同时面对着家乡的西北方向——我心中默默对父母说:
“爸、妈,小夏来看你们了……说的话都在信上,把信烧了,也就当给二老烧纸吧……”
橘黄色的火团很快熄灭,白生生的信纸化为一片片黑色纸灰,在若有似无的微风中上下浮动着,星光下有如散落的黑色花瓣。我双手用土将纸灰轻轻掩埋着,忽然间心中意识到:父母已与我生死相隔,归去的大门已然关闭,我只有向前走,不论前边是高山大河,还是血与火,我都只有迈动双腿前行。
我遥向父母跪拜完毕,起身离去。
第二天我便找到王队长。告诉他,我想通了,我要与翟团长见面。
王队长惊讶地张大嘴半天没合上,像是嘴里撑了一根弹簧。当他终于意识到面对的事实后,连忙抓起电话,飞快地摇动电话摇柄,是蔺有亮接的电话。
“蔺大个子,真他娘有你的!你行,把个泥疙瘩似的丫头说活啦!对,她提出要跟翟团长见面……”
得到我的答复后,当天下午,翟团长没带警卫员,只身一人飞马而来。后来有人告诉我,翟团长那天骑着黄骠马穿一身黄军衣,像一阵黄风似的刮进了我们文工队驻地。
他来后王队长派人喊我去队部。我走进队部时,他正背对着我站在当地仰面大笑,王队长也笑着,不知他们说了什么好笑的事,总之他笑得很开心,浑身抖动着,还晃动着手中的马鞭。听见我进去后,他二人止住笑。翟团长转过半个身来,觑我一眼,表情像一个办了错事的坏孩子。王队长把已经拿在手中的一支香烟递给翟团长,脸却朝着我说:
“苦夏来啦,坐吧坐吧。”
我在一把长凳上坐下,心中怦怦直跳。这将是我第一次与翟团长面对面的交锋。结果早已知道,我已经被战败。我是战败求和以挽回些面子。因此我低头落座,不敢直视翟团长。
王队长殷勤地为翟团长点着烟,脸仍然对着我说:
“和翟团长好好谈谈,会有收获的……这是咱们零七师最能打仗的团长,是闻名全军的功臣团长、大英雄……有你学的苦夏……好了,你们谈吧,我出去办点事,你们谈……”
王队长走后,屋门砰一声关上了。室内骤然变得沉寂。屋内躺柜上房东家的座钟有节奏地摇摆着,发出咔咔的响声。
翟团长在炕沿坐下,一手夹着烟卷儿,一手拎着马鞭,低头看皮靴。半晌,还是他先开口了:
“有啥话你说吧……”
“我说有啥用?事情总由不得我。”
“那我说——我就看上你了,也许这事弄得有点儿委屈你,不过我翟玉祥会对得起你,一辈子对你好……”翟团长说着,抬起马鞭用力朝脚上的皮靴抽了一下。
“我要是知道闹出这事儿,那次跳舞我就不会理你……”我真感到委屈了。
“你哪里会知道?”翟团长扬起他的大下巴,放声说,“这都是组织上安排的。”
“组织上听你的!”
“组织上要帮助一个老团长解决个人问题,而这个老团长看中了你。团长是这个师最棒的,人称‘翟老虎’,而你,师文工队的一朵花儿,你不嫁给翟团长嫁给谁?英雄娶美人!你苦夏就该嫁我翟玉祥!嫁别人才委屈你哩……”
“那我有几个条件,”我考虑了一下,郑重地说,“如果你尊重我,就认真想一想……”
“说吧,我就是来听你的意见的。”
“第一,结婚后不当家属,不离文工队的工作岗位;第二,不大办婚礼,不闹洞房;第三,部队马上要入朝,要打仗,我不能在战场上怀孕生孩子……我的意思是,等抗美援朝结束,才能生孩子……”我一口气把三个条件说完,好像不一下说完会放弃某一条件似的。
“前两个条件都可以,没问题,”翟团长抬眼瞅了我一下,说,“第三个条件,这……谁能知道啥时候怀孕?”
“不同房就不会怀孕。”
“不同房还结什么婚?”
“组织上要安排入朝前结婚,好让你轻松上阵,带兵打仗!可我呢?我要是怀了孩子,腆个大肚子,在朝鲜怎么下部队?你轻松了,我怎么办?”
“那结婚不同房,不让人笑话?”
“反正住一起,谁知道别的?”
“那我答应这一条你就同意结婚?”
“嗯。”我点了点头。
“那你就成我老婆啦?”
“嗯。”我又点了点头。
“只要你是我老婆就行!打完仗再要孩子也好,省得累赘……”翟团长说着起身要走,“咱们谈妥啦,别的你不用管,我负责给师里打结婚报告,再准备准备,你就等着我办妥了手续,收拾好房子,来接你当新娘!”
送走翟团长,看着他从院外树上解开拴着的黄骠马,飞身上马绝尘而去的时候,我的心好似突然摆脱了一团乱麻的纠缠,开朗明快起来。那时我竟以为把背着的包袱卸下来是对的,我记起父亲以前常说的一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我甚至觉得早知道问题“决断”之后的轻松,还不如早答应了呢。现在,“个人问题”解决了,烦恼也解决了。其实,刚刚十七岁,尚不谙世事的我太过单纯,我哪里知道,从那之后,不但不是卸下包袱,反而是越背越重,令我再难解脱……
在随后的几天“轻松”日子里,我整日投入文工队入朝前的训练和我们自身的业务学习。王队长倒是开始关照我,让我可以少参加些集体活动:“该准备的就准备准备,要结婚了嘛,是大事!”我则对他说:“有啥准备的?我到部队来是参加革命,又不是为了来结婚。”王队长则笑道:“别这么说,你跟翟团长结婚,就是革命工作的一部分。”可我还是像啥事没发生一样,该参加实弹射击就参加实弹射击,该练投弹练投弹,每天的业务学习照样进行,就连帮驻地老乡收麦子我也没落下。那些天,还风闻政治部要逐一考查文工队员的来历和出身,对于有问题的要从赴朝人员名单中剔除。有几个老一点的同志忧心忡忡,担心被裁掉。那时就是这样,你要是政审不过关,想抗美援朝保家卫国都不行,你说写血书坚决要求上朝鲜甘愿抛头颅洒热血,组织上还不让你去!而我对此的担心便少了很多——虽然我出身不好,父亲是小地主兼小资本家,可毕竟不是被政府镇压的恶霸地主;况且,我马上要与翟团长结婚了,我的政审如果有问题,组织上怎么会安排我与翟团长结婚呢?
几天后,传闻变成了现实:在一次文工队学习会上,武科长赶来宣布,有几个人不能跟部队赴朝,准备接受复转安排。这几个人有的是从国民党军队的演剧队接收过来的,有的是从旧戏班子招募来的。我记得一个戴眼镜的挺文静的老陈,他小提琴拉得很好,据说是因为他解放前参加过什么帮会组织,听到裁员的名单有他,他竟哆哆嗦嗦站起来,失声说:“同志们,这是怎么啦同志们?我也写了血书哇!同志们,怎么啦同志们!”他乞求与哀伤的眼睛向大家环视,而没有人回答他。那时我感到他目光中含着难以理解的困惑,并在王队长的呵斥声中摇摇晃晃坐下,好似支撑不住瘫下一般。而我身边一个名叫范进的却小声说:“对,不该让有问题的人去!”有人立刻回击他:“你小子倒范进中举啦,幸灾乐祸的!”这个范进原是部队打沧县时从国民党军队俘虏过来的,嗓子不错,留在了文工队。原听说,裁员的名单中有他,却不料他倒被留队了。或许是范进的名字帮了他,一个叫范进的人,大概有点文化的人都不忍心让他“名落孙山”吧?
这天夜里,我躺在炕上半天没有入睡。我在为那些被宣布离队的人担心——他们转到地方后,日子该怎么过?无论转到哪里,人家都会说,你看,这是从部队上给“撵回来”的,不让上朝鲜打仗,因为政审不合格……不知为啥,我又想起在宣化女中报考军事干校被拒绝的一幕,如果现在再发生这么一幕,让我离开师文工队,我承受得了吗?如果让我选择与翟团长结婚还是选择被迫离队,那我怎么办?想到这里,我觉得自己最终作出与翟团长结婚的决定是正确的。
可是一想到结婚的日子马上快到了,我又不禁担心起来:我提出的条件翟团长能照办吗?口头答应是一回事,结婚时怎么办怕又是另一回事了。我想到有一天,秋月跟别人背后说我,正好让我进门听见,我甚至觉得秋月是故意大声说给我听见的——
“还是人家有本事,还没过门儿呢就沾上大团长的光啦!要不是靠个团长,凭她那个出身,没准就不能上朝鲜呢!”
那天我不知为啥没有像以前一样忍耐,而是反唇相讥:
“我可差得远呢,人家又关心领导,常给领导洗衣服,又虚心求教,老是找队长练琴,人家进步才快哩,都成团员了,人家才是真有本事哩!”
当时我是豁出去准备跟秋月大吵一架了,谁甘心总是当她的出气筒呢?她老鸦啄柿子——专拣软的,咱可不能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的。我都想好反击的话了,她要再拿我结婚的事数落我,我就说:“那还得谢谢你呀!多亏你好心劝我嫁给翟团长,我是听了你的话才沾上了大团长的光的!你要是觉得好,赶明儿我让翟团长帮你也找一个,不然让王队长帮帮你的忙?”却不料,那天秋月听了我反击的话,愣了一阵,忽然脸就红了,只悻悻一句:“人家只说你结婚是好事,怎么你就扯出这么一大篇,夹枪带棒的!”说罢,秋月借故离开了。这反倒使我惊诧不已,搞不清是怎么回事:一向说话不饶人的秋月,今天怎么反常不恋战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