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出小分队赶了十几里路,费了一番周折,找到了一团驻地。先是团宣传股张股长接待了我们,后来张股长向政治处陈主任汇报后,陈主任让张股长领我们小分队直接去见翟团长和钱政委,听听团长政委的意见,再决定如何配合我们下部队开展宣传鼓动工作。
团指挥部设在一个潮湿积水的山洞里。张股长领我们进去时,翟团长正在接听电话,似乎在斥责对方,显得心绪烦乱,见到我们进来,两眼亮了一下,摆摆手让我们找地方坐下。警卫员汤云也和我笑着打招呼,忙着给我们找杯子倒开水喝。
见到翟团长和他的警卫员汤云,我心中顿时滋生出一种回到家的感觉。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我与翟团长经历了艰难的雨季行军,分别一段时间再次相见,我才知道,原来自己内心里还是在惦念着他的。难怪文工队在分配任务时,把我分到一团,很可能就是考虑到我与翟团长的这层关系,或许会对小分队开展工作有利。
翟团长扔下电话后,张股长连忙向他报告我们的到来,而我们的小分队领导李春红也赶紧向他汇报师政治部派我们下来的目的。但是翟团长似乎不用听也明白是怎么回事,所以他摆摆手,坐在一个弹药箱子上,抽着烟,自顾愤愤地骂娘,发泄心中的烦躁。
“妈了屄,这仗怎么打?老子打了二十多年仗,没见过这么行军,把部队拖垮了算!我算是开了眼,碰到这么糟糕的行军。驮那么多东西,骡子趴下都起不来,可步兵还得帮炮兵背炮弹……过三防的陡崖,多少牲口连驮子都翻到江里?到了接防地,迫击炮到了,炮座没到;重机枪到了,机枪架子没到……拖延了七天接防日期,才接了友军阵地,你说咱们这老部队啥时候遇到过这种窝囊事?宋时轮说得对,战斗部队怎么能当背夫使?又当背夫又得接防阵地,那后勤保障干什么去啦……”
“团长,文工队的同志……”张股长小心地提醒了翟团长一句。
“你们下去演出?给谁演?谁看?我们部队刚接了阵地,都紧着构筑工事,不弄好藏身之地,一通炮弹都得拍死!还顾上看你们唱歌跳舞?原来友军的工事都是临时构筑的野战工事,也炸得差不多了。我告诉了那些连长们,别心疼那些兵,就得像鞭驴似的抽他们,让他们给自己掏个结实的藏身洞,累死也得挖洞,这才是心疼他们……你们上去,还得有人保护你们……我看算了吧,你们还是回师里吧。等仗打得告一段落,你们再来慰问演出吧……”
“翟团长,你们有你们的接防任务,可我们也有我们的任务!”李春红争辩说,“让我们回去,任务没完成我们怎么向师首长交代?”
“就说我让你们回去的!”翟团长把抽剩的烟头扔到洞里一摊积水里,“嗞”的一声烟头被水浸灭。他又说,“现在不是看你们演出的时候,我说,现在是看我们部队演出的时候,他们就要真枪真炮地在战壕里演出了,用生命和热血演,但不是戏,是战争……”
“翟团长!”刘冬茹从行军床上弹起来,激动得脸颊通红,“你刚才的话真富有哲理和诗意!战士们用鲜血和生命在演出——太棒了!我们就是要目睹可爱的战士们的伟大演出!向战士学习,为战士服务!”
“可是我团里没有你们看戏的位置!”翟团长笑着站了起来,摆出送客的架势。
“我们不是旁观者!”我冲着翟团长叫喊起来,“我们是来执行任务!”
翟团长目光转向我,笑意从脸上渐渐消失,代之以一种复杂的表情,而我能从这表情里,捕捉到他对我的有如心疼般的爱意。
“苦夏说得对,我们是执行师政治部的指示,来这里搞宣传鼓动,你虽然是团长,也无权阻止我们执行师首长的命令!”李春红梗着脖子向翟团长表示坚决的态度。
“张股长!”翟团长迟疑了一下,吩咐张股长,“给文工队的同志们安排先住下。”
“是!”张股长回答。
“你们到了我们团里,就等于是执行师里的下部队的指示,完成了任务……”翟团长安慰我们,“先别急,先在我们这里住下来,看看情况再说……”
看来也只能先如此了——我们都再没争辩,跟着张股长离开了团指挥部。
张股长给我们安排在一个掩蔽棚休息。这是一个半掘开式的棚子,沿山坡掘开一个凹形洞穴,顶上用树木搭起棚顶,洞里铺上树干和稻草。这洞子进深宽度都不过两米左右,我们小分队一共四女三男七个人,便都挤在一起。那一次到一团的队员,男的有赵玉林、王林和范进,女的是李春红、刘冬茹、吴静和我。晚上休息时,我们把吴静和赵玉林安排在中间的男女接触地带,因为他们是结了婚的两口子,其余的,女的在吴静一边,男的在赵玉林一边,以赵玉林和吴静为“楚河汉界”,大家和衣而卧。
那天夜里,吴静曾开玩笑说,应该把我撵出去,撵到翟团长那里去睡。我说,你快别害我了,仗还没打,你就想让我当孕妇呀?吴静则笑道,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莫非两口子在一起,就一定会怀孕不成?这时赵玉林埋怨我俩,你们说话注意点儿行不行?这守着好几个童男童女呢!
赵玉林这一提醒,我和吴静都不再吭声了。不过,吴静的话倒让我思量了一番:或许她的话不无道理?自从行军时和翟团长在一起被他强迫行房之后,我虽然一直提心吊胆,但是过去了几十天倒没发现什么异常……何况赵玉林和吴静两人也时常在一起,有两次大家发现他二人漫步到林间深处,很久才出来,显出一脸的满足愉悦,惹得文工队一帮青春男女羡慕不已。于是,我悄悄与吴静耳语,问她:
“你说实话,你老跟赵玉林在一起,真的没事?”
“什么有事没事?”她不解。
“我是说,真的不会怀孕?”
“嗐,你真是个小女雏,啥都不懂!”她看了看我,问,“你真的担心和翟团长在一起会怀孕?”
我点点头。
“告诉你个最简单的办法,每个月来例假前的十天,或是来例假后的三四天都是安全期,这几天行房保管没事,最危险的是例假停后十几天,是排卵期……其实,还有最保险的办法——男的可以射在外面……”
“这可不保险!”我摇头道,暗自算了算日子,知道自己还没脱离危险期,就告诉吴静,“按你说的,我现在还处在危险期呢!”
我讲的这些,现在的年轻人会觉得匪夷所思。但那个年代没有什么避孕药和避孕工具,我那时所遭遇的境况的确就是如此尴尬。在初到一团的几天,我最担心的就是出现和翟团长单独相处的时候,最满意的就是由于和小分队集体行动,使我有了避免和翟团长单独相处的理由,而又不致使他面子上难堪。
那天晚上,当我和吴静一边耳语着,就听到棚子外有脚步声走近了。李春红说:
“喂,小声点儿,有人来了!”
我们都不说话了,憋声禁气地听着。
脚步声停在我们棚外不远处。
“什么人?我出去看看!”王林正要起身出去,来人却开口了,原来是汤云。
“苦夏嫂子!苦夏嫂子!”汤云小声喊。
“是汤云吗?什么事?”我装作睡着后被喊醒时那种迷迷糊糊处在梦中的声调问道。
“团长找你有事,他刚开完党委会……你们怎么睡这么早?”
“快起吧!”春红从旁边捅了我一把,“早就说该撵走你!”
“我们都休息了,有事明天再说吧!”我断然朝棚外的汤云下达逐客令。
“可是团长让我来……”汤云有些为难,似乎觉得不好到团长那里交差。
“告诉你们翟团长,我们苦夏正处在危险期,不能随便见他!”吴静大声帮我说话。
“什么危险期?”汤云不明白。
“你就告他危险期,他自然就明白了!”吴静用命令般的口吻吩咐。
把汤云糊弄走以后,王林奇怪地问:
“苦夏姐,你是什么危险期?”
赵玉林喝了王林一声,又朝他踹了一脚,骂道:
“一个童男子,不该问的别乱问!”
王林莫名其妙地说:“危险期……什么危险,是防空哨的问题?”
“对,防空哨的问题!”吴静笑道,一边和我笑得滚作了一团。
“哎,安静一下!”赵玉林想起一个问题,他担心地说,“如果咱们不把苦夏交出去,那翟团长不放咱小分队下去,那怎么办?”
“那你们也不能把我扔下呀!不许出卖同志!”我笑着说。
“不怕,都别太担心,”李春红说,“咱们是师领导派下来的,翟团长不会把咱们一直留在团里……再说,咱们也不能被动等待,总会找到办法的。”
“要我说,翟团长不让咱们下连队去,那必定有他的道理,”范进在一边终于憋不住搭话了,“再说,下来时,队长不是说了吗,要我们听从下边各级首长的指挥……”
“那咱们完不成任务怎么办?”刘冬茹担心地说。
“反正不是咱们的责任。”范进说,“咱们总不能不听指挥,自己跑到阵地上去。”
“算了,睡吧睡吧,”李春红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我就不信翟团长能困住咱们几个大活人!”
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们几个大活人,就硬是在一团指挥部困了三天。三天里,每天张股长都派人按时招呼我们去政治部伙房打饭吃。另外,据张股长说,按照团首长的指示,也给我们小分队安排了两次下连队演出——一次是到团警卫连,另一次是到侦察连,总之,没出团部的圈子。
到第三天下午,李春红着急了,她是小分队的领队,总得想办法呀。她想了个办法,就拉我去找钱政委。她说:
“钱政委分管部队政治工作,咱们这宣传鼓动工作应该由他分管……蔺有亮不在这儿,咱们只有攻攻钱政委试试看了。”
春红说得也对。蔺副团长在团前指,负责前边阵地防御,找他也没用。只有找钱政委了。
当我们在团指挥部找到钱政委时,他似乎非常同情地听着我们的陈述,最后,却直嘬牙花子,摇头道:
“不好办哪!照理说,我是政委,可以安排你们下去,可是翟团长已经发了话,我不能和他意见不一致呀。要考虑军政领导的团结不是?再说,苦夏同志是团长的新婚夫人,我要是不经他同意,把你们放到阵地上去,出了事我怎么向团长交代?现在翟团长到三营去了,等他回来我再跟他好好商量商量吧……”
钱政委一番话,说得我心里直冒火:莫非因为我是团长妻子,就得把我们小分队都“保护”在这里不成?
“那我们的任务完不成谁负责?”我实在没别的招数,只得如实把想法告诉钱政委。
“翟团长这么安排,那当然他会负责的。”钱之茂政委笑道。
“可是我们是师首长派下来的!”李春红强硬地说,“师首长命令我们到第一线部队宣传鼓动,你们不能阻挠!”
钱之茂政委一听这话,眼珠子骨碌碌转了一转,说:
“可是我们没接到师首长的命令呀?哪个师首长?师长?政委?还是师政治部主任?你们只要让师首长来个明确指示,不就一切照办了吗?”
说罢,钱之茂双手一摊。我们再无话可说。
离开团指挥部,我俩合计着去政治处找电话打,向师里汇报,争取师里领导的支持。但考虑了一阵,李春红又说这样不妥。
“部队刚接下友军的阵地,首长们忙着部署作战的大事,咱们不能打电话干扰他们……”李春红考虑得很周到,“再说,打电话找了师首长,不等于告了翟团长的状吗?他会生气,认为咱们用师首长压他,把关系搞僵了更不好办……”
“那还有啥更好的法子?”我着急了。暗想,要是因为自己的缘故,把小分队耽搁在这里,不是违背文工队派我到一团的初衷了吗?
“我看呀,咱们还得向翟团长进攻!”李春红满有信心地说。
“怎么攻呀?他那个牛脾气!”我显得没什么信心。
“王队长为啥派你到一团来?”春红问我,又自语道,“不就是因为你和翟团长的特殊关系,以便有利于开展工作吗?”
“可是现在倒起了相反作用……”
“不,咱们就利用你跟他的特殊关系,给他来一个心理攻势!”
这天晚饭后,李春红吩咐王林去团指挥部探查,让他看啥时候翟团长一人在的时候来叫我们。王林原来当过翟团长的警卫员,跟段九儿和汤云一班人都很熟,这个任务对于他可以说毫不费力。
天擦黑之际,王林跑回我们的棚子,说,团长刚从三营骑马回来,段九儿正卸马鞍喂料呢!团长一个人正吃晚饭,别的领导都不在。
一听这话,春红拉起我说:“快走!”
我跟着春红来到团指挥部的洞子,喊了报告进去,看见翟团长正坐在炮弹箱子拼成的餐桌前吃饭:大米饭、肉罐头、一小碟炸辣椒。汤云正点上油灯,放在餐桌上。
“哟,是你们二位?”翟团长抬头招呼了我们一下,继续吃饭。“你们进来还喊什么报告?吃饭没有?没吃一块儿吃?”
“吃过了。”春红笑答,又说,“进指挥部,哪能不喊报告?苦夏是团长夫人,她可以不喊报告,我可不敢。”
“你个李春红这嘴啥时候也不饶人!”翟团长瞪了她一眼,“赶明儿结了婚,让蔺有亮好好收拾收拾你!”
“真的团长,我可不是开玩笑。”春红正色道,“我们是带着任务下来的,这……”
“什么任务?不就是下部队演出吗?”翟团长不耐烦地说,“你们不是下来了吗?演出也演了,警卫连、侦察连不是都去演了吗?任务完成得很好嘛!还可以安排你们到大车连、担架连去演,唱也行跳也行,还不够?”
“不够!”我接口道,“师里明确指示我们要到阵地的一线连队去!”
“一线连队?说得轻巧!”翟团长瞪着我说,“今天到三营,那边阵地上敌机来回来去飞着广播,居然知道咱们军的番号,说你们上来也是送死……三营东边阵地已经和敌人交了几次火。再往东八师打得更凶,咱们正面二营阵地目前没大的动静,但是也危险,咬人的狗不叫唤。你们一帮小丫头打着竹板拉着二胡上去干啥?等着尝炸弹?我得为你们的安全负责!”
“要光为安全,我们就不该到朝鲜来!”我反驳他,“连队战士在第一线,天天守在那里,他们的安全谁负责?”
“你?!”翟团长一时语塞,只好埋头大口吃饭,不再理睬我们。
“翟团长,我听到有对你的反映,对你和苦夏都不利——”李春红平心静气地开口道。
“什么反映?”翟团长抬头,嘴巴停止了咀嚼。
“有人说,因为苦夏是你爱人,你担心她下连队有危险,所以就把我们小分队都留在团部……如果真是因为这个理由,我们小分队可以把苦夏留在你身边,但是其他人必须下去,到一线连队演出!”
“胡说八道嘛!”翟团长气得把筷子朝炮弹箱子上一拍,震得油灯的火苗儿忽闪,差点灭了。“是哪个嘴这么臭?是谁?”
“是谁说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是事实?我可是听好多人这么讲呢……”李春红道。
“你也听说啦?”翟团长转头问我。
“还听说呢,这不是明摆的事吗?”我委屈地说,“上次行军,跟你在团部,骑过几次马,回去就说我是骑马进朝鲜,连个嘉奖都评不上;这回要是再完不成任务,那我这黑锅肯定是背到底了!”
“下去下去下去!”翟团长气得从弹药箱子上蹦了起来,在洞里转磨,朝我俩扬手道,“明天一早就下去!别弄成我舍不得自己的老婆!下去吧,先到团前指找蔺副团长——不过有一条,不管什么时候,要你们返回你们就必须返回,不能延误。你们要切记切记!”
“是!”我俩高兴得立刻要离开。
“先别忙着走,”翟团长示意我们围到洞壁一侧悬挂的地图前,汤云赶忙找到手电筒照亮。翟团长在地图上给我们扼要讲了一下一团所处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