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年六月中旬的一天,我们师终于接到命令向朝鲜开拔。我们是乘火车到安东安东,即今丹东。,准备从安东过境进入朝鲜。
运兵车是那个时代常用的闷罐火车——车厢没有座位,乘员席地而坐;车厢两侧各有两个很小的铁栅窗,就像电影中那种监狱铁窗,而且窗子很高,我得踮起脚才够得到;上下车出口就是车厢一侧的沉重的拉门。我们文工队跟一团三连同乘一节车厢。三连人多,占了车厢一大半,我们文工队占据了一小半地方。
从天津火车站出发是下午。天津市政府组织群众和学生们到火车站欢送。月台上人们敲锣打鼓喊口号,在热烈的气氛中我们登上火车。
六月里天气很热了,加上闷罐车被晒了大半天,又不通风,我们像坐在了蒸笼里。男同志还可以解开衣扣扇扇风,我们女兵只好捂着忍耐。时间一长,车厢里汗酸味儿、男人们的脚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混杂着释放,熏得我头发晕。好在我连日来身心疲惫,靠着车厢壁坐着,随着列车行进的有节奏的震动声,我很快昏昏沉沉地进入梦乡。直到火车停到唐山车站,我还在昏睡。后来别人告诉我,火车在唐山停了两个多小时,大概是向我们在唐山的驻地营房卸一些物资和部队轻装下来的装个人杂物的箱包之类,此外还有一些部队从唐山登车出发。
火车从唐山开出后,天渐渐黑了,气温也下降了,人们开始活跃起来。文工队员们先是小声,后来大声唱起了歌曲。三连也不甘落后,连长站起来,起个头,双臂一挥,雷声就炸响了:“雄赳赳,气昂昂,跨过鸭绿江——”潮水般的歌声把文工队的歌声完全淹没了。
这时我从昏睡中醒来了。
“醒醒盹儿吧,吃点东西——”坐在我旁边的春红姐见我醒来,把一个夹肉烧饼递到我面前,“吃吧,车停在唐山站,当地群众慰问咱们的,我给你留了两个……我见你太困了,没有叫醒你,看你睡得跟小死猪似的!”
一点不假,这些天我太累了。
一场新婚虽然没几天,却搞得我精疲力尽。用镜子照照,看见眼眶都陷下去了。不过,我还是暗自庆幸:一连三个晚上,翟团长都没有解开我的裤带。换句话说,我一连三个晚上都没脱衣服,没敢放心地睡觉休息。事后我暗自思量,认定还是翟团长体恤了我,不忍心撕毁“君子协定”;如果他一定要完成婚后男人要做的事,我的防护是没用的;就如同你存心要掐一朵刺儿梅,尽管有些扎手,你还是会达到目的,费不了多少事就能把花朵掐在手中。
翟团长见我衣不解带,和衣睡了三晚,于心不忍。第三天早饭后,他对我说:
“部队就要出动上朝鲜了,你们文工队也进行最后的准备……本来王统之打电话,让你再住一两天,不过算了吧,你也睡不好,眼都熬红了……回去吧!”
我如释重负连连点头。
“你上午就走吧,我开团党委会,就不送你了,我让警卫员小汤送你吧——”
“不不。”我连忙摆手,“我可不想骑马,怪害怕的,我走回去,不用谁送,就几里地,用不了一会儿就到了。”
翟团长送了我一个手电筒,又外加四节电池。他说:
“这个你拿去用吧,估计这几节电池用完了,这抗美援朝也差不多了。”
“谢谢翟团长!”我竟脱口而出这么句话,不知是谢他给的手电筒,还是谢他放我归队,抑或是谢他这几夜没有过分强迫我就范。
“谢什么?咱不是一家人吗?”
“那就不谢了,再见吧!”
离开翟团长后,我紧张的心情得到放松。在返回文工队驻地的路上,我走得一蹦一跳,仿佛鞋跟上了弹簧,甚至还一路哼着歌曲。
接下来的若干天,我们大家都像一只只被鞭子抽打的陀螺,忙得转个不停。
我们一次次领取各种物资:服装、雨布、水杯、饭碗、挖工事用的小锹和小镐。
我们一次次参加全师和政治部及文工队的各级誓师大会,表决心喊口号,唱《志愿军战歌》。
我们忙着给各自携带的乐器缝制新的结实的布袋子,给各自携带的水缸子和饭碗缝制带松紧束口的小布袋。我甚至给我的手电筒都缝了一个小口袋,装进手电筒后,可以系在腰带上,取用很方便。
每人发了干粮袋、米袋,同时也发了炒米、炒面和大米、罐头;两个人发一支水连珠步枪,一个人还发两颗手榴弹。
同时,我们还更换了服装,把中国人民解放军的胸章换成了中国人民志愿军的胸章。
穿上志愿军军服,披挂上手榴弹、步枪和米袋干粮袋,背上插着小锹小镐的背包,我们文工队队员才真有些像军人了。当然,我们还有步兵连队所没有的特殊装备:竹板、铜号、小提琴、三弦、二胡之类乐器。而我,则负责背着一个束在长布袋里的鼓架子——说大鼓用的。
由于我们携带的物资较多,我们就必须轻装——把上朝鲜不太急用的物品、衣物等打包,统一交队里运到唐山营房留守处保存。尽管如此,我们每个人的负重也有五六十斤。
那些天,我们整日处在一种紧张、亢奋的状态中,直到终于背着行装,列队出发到天津市,在欢送的人群和锣鼓口号声中登上运兵的闷罐车厢,找地方坐下后,才算长舒一口气。短暂的轻松使我渐入昏睡中,顾不上考虑这其实是未来残酷战争日子的开头。序幕就要拉开了,究竟能看到什么,谁心里也没底。
车厢里,三连嘶吼般的歌唱声停了下来。又听到列车摩擦铁轨的震动。我香甜地吃着春红姐给我的夹肉烧饼。从开着一半的车门处,可以眺望黑黝黝的夏夜。远方几点星光和村庄的灯火闪烁着。车厢顶壁的电灯发出昏黄的光,战友们在灯下闲聊、打扑克,也有的记日记,更多的人是侧身躺倒合眼休息。
“怎么样苦夏?”春红姐伸过臂膀,搂着我,悄声问,“你还没顾上告诉我呢——新婚的滋味儿好吗?”
“啥滋味儿?受罪呗!”我咽下最后一口烧饼,拧开军用水壶盖喝了口水。
“他,翟团长——饶不了你吧?”
“我没让他碰……”
“哟,那可不容易。”春红姐说,“对了,咱们女同志就得要保护自己。做女人多不容易——咱们早晨得梳辫子,男的剃个光头洗头一胡撸就得,咱们洗个头多麻烦?一个月还来那么一次例假,那麻烦劲儿……更别说怀孕生孩子,男的完事痛快了,咱们呢,倒霉吧!下辈子要转世,我真想托生个男的!”
“你要托生个男的,那我还当女的。”
“为啥?”
“我嫁给你呀!”
“那我真娶你,别说翟团长,就是翟师长、翟军长我也不让他!”春红说着,把脸和我的脸贴在一起,随着列车的晃动轻轻摇着。那时,我心中莫名其妙涌起一阵幸福的晕眩。
后来,车厢顶壁的电灯熄了,我们在黑暗中默默坐着。春红半天没吭声。
“你想啥呢,春红姐?”
“……我,想我妈,”她说,“从一九四九年六月离家,再没敢回去过。”
“为啥不敢?解放后,怎么不回去看看?”
“我家就我一个女儿,父母特别疼我。我那会儿在北京辅仁中学读书,学校一个地理教员是地下党,他带我们七八个男女同学参军走的。我怕我妈不同意,把东西打个包附了封信交同学转我家,我就到部队去了。我给家里的信写得很简单,就告诉我妈,别为我担心,我不上学了,要参军,为人民服务……我们到了廊坊附近一个分区,住农村大炕,吃窝头,有的同学受不了天天哭,后来又回北京了。我和另外两个同学留了下来……一直到现在,又要上朝鲜,我怕见了我妈,我妈更受不了……”
“那等从朝鲜回来再去探家吧?”
“嗯。从朝鲜回来说什么也得回北京去看看了,我爸我妈年岁都大了……”
我这时又想到自己的父母——即使我从朝鲜回来,我却再没有可以探望的父母了。说实话,那时春红姐虽然想家难过,可我却有些羡慕她。她有父母可以惦念,又是一个可以选择爱人的自由身,而我呢?
从车门外吹进一阵夏夜的凉风。我俩各自抻开雨布和衣躺下,枕着背包合眼入睡了。睡梦中我醒来一次,发现自己滚到了春红姐的怀中,春红姐搂着我,我的头依在她胸前,额角感觉到她的喘息……这一九五一年夏夜的闷罐列车厢里,我和春红姐相依入睡。那一年,我十七岁,春红姐二十一岁。我们在列车厢混浊的空气中,度过了进入朝鲜前最后一个安宁的夜晚。
早晨醒来时天已大亮。从敞开的车门看到外面深邃的原野上飘浮着一层青烟似的薄雾。列车发出猛烈的震动,铁轮撞击着钢轨,呼啸着前行。汽笛响彻曙光初露的天空。疾行的列车搅动着晨雾,旋起一阵挟带着夏天泥土湿气和植物芳香气味的野风,袭入车厢内,拂去我们昨夜沉沉的睡意。起来后我拢了拢头发,站起身来,从横七竖八躺倒的人中,插缝下脚走到车门口,手扶冰凉的车门框向外眺望。那时,一阵盛夏的井水般清凉的风被吸进我的肺腔,像洗涤一般令我为之一爽。快到战场了吗?前边不远的地方是国境线吗?我只看到东边起伏的像妇女胸膛般的丘陵上,漫浮着一层翠绿,若有似无的薄雾像笼在翠野上的轻纱,让人看不透它的全部秘密。近处一条河沟,裸露着河床白色的砂石。一条蜿蜒的流水随着河床延伸,在初升的阳光下,河水泛起的波光像金黄的狐皮。一辆赶早的牛车在河边的土道上踽踽而行。赶车人用鞭杆吆着牛,两腿随着牛车的颠簸而晃动着——后来便坐在车头抽起了旱烟袋。那缭绕的蓝色烟雾从他口中喷出,升起,拖在牛车后,一缕一缕经久不散……那时我怀疑,这里离朝鲜还远吧?哪有战争的影子?
后来我觉得小腹发胀——一个最自然的问题出现了:这闷罐车厢没有厕所,到哪里小便呢?望望车门下边,列车掠过,路基斜坡上的黑青色的油污的石子像在传送带上退后,列车远没有要停止的意思。我只好返回车厢里我的休息位置,坐下忍耐。
男人们的优越性此时显而易见——一个又一个男兵揉着睡眼,急急奔向车门口,站在那里,一手扶门框,一手解裤扣小便。有的人还偷偷掉转头朝文工队休息的女同志们看一眼,似乎有些抱歉:原谅吧,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一个小个子士兵不小心被车门外的旋风将刚滋出的尿滴扫回到裤子上,骂着:“嗬,他娘这风,弄一裤子!”一边跺着脚,掸着裤子。
又有人来了,喊:“尿完没有?尿完离开,别占地方。”
男人们的肆无忌惮刺激了我,小腹越加发胀发紧,我只好靠着车厢壁坐着,夹紧双腿,忍受着列车震动的煎熬。
与我同样急迫的女队员越来越多了。已有人埋怨:“啥时候停车呀?”“怎么解手呀?”
后来终于有几个实在憋不住的女队员开始行动了:她们几个人来到车门前,将男的屏挡在后,由两人撑开一块雨布遮挡,一个女的便在雨布遮挡下蹲下朝车门外小解。她们轮换着总算解了燃眉之急。于是,一个又一个女队员都前去方便。当然,我也抓紧时机上前等候。
待轮到我小便之际,身后虽然有雨布遮挡,但车门外都是空旷无际的原野,面对旋转的田野,高高地在车门口解裤下蹲真不是件容易事。不敢太靠前,害怕从隆隆奔驰的车上掉下。太靠后又尿到车上。而且,我的脚下已积了一摊尿液,随着列车的震动蔓延,此时我还不敢拖延,只得一只手扶紧门框,颤颤抖抖地蹲下,急惶惶中,就听见身后响起斥骂声:
“你们干啥?尿到车里来啦!”
“哎呀!把我干粮袋都弄湿啦!”
“别尿啦!发黄水啦!”
那时车外袭来的凉风直扑我下身,浑身像脱光了被风抽打,而身后的吵嚷更让我紧张。风扫尿滴打在我腿上和鞋上。我赶忙提裤子站起来,系好裤子,转身就看见几个怒目而视的战士们。
“对不起对不起,”我连忙道歉,“这不是我弄的……”
我看见尿液流到车厢里躺卧的战士身边,沾湿了两条粮袋和铺在地板上的雨布,心发慌又害羞,心想反正不是我一个人尿的这样,欲想辩解,却把战士更激怒了。
“不是你是谁?裤子还提着哩不认账?”
“真的不是我一个人……”我很尴尬。
“有本事尿高点,弄一地……你给我舔喽!给我弄干净!”战士拎起尿水沾湿的粮袋,杵到我跟前。
“你他娘欺负女兵,算啥本事?!”这时,王林挺身而出,护在我前边,并顺手推了那个战士一把。
“娘的你敢动手!”那个战士脸涨得像紫茄子,把粮袋顺手朝王林就抡过去,“老子不劈了你,关你啥事吆!”
这时,文工队几个人上来劝阻。那个战士气得脖上的筋都暴突起来,跳着骂:
“别仗着文工队,有啥了不起!娘的,尿都尿不出去,还上前线哩!”
“你尿得好?管球用!”王林也不示弱。
“老子倒背手尿尿,不服(扶)你!”
王林猛地一头要撞上去,被廖沙队长在后边把腰抱住了。王林一反平时腼腆的样子,像一头暴怒的狮子,气咻咻直喘。
“你这个同志不简单呀!”春红上前,冷笑着说,“挺会骂人嘛!你们连长指导员教你的?你有本事给我倒背手尿一个看看?”
“我敢尿还怕你不敢看哩!”
“嗬!真敢尿!”春红不依不饶,喊道,“咱们看看三连的英雄,尿一个?看你不服,还是不服你!”
“你们欺负人,胆子不小哇!”秋月居然也上来插一嘴,指着我说,“你们知道她是谁?是你们翟玉祥团长的家属!团长夫人!”
“团长家属咋啦!就该尿湿我粮袋?”那个战士口气已明显开始软了。
“你们吵什么吵?”这时,一个扎腰带挎手枪的干部上前,战士们给他让开,他站到前边,问,“谁是团长的家属?我看看——”
他盯着我看了一阵,呵呵一阵笑:
“咱们翟团长不愧是翟老虎!娶的媳妇是又年轻又漂亮……可是,你们也该尿得朝外一点嘛,注意点呀!”
“看看,连长,把我的粮袋都尿湿啦!”那个战士得理不饶人,把粮袋举给连长看。
“滚他娘一边去!”连长斥责道,“人家女同志本来就不容易,你们瞎吵吵个啥?给老子丢人现眼的!”
“这样吧,把我的粮袋换给他吧!”我诚恳地对连长说。
“不用!还反了他啦!再不服,我让他把尿都舔了!一点团结思想都没有!”连长一摆手把这个问题扔到了一边,却对王林笑道,“王林,你离开翟团长到了文工队,咋脾气还这么大?”
“他们欺负女同志!”王林说。
“你说她——真是翟团长的家属?”连长又盯了我一眼。
“那还有假。”王林点头说。
“听说翟团长刚结婚没几天嘛,就把新娘子放到朝鲜去?他可真舍得……万一把啥地方打坏了,那可咋……算啦算啦,还看啥?都回去坐好,跟女兵吵架你们都来劲了,留着劲儿上朝鲜跟美国鬼子使吧!”
——这场纠纷结束了。事后王林告诉我,这个连长名叫屈家礼,蓟县人,脾气倔,人好,打仗跟拼命三郎一样。而我,心中在感激这位连长的同时,却意识到,这一泡尿引起的风波,表示我们将从此告别和平环境。说不定这将是今后残酷战争生活的一个小小前奏吧?
下午四五点钟列车总算停了,停在离安东十几里地的一个小站。不知是因为安东车站没有停车位还是什么原因,总之我们提前下车,开始步行奔赴安东。
部队途经一个村镇时,听到一片凄厉的狗咬声。村中的大树上,吊起一条条狗,被人吊起棒打,狗们发出嚎叫。后来才知道,这是地方政府发动的打狗运动:打死的狗都被装车运走,为的是扒狗皮做褥子,给志愿军在朝鲜铺用,因为志愿军需要钻矿洞和坑道,里边潮湿。而狗皮褥子可以有效防潮。想不到,以后在朝鲜战场的坑道里,我还真的睡过铺着几层的狗皮褥子,尽管里面有捉不尽的虱子,但是防潮的作用是肯定的。那时我躺在虱子乱钻乱咬的狗皮褥子上,听着坑道外的隆隆的炮击,脑海中竟忽然浮现出这一幕吊狗打狗的情景,耳边响起一片惨烈的狗叫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