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王队长就找机会叫住我,笑着告诫我,要我注意同志间的团结。他说:“秋月是帮我洗过衣裳,也是好心嘛,你别讽刺她了,昨天她哭成个泪人儿,我以为有啥大不了的,你们这些女孩子们呀!”我赶忙解释,说是她先拿我结婚的事耍笑讥讽我,并不是我找她的不是。王队长说:“算啦算啦,我懒得听你们的车轱辘话。噢,翟团长来过电话,说那边都准备就绪了,一两天就要来接你去结婚了!该喝你的喜酒啦!”
夜里,我辗转反侧,久久未能入睡。忽然觉得身边有动静,一只手悄悄伸进我的被子。我知道这是睡在我旁边的春红。她的稍带凉意的手摸到我的胳膊,又移到我的手上。我伸展开五指,与她的手相握,觉得她的手心有些汗湿。随着她的头向我枕边靠近,我闻到她头发刚刚漂洗过发出的好闻的香皂味道。
“喂,苦夏,睡不着?”她悄声问。
“嗯。你怎么也没睡着?”
“嗐,胡思乱想呗……”她叹了一口气,问道,“你真的要结婚了?”
“这也由不得我……”
“也是。躲了初一躲不了十五。”她轻轻掀开我的被子,我感到她温软的身体滑了进来。“咱睡不着,干脆聊聊吧……”
我把身体向里挪动着,头也在枕上移开些,给她让出位置。她的头并排靠着我的头,我觉到她的秀发触到我的脸腮上,痒痒的。
“想不到,”她把嘴唇凑到我耳边悄声说,“你个小丫头倒把婚结到我前边了……结了也好,其他女的都跑不了这一步,都是早晚的事儿。在部队,女的少,像医院的医生护士,机关的机要员电话兵,还有咱们文工队,有数的一些女同志,哪个不被盯着?你哪里跑得掉!你说想自己谈恋爱找意中人吧,这总要有个时间过程吧?还没等你有这种机会,人家早开始向你发动攻势啦!而且,最后咱们师这些女同志找的都是岁数大的,为啥?部队有个规定,达到条件才能批准结婚,因为多年打仗,未婚的老同志多,所以政治部规定,结婚必须是‘二八七团’,就是二十八岁,七年营职,团职干部。当然这可是指男方,女的没太多限制。全国一解放,部队招了不少有文化的年轻女同志参军,其中有一个不公开的意图,就是要为那些从战争年代过来的老干部解决婚姻问题。像咱们文工队,男同志肯定不满,大家私下议论时,也对此有看法,但也没别的办法……”
“春红姐,我倒真挺佩服你的,你有办法守得住,谁也拿你没办法。”
“我呀,是出了名儿的刺儿梅,谁想掐,都怕扎手,可就苦了蔺有亮了……”
“春红姐,说真的,蔺副团长人可不错,你别难为他了,我看你俩挺好的一对儿……”
“前些天你病了,他来看你那回,也找了我,让我表态,说人家苦夏都快跟翟团长结婚了,你比苦夏大好几岁,还不该解决了?我骂他,你帮着翟玉祥解决了苦夏,又想来解决我?一边去吧你!等到朝鲜打完仗,把美国佬赶出朝鲜再说吧!”
“他咋办?急得够呛吧?”我问。
“他急也没用,笑着说,还让我等?等得我着急上火,天天跑马,闹得没精神打仗你负责?我就告师长说是你害的!你看他没皮没脸的,让我啐他一口赶跑了……哼,他也学坏了,嬉皮笑脸的,连跑马的事也敢跟我说,准是跟翟二小学的……”
“啥叫跑马?老骑马跑?”我那时真不知道跑马是什么意思。却不料这一问,倒让春红憋不住笑了,怕被别人听见,把头埋进被头,偎在了我的胸前,我的胸脯被她的脸颊压着,一种异样的痒酥酥的感觉升溢上来。
“你呀,还真是个小雏呢,”她仿佛无意间触到了我的乳房,“连奶子还没发起来呢,就便宜翟老虎了……告诉你,跑马就是指的男人那里流出脏东西……你看有时候他们男的晾被子,上面一片一片的跟地图似的,他们开玩笑叫画地图……”
这回轮到我憋不住发笑了,我觉得脸发热发烫,便也缩到被头里,咯咯直乐。笑闹了一阵,我对她说:
“春红姐,干脆你和蔺副团长结婚算了,咱们一块把事儿办了多好?”
“唉……”她叹道,沉思了好一阵,才说,“也不知咋搞的,明知道蔺有亮人不错,可我就是不来劲。我寻思,是不是我性格太强,像个男的?跟他是硬碰硬,揉不到一块儿?还有,我好像对男人不感兴趣……算了,不说了,睡吧,睡吧……”
春红说着又握住我的一只手,紧紧攥着,令我觉到有些痛。她的气息扑到我的脸上,离我如此之近。她蒙眬中喃喃道:
“早知道你顶不住,嫁给翟玉祥,还不如把你跟蔺副团长弄到一起好,可惜没有时间,来不及了……”
“你说什么胡话呀春红姐!”她的话令我耳热心跳,一阵晕眩。我连忙伸手捂她的嘴,感到她软软的嘴唇在吻着我汗湿的手心。
人的一生都会有属于自己的生活道路的重要时刻,或者称为重要转折点。着意官场发达的人在回忆中可能记起几次重要的升迁,注重情感的人会回忆起一生中经历过的几位异性知己……然而在你当时经历那些重要时刻时,你却很可能平平常常地将它度过,或者在不经意中做出影响一生的重要选择——若干年后,你会庆幸或是痛悔当初的抉择,但是时光如水流逝,青春韶华不再。或许人生的魅力就在于一切都不可追悔——你本可以那样而不是这样,你还可以做得更好——当一切都即将消逝之际,你才会以旁观者的审视眼光,来欣赏每个人本质上都会演出的属于自己的独特的悲剧。
婚姻对任何人都是重要的。而我的婚姻,却在匆促间,伴着战争临近的脚步声来临,就像要渡河时,有人喊,上那条船!你就被挟裹着登上了那条船。你在想,反正要渡河,坐哪条船并不重要——就这样,你把渡过人生之旅中登什么船,怎样乘船的重要问题忽略了。你没有意识到,其实人生的过程就是选船登船和乘船而行的过程,到达彼岸并不重要。
我结婚那天,翟玉祥团长派他的警卫员汤云来接我。那天上午,我们帮村里老乡收麦子。下午,我们在小河边洗衣服,说说笑笑的,这时候,王队长领着汤云找我来了。
王队长领着汤云,汤云牵着翟团长平日骑的黄骠马,还有王林跟着,绕过河畔的桃林,来到我们这群洗洗涮涮的女兵跟前。
刘冬茹眼尖,尖叫了起来:
“来人啦,王队长,还牵着马呢!”
我那时正拧着一件刚漂洗干净的衬衣,听见刘冬茹喊,一转身,就看见王队长、汤云和王林三人走到我们身后不远处了。黄骠马高昂着头,喷着鼻子,而王队长朝我走来。这时,我立刻明白了:今天就是办事的日子。
“苦夏,苦夏,”王队长喊,“快收拾收拾走吧,翟团长派警卫员来接你了!”
“我衣裳还没洗完呢!”我把拧干的衬衣扔到盆里,又去搓洗收麦子弄脏的军裤。
“行啦行啦!让别人帮你洗吧!”王队长走到我跟前催促着。
“给我吧——”春红姐从我手中接过衣服,看了我一眼,“你快去吧,别耽误了……”
“你们看看,这翟团长也不头天通知我们,搞突然袭击,我们也没准备!”王队长对我说。
“准备什么?”我站起身,在衣襟上擦了擦手,随手抻了抻衣服,忽然发现没戴军帽,就对春红姐说,“春红姐,把你的军帽让我戴戴,我的帽子扔屋里了,你回去戴我的吧。”
春红走过来,摘下自己的军帽,为我戴在头上,并给我整了整衣领,悄声叮嘱我:
“记住呵,可不能要孩子!”
“这样吧,”王队长抱歉似的对我说,“我让王林去送你,他跟翟团长熟,到那里帮你应付应付,跑跑腿啥的,随后,我再带几个人去参加你的婚礼……”
“送啥,都挺忙的,不要送!你们也别去,我告诉翟团长了,不大搞婚礼仪式!”
“说是这么说,翟团长也是这个意思,可是你是咱们文工队嫁出去的媳妇,咱们不能不管,先让王林送送你!”
不知为啥,王队长这么一说,我忽然觉得鼻子发酸,有点想哭。
汤云催我上马。我扭捏着不愿骑,说:
“我没骑过马,不敢骑。”
“不怕,我给牵着,不让马跑。”汤云说。
“骑上吧,骑上吧,”王队长劝道,“新娘子不坐轿子,还不骑马?咱可不能自己走到翟玉祥团里,那不成体统!咱就得骑马,这就等于是他把新娘接过去的!”
“骑吧!骑上去!”洗衣服的姐妹们也哄闹着喊叫。
在王林和汤云的扶帮下,我笨拙地上了马背,双手紧张地把着鞍头……马儿迈开步子,汤云、王林一左一右护着我上路。身后大家在喊我跟我再见向我祝福,我骑在马上却不敢回头,就那么由汤云牵着马,头也不回地走了。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骑马。坐在马鞍上觉得很高,马儿四蹄前行,我觉得摇摇晃晃,好像随时会摔下来。我全身发紧,腿脚僵硬。四五里路觉得走了老半天。
快到团部驻地村口时,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屁股颠得生疼,两条大腿内侧也磨得火辣辣的。我嚷着要下马歇一会儿。汤云说:
“就到了,回去歇多好!”
“不行,我受不了啦!”我坚持要下来。
“那咱就歇一会儿再走!”王林帮我说话了,并上前勒住马辔头,让马停下,再来扶我下马。
“歇会儿也行,”汤云说,“不过进村的时候,咱可必须骑在马上,要不然,团长非得撸我不行!按说,接新娘,那新娘子脚不能落地沾土……”
“你说那个?我还说接新娘得用轿子呢!”王林反驳道,“咱是革命军队,这就叫革命的婚姻,不讲旧的礼俗。”
我们在路边树荫下歇了一会儿,汤云便催着上马,他是尽职尽责。
“走吧,上马吧,怕团长等急了!”
我们正要上马进村之际,就见从我们来的路上,急急走来一队人,阳光照在这支队伍上,发出金属的闪光。
“是咱们王队长带人来啦!”王林一声喊。
果然,待人马走进,我看见正是王统之队长领着文工队的一彪人,都拿着铜号、黑管之类管乐,匆匆赶来。由于一路疾走,他们每个人都一脸汗。
“总算追上啦追上啦!”王队长来到我们跟前,摘下军帽扇着,一边抹着额头的汗。
“队长,你这是干啥?兴师动众的!”我看见这个场面,确实不高兴,我的本意是这次婚姻越简单越好,不愿张扬。
“这你别管!”王队长一摆手,“我们就是不冲你,也得冲翟团长呀!这个婚礼,我们师文工队不能不来,新娘是我们的人,翟团长又是零七师的主力团团长,我们必须来!”
——没办法,谁让王队长是我的领导呢?既然结婚的事不容我选择,那么结婚的方式我又怎么能做主呢?
于是,几分钟后,王林和汤云将我再次拥到马背上,他二人一左一右牵着马,我高高地坐在马背上。所不同的是,我们身后增添了一支十几人组成的金光闪闪的铜管乐队。
在走进一团驻地村口之际,王队长一声令下,管乐齐鸣,《茉莉花》的曲调飘然而起,宛转回荡,引来村庄男女老幼夹道观看,好不热闹。
在人群的簇拥中,我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随着乐曲声行进,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是又一次登台演出——欢乐的是围观的人们,而自己,只不过是在执行上级交给的演出任务,并且演出时应该精神饱满、尽职尽责。
婚礼是在团司令部所在的一户大宅院里举行的。文工队的管乐队起劲地吹奏乐曲,烘托了气氛。来来往往的军人们喜气洋洋的,都把目光找机会投向我:有的是欣赏,有的不无羡慕。翟玉祥换了一身新军装,刮了脸,显得年轻了些。我像一只木偶,被人操纵着站到当院正房台阶上,和翟团长并排。闹哄哄的气氛中,我们并排向堂屋内墙上的领袖像敬礼,向来宾敬礼。接着是侯师长讲话,鼓励我们互相学习、互相帮助,话头又转到抗美援朝,把婚礼祝词讲成了入朝作战的动员令。后来就在当院摆起了八张桌子,炊事班把一盆盆肉菜端上来,把一瓶瓶的白酒打开,喜宴开始。我记忆中是闹哄哄地敬酒、点烟,不断地做出笑脸。多亏翟团长代我喝了些酒,使我没有醉酒出洋相。也不知折腾了多长时间,人们渐渐散去,文工队的战友也在王队长率领下酒足饭饱后撤离,用作新房的西厢房几盏油灯点亮,映出窗纸上贴的大红双喜剪字,我和翟团长这才进入洞房。我走进去后,累得坐在一把椅子上直喘。心里感到空落落的,好像是一群候鸟中的一只被孤零零地甩在了一个陌生之地……这时,我看到翟团长解开上衣脱掉,我的心一下收紧了:我一直担心的事就要发生了吗?
但是翟团长没有到我跟前来,而是跨坐在炕沿上,靠着墙歇着。他显然是喝多了酒,口中喷着酒气,不停地唠叨:
“好日子,我的好日子!喝多啦!跟谁不喝也不行!侯师长来了。那么忙,他也得来,他哪能不来,……你真好,苦夏,你给我长脸,看看那些人盯着你看那个馋劲儿,就知道你是多俊的女子啦!我知足了,找这么漂亮的老婆,我知足!我一个拿放牛鞭的受苦人,当了团长,娶了老婆,我感谢毛主席,感谢军队!我翟玉祥一切都是党的,连老婆也是党给的。我得好好打仗,打胜仗,为党而奋斗!我奋斗,我知足,我大喜呀我,我爹娘要是活着看见这个,还不高兴得煮几锅油糕?过去老话说,人生几大喜事: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要我说,再加两条,一条是打胜仗,一条是生儿子!我得生儿子,生一个不行,生他个三虎五豹的……”
“不是讲好了,抗美援朝结束,打完仗回来才要孩子吗?”我提醒他。
“对,生儿子,打胜仗,”翟团长好像故意不回答我的话,自顾说着,“两大乐事……告诉你,侯师长喝酒时候答应我了,到了朝鲜,遇到攻敌人山头,主攻团还是我的!侯师长还说,要是你,怀了孩子,他批准你从朝鲜回后方生孩子,你放心……”
“不!”我立时尖叫起来,“说好啦,不打完仗不要孩子!”
“早晚也得要嘛!”翟团长瞪着醉眼,似乎酒醒了些,忽然想起什么,去翻脱在一边的军衣,从衣兜里摸出一个小布包,抖开,拎起一条金晃晃的项链:“瞧瞧这个,黄澄澄的东西!一两多的金链子,那年打大同,进了一个大财主家,从他内眷房里抄的,狗杂种们!用这么好的东西!咱们的娘儿们也戴上它,美气美气。我一直收着,今天它归你啦……戴上它,金晃晃的一圈,你的脖子比太阳还亮!谁不夸我老婆漂亮?来,戴上它——”
“不,我不戴这种东西。”我推辞着。
“不怕,这不像戒指,戴在手上晃人眼,这链子戴在脖子上没人看得见……告诉你吧我的老婆,我有钱,我能养活你,养活孩子……有一天不打仗了,我买地买牛,过咱的好日子,咱提着头打仗为个甚哩?来,戴上……”
翟团长拎着项链,下了炕,晃到我跟前,要给我戴。我缩着脖子不戴,我央求说:
“翟团长,不能戴,我抹个雪花膏还说我臭美脱离无产阶级思想呢!再说,这链子,肯定是那些地主家的姨太太的脖子上戴过的,我嫌它腌臜……”
“不戴就算啦!”翟团长把链子甩到炕上,“以后我给你弄点女兵喜欢的好东西……那,咱上炕吧,上炕歇了吧?”
我看看炕上,只有一床军被铺开在那里。我犹豫着,不知怎么办好。
“睡吧睡吧——”翟团长催促我。
“就一套被褥咋睡?”我为难道。
“咋睡?咱俩搭伙睡!”
“你说话不算话!”我责问。
“咋就不算话?”
“说好了结婚不要孩子……”
“谁说立马要孩子?”翟团长怒道,“就算我种下,你还不知道怀不怀得起……总不能我打了多少年光棍,娶了老婆还放空炮?”
“要上朝鲜了,你别害我!”我央求道。
“不害你!那咱也不能一夜不睡呀!”说着,他上前用两手托住我,不由分说把我抱到炕上,接着就撕扯我的衣服。
我甩掉鞋子,滚到炕角,缩成一团。
翟团长借着酒劲儿,爬上炕来,从炕角把我拽过来,让我躺在枕头上。我紧张地双手抓紧裤带。他趴在我身上,捧着我的脸亲个不停,还亲我的脖子,他的大下巴把我的胸脯硌得生疼。我只管两手护着裤带,拼力抵抗。几次使他的企图没有得逞。后来他突然身上像被子弹击中一样紧缩痉挛,片刻他便像泄了气的皮球,从我身上滚落下来。
那时我爬起来,欠身望着他,流泪哀求:
“翟团长,你是一团之长,是红军干部!你说话得算话!你答应了我的条件,打完仗再要孩子,我求你啦,别让我怀上,到了朝鲜肚子腆着,多难看!我是来参军打仗,不是为了来结婚生孩子……”
就在我诉说之际,渐渐听到了呼噜声,我借着油灯亮光仔细一看,翟团长已歪倒在炕头上,鼾声大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