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看,从五次战役以后,敌人在朝鲜东部和中部,逐渐压过了三八线。目前我们这一批入朝志愿军接守的防线是,东起鱼隐山以南,中间是轿岩山以南,西至五圣山以南,在这一线的地域,我们接防阵地,阻击敌人,争取谈判停战;但是敌人不满足就地停战,而是要凭借其空中优势和火力优势,向北继续压迫我们,因此,我们刚接防地,立足未稳,肯定会面对巨大的压力……”翟团长概略讲了一下形势,便指明我们要去的路线。“你们看,现在我们指挥部所处的位置在这里——轿岩山北侧靠西,我们团的前指在轿岩山南侧靠西的位置,蔺副团长在那里。你们明天先到团的前线指挥部,根据情况,可以在金城川南北两岸二营阵地活动——我二营阵地最南已抵达金城川以南的黑云吐岭……”
翟团长交代完毕,我俩兴奋地要告辞。
“慢点,春红你先走,苦夏留一下!”翟团长用的是命令的口气。
我只好留步。春红走出洞口时,扭头向我做了个怪脸。
“小汤!”翟团长吩咐汤云,“你把碗筷都收了吧。”
汤云答应着,收拾起翟团长刚才晚餐的用具,匆匆离去。
只剩下翟团长和我。我的心跳骤然加快。油灯的光影里,翟团长粗壮的身子向我靠近。我仰起脸,看见他生满胡髭的大下巴从上压下,立刻,我感到他如铁的双臂紧紧箍住我的腰……在他疯狂的搂抱亲吻中,我不时挣扎着喘息,婉拒着他的要求。
“我真是想你呀,小夏!”他喃喃道,“今晚,就留在我这儿吧?”
“不,不行!”我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我现在正是排卵期,危险……”
“什么危险?还有炸弹危险?”
“就是因为这炮火连天的,我才不能怀孕!真的,求求你了,等下次找合适的日子……”
“这战场上,有今天没明天的,啥时候是合适日子?想想侯师长,我的老战友,就那么给炸死了……”
也许是想起了侯师长,他搂紧我的双手开始放松了。我看他两眼失神,便问:
“想侯师长了?”
“是呀。他是咱俩的主婚人,没有他的催办,我哪能娶这么好的老婆!我现在搂着老婆,他呢,躺在冰凉的山沟里,可怜他留在唐山的老婆和两个孩子……”说着,翟团长慢慢放开了我,爱抚地拍了一下我的头,又说,“你放心,我得遵守结婚时答应你的条件,不能让你在打仗时候怀孕,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留下孤儿寡母的咋办?”
“别瞎说!”我嗔怪地瞪了他一眼,“不是说打仗前不能说不吉利的话吗?你命大!负了那么多次伤都没事……”我一边安慰他,一边给他整了整揉乱的衣服。
“你回去吧!”他说,“明天下到阵地上千万小心呵!走吧——”
我答应着走到洞口,看见洞外笼着一片星月的银光,又不忍心这样分手,回头说:
“你看,外边月光挺亮,咱们出去走走吧?”
“走什么?行军几十天还没走够?”他随口应了一句,踱到地图前。
“我是说月亮,多好哇,去看看吧?”我再次邀请他。
“看什么看,一个月亮呗。”他皱着眉头说,“圆的时候像一张烙饼,半圆的时候是半张烙饼,剩个月牙儿像一牙儿烙饼……”
我顿时语塞,半晌不知说什么好。
他认真地观察地图,以手指丈量着。忽然发现我还没走,扭头喝道:
“怎么还不走?再不走就别走了!”
我掉头大步离去。
第二天我们出发得很早。中午时分,翟团长派的通信员把我们送到一团前指。
也许是翟团长已来过电话,在前指,蔺副团长并没有阻拦我们下去演出,他只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快去快回”,便张罗着让人安排我们开饭,饭后立即派人送我们上阵地。
由于金城川上搭的一座便桥刚刚被炸毁,我们便互相携手,蹚水渡过金城川。
沿着一条灌木丛夹道的小路又走了七八里,在一处上山的岔路口,我们遇到了六连派来迎接我们的人。于是,前指派来送我们的战士返回,我们跟着六连的人上山进入阵地。
六连派出接我们的人是个文化教员,姓裴,瘦高个,尖鼻子,细眼,一脸的活泼。见了我们非常热情,自我介绍后,就挨个问我们的姓名和家乡,一听说刘冬茹是天津人,立刻就握着她的手直摇,激动地说:
“妈呀,天津老乡!见老乡了!”
他领我们往山坡上爬,一边继续热情地说着他由衷的欢迎辞:
“我是六连的文化教员,姓裴,连里人都叫我裴教员……连里战士能吃苦,就是没文化,不识字的多,我给他们上识字课……你们来演出,好,受欢迎!咱们工作性质差不多,文化和文艺,都沾个文字。我自小就喜好文艺,没少跟我舅爷上连兴茶社,什么马桂元、马三立的相声,花五宝的梅花大鼓,没少听。哎,你们知道不,听说几个月前祖国慰问团在十九兵团演出,遭敌机轰炸,就炸死了咱天津一个名演员,‘小蘑菇’常宝坤,知道吧?所以你们上来也得注意安全。要不然怎么连长让我老远来接你们,怕你们找不着路,瞎摸,摸到美国人阵地上去……”
“这儿离美军阵地这么近?”范进插嘴问。
“近,就在敌人眼皮底下。”裴教员向前方一处褐色大山指指说。“那就是黑云吐岭主峰,敌人就在那里……前边不远的山包子,是个高地,就是咱们六连的阵地,这不等于在人家鼻子底下吗?”
“那人家可是居高临下……”范进颇有经验地说。
“谁说不是呀?”裴教员叹道,“不光人家居高临下,咱六连还是背水而战,军事上讲,怕是绝地呀……哎,这些话我只是跟你们说说,你们可别跟连长指导员提,反正阵地从友军手里接下来,就得守,说多了影响部队士气……”
“这么说,应该把黑云吐岭拿下来,占领制高点。”王林冒了一句。
“那你这位同志要是首长还差不多,”裴教员说,“就是进攻,现在也不是时候,咱们重武器都没过江,又刚刚长途跋涉到这儿,锣齐鼓不齐的,人家是以逸待劳……”
“你这么说,可是长敌人的威风!”刘冬茹不以为然地说,“不能低估咱们志愿军的斗志!”
“这话你替我说了,我完全同意!”裴教员笑望着他的天津小老乡,抢上来要替她背背包。“来,把背包给我吧,到咱阵地了,先休息休息。”
裴教员领我们上到半山腰,进入一道环形战壕。可以看到战壕两边堆着掘出的新土,这里那里扔着的工具和子弹箱。附近的树林有被炮击过的痕迹——一株大柞木的树冠被流弹切断,掉落到另一株稍矮的树冠上,交叉到一起,那断木的枝叶已枯干,与依然生长的大树的枝叶绞缠在一起,显示着死生的分明和接近。避弹面的壕沟里,战士们在午后的秋阳照耀下眯着眼打盹儿。也有的蹲在栖身的猫耳洞里,用小铁锹在努力修整着战地住所。战壕内侧都有大小不等的猫耳洞,大些的洞里可以看到码放着弹药箱,小的猫耳洞铺着茅草或树枝,上面扔着些搪瓷碗或水壶之类用具。
“喂,大家欢迎呀——师文工队的同志来啦!来给我们演节目!”裴教员欢快地叫嚷。
原先打盹儿的战士们一个个睁开了眼,有的爬起来,猫耳洞里的战士也一个个探出了头,一个肤色很白的刚理过发的干部迎上来和我们一一握手。裴教员向我们介绍:
“这是指导员。”
“欢迎欢迎!”指导员引我们走向连部的大掩蔽部,“太好了!太好了!”他边走边两手搓着,一副天冷搓手取暖的样子。我走在指导员后边,看见他刚理过发的头上一圈头皮从短发茬中泛着青光,而头顶的头发却没剪,像是从一个花帽筒中冒出的鸡毛掸子。
刘冬茹也发现了指导员的特殊发型,和我交换了一下眼色,憋不住捂嘴笑了起来。她一笑,勾得我也失声而笑。指导员扭过头来,发现我们是在笑他的头发,用手指挠着头皮,皱着眉头骂:
“看,让文工队的同志笑话了吧?我们连的理发员,兔崽子行军时候把理发工具给轻了装了,就剩一把破剪子,把头剪得狗啃的不是?今晚上让兔崽子重剪!”
“指导员,晚上我帮你剪吧?”我自告奋勇地说,“我们应该为连队服务!”
“那敢情好!剪吧,就是明天牺牲,今天咱也得注意美观,这是军容问题!”
说着领我们进了大掩蔽部。
“连长连长,文工队的来啦!”指导员猫腰走进去,喊着。
一脸胡子没刮,头发也好久没理的连长正歪在洞里一块雨布上打呼噜,一手还握着一个咬了几口的青萝卜,在睡梦中大喝一声惊起,看见我们,把半个萝卜咚地放在子弹箱上,上前握住李春红的手,兴奋地压低嗓门说:
“指挥部来过电话啦!欢迎文工队来!我们派裴教员专门去迎你们!辛苦啦辛苦啦!”
“你们辛苦!师首长让我们下来看望你们,希望你们坚守阵地!”李春红热情地上前寒暄。
外面响起嗡嗡的好似刮风的声音,夹杂着飘忽的喊话。连长一个箭步蹿出掩蔽部,片刻又转回,说:“是敌机喊话,反动宣传——”
大家不约而同屏气静听。
嗡嗡的声音越来越响,敌机飞临阵地上空。飞机上的扩音器用中国话在广播:
“……二十七军被联军击垮了,又派上你们首都警卫师……共军弟兄们,你们上来也是送死……为朝鲜的一个山头,你们送死值得吗?你们的抵抗……”
敌机渐渐飞远了。
“你看,不光我们欢迎你们来,连敌人也派飞机来欢迎你们!”连长笑道,“狗日的咋知道咱们是首都警卫师?不管他,咱们先歇一会儿,等着看你们的节目!”
“你们怎么安排时间的?”指导员问。
“我们想今天在你们连演出,明天到四连阵地去。”李春红回答。
“怎么演?没宽敞地方……”指导员说。
“没关系,我们可以一个排一个排地演,让每个战士都能看到演出。”李春红说。
“好,就这么办!”连长说,“通信员,通知各排,收拾好地方,准备看节目,把警戒的战士和看节目的分成几班,轮流看演出……还有,咱不能白看,得招待文工队的同志,就说我说的,让各排,一个排贡献一筒罐头,晚饭前交到连部;让司务长把剩下的几个萝卜切成丝儿,搞它个凉拌萝卜丝儿,搞一顿热乎饭招待文工队的同志!”
这天整整一下午,我们在六连战壕里一个排一个排地演出,什么快板、小合唱、舞蹈、大鼓书、戏曲清唱,节目都很受欢迎。我们虽然演得口干舌燥,声音嘶哑,但被战士们的热情欢迎鼓舞着,情绪饱满,一直演到黄昏。
开晚饭的时候到了,我们被请回连部的大掩蔽棚。棚里已经拼好了几个弹药箱,上面铺了一块雨布。摆上了几个开启的罐头,两大碗拌萝卜丝,一盆稀粥,还有一堆压缩干粮。
“阵地上条件差,同志们将就着吃吧!”连长指导员招呼我们坐下开饭。
我忽然想起还要给指导员剪头,心想应该趁天还没黑把这事办了,就说:
“指导员,我给你剪头吧!一会儿天黑了就看不见了,怕剪不好呢!”
“剪什么呀!”指导员一晃脑袋,“你们这贵客来之前,我特意让人给剪了头,没剪好,对不住你们……可你们走了,我剪得再好,给谁看去?不剪,吃饭吃饭!”
于是我们吃饭——吃压缩干粮,吃上海梅林的凤尾鱼罐头和肉罐头,吃凉拌萝卜丝,喝热乎乎的稀粥,吃得很香,很开心。
后来,副连长进来和连长耳语,连长看看我们,面有难色,说:“文工队同志们太累了,我看算了吧。”
连长跟副连长说的话让我们听见了。李春红忙问是怎么回事。连长说,炊事班有几个人没看上我们的演出。李春红立刻说,我们马上去给他们演。我们大家也齐声赞同。连长想了想,对副连长说:
“干脆,把他们几个人叫到这儿来,就在这儿看吧。”
很快,七八个炊事班的战士来到了掩蔽部。勤务员把弹药箱上的盆碗撤下,我们的节目便开演了。我记得,那晚上最后的演出,先是李春红的开场白,代表师团首长看望大家,感谢炊事班同志辛苦做饭,等等。后来,赵玉林来了一段二胡独奏,王林吹了一段黑管儿,吴静唱了一段河北梆子,刘冬茹和我两个跳了一段朝鲜舞《阿里郎》,我还说了一段大鼓,李春红唱了两首俄罗斯民歌——《小路》、《山楂树》,好像还唱了首《风之曲》。连里干部们和炊事班战士以及连部几个勤杂人员一起观看我们的小节目,看得很投入,毫不吝惜地起劲鼓掌叫好,使演出的和看演出的情绪融为一体,都觉得很开心。
夜里,连里给我们收拾出两个大点儿的猫耳洞,让我们休息。我们四个女的挤在一个洞里,那是个放弹药的洞子,底下整齐地码着一箱箱弹药,上面给我们铺了几条麻袋。我们几个把背包卸下,铺开在箱子上,就胡乱躺下休息。
我们几个躺在平生没有睡过的弹药床上,听着战壕外草丛中秋虫的唧鸣。夜空中偶尔响起一声冷枪,显得秋夜战场更加沉寂。
“李队长!李队长!”一阵急促的脚步走近我们洞口,是指导员,他把我们唤醒,说团里前指来电话,要我们小分队今夜返回。
“你告诉团里,说我们明天还要上四连演出,争取明晚上回去!”李春红告诉指导员。
“不行吧?实说吧,这是团里第三次来电话了,非让你们今夜赶回去!”指导员在洞口悄声说,“我解释说你们自愿住这里,团里不听,下令要你们回去!”
“是谁打的电话?”李春红问。
“是蔺副团长。”
“你告诉他,就说我们明天一定回去,让他放心吧!”
指导员走后,我们几个又迷迷糊糊睡去,劳累了一天,谁也懒得再起身赶夜路。
半夜里,我们再次被叫醒。这次是范进和王林、赵玉林跑来喊我们。王林在洞口压低嗓门说话,但声音里透出情况的严重和紧张:
“咱们快走吧!团里专门派人来了,派来的是通信班长,不走不行啦!”
“肯定有重要情况!”范进很有经验地判断,“咱们走吧,别再拖了……”
李春红问明情况,知道这回是必须从阵地返回团里了。蔺副团长派一个通信班长来接我们,给这个班长的任务是:接不到我们不许返回;我们不走也不许返回;必须连夜督促我们返回团指挥部。
于是我们立刻收拾背包,整装出发。
派来接我们的通信班长在战壕里等候,我们男女队员从各自的猫耳洞里走出,集合一起,跟着通信班长下山。
在战壕出口那里,连里的干部已经等着送我们。一些听到动静的战士也从猫耳洞里钻出来,默默地注视着我们。
战壕上方的天空,一幅深邃的星月帷幕,显得那么苍凉和高远。稀薄的星光为战壕的黑暗轻涂一层银粉。夜风撩动战士的军衣,带来秋天的寒意。我们和六连的官兵握手道别。
指导员依然像欢迎我们来时那样来回搓着两手,好似双手寒冷而摩擦取暖——他不住地搓着两手,笑着连说:再见再见!那时我看见星光下指导员剪得青皮似的头,心中突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后来我为这种预感被证实而诧异很久。
“天黑,走夜路,小心……”指导员握着李春红的手,不住地叮嘱着。
“告诉师团首长,让他们放心,我们是人在阵地在!”连长也握了李春红的手,把春红看做上级领导一样地表态,“不管出现什么情况,我们也不会给咱们团丢人!”
我们一个个握别六连的官兵,跃出战壕,摸黑走下阵地。身后传来连长低沉沙哑的命令:
“通知各排——阵地加强警戒!”
我跟着小分队的战友,跌跌撞撞下了山,心中带着一种不祥的预感和悄然而来的无名的恐惧,永远告别了这批六连官兵……
以后我长久引为憾事的,就是这次上阵地后,没能坚持给六连的指导员剪头。我想,如果我硬坚持,指导员肯定会让我给他剪头;而如果经我的手把他的头发修剪得美观一些,那夜告别时,也许就不会有那种不祥的预感?
但一切有如金城川的江水,一泻而去再不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