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我们摸黑下山,涉过冰凉的金城川,赶回一团前指的时候,天已蒙蒙亮了。
大约就在这个时间,二营地处金城川以南的阵地,遭受到美军猛烈的进攻。那炮弹爆炸时如沉雷般的震动,使我们在金城川以北都可以听到。
后来我们知道,那天夜里,蔺副团长派人强行把我们带回团里,算是救了我们小分队一行七人的性命。因为第二天凌晨,六连的阵地便在美军铺天盖地的炮火中陷落——六连官兵和相邻阵地的四连官兵从此再无音讯。
六连只有一位被派回来报告情况的人侥幸生还——就是那位迎接我们上阵地演出的姓裴的文化教员。那天上午,这位从死亡线上逃出,涉河奔回一身泥水惊魂未定的裴教员,在前指的掩蔽部外,向迎出来询问情况的蔺副团长诉说的情景,令我一生难忘:
“全完啦!连长、副连长、三个排长……工事全被轰平啦!指导员让我跑回来报告……”裴教员双手抓着胸膛嘶喊着,“一连人没几个喘气的啦!这是干什么呀?我们都跟骡子一样驮着背包弹药,走了那么长时间,走烂了双脚,磨破了裆,就为了到那山头上让一阵炮给拍死吗?这是哪一级的命令?你们当官的一道令下得容易,可我们连搭上一百多人的命呀……娘儿们为啥硬叫撤回来?她们的命更值钱吗?你们说,为什么扔下那么多弟兄……”
那时,裴教员悲恸的哭喊声像尖刀刺入我的心腹,他那通红的流泪如血的双眸,蔑视如刀地投向我们小分队,令我无地自容。遥想昨日一起度过短暂欢乐时光的六连官兵,今已悉数蒙难,我的心像撕裂一道口子,又像从悬崖上失足跌落、跌落……
中午以前,六连和四连的阵地上再无音讯。派出去侦察的人员回复说,金城川已被敌人完全封锁,南岸敌人正运来器材,做架桥准备。
后来,李春红告诉我,她曾就裴教员不满的质问同样质问过蔺有亮:你作为一个负责前线指挥的副团长,是否知道六连所处的险境?为什么派来人把我们小分队接回,却将六连、四连官兵置于险地而不顾?
蔺副团长的回答是:
“你懂个屁?!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上面命令让守的阵地,谁敢做主撤下?有迹象说明敌人将可能进攻,可谁知道规模这么大?你别以为撤下来就安全了,看这架式,保不准我这一百多斤也得扔在这轿岩山上!”
蔺副团长的预感没错——从第二天开始,在金城川以南至上甘岭以东二十多公里的东线,美军开始了疯狂的突进。我军金城川以南的阵地相继失守。而在一团正面,敌人已越过金城川,在轿岩山南侧与我军展开激烈争夺。那时,一团前指已后撤到轿岩山以北,指挥一营逐个山头阻滞敌人。而我们小分队也随团前指后撤,并在团宣传股张股长的带领下,担负了掩埋烈士遗体的任务。
以后我们才知道,这就是敌人一九五一年秋季攻势的开始。
从金城川以北撤回到轿岩山以北的第二天下午,我们小分队跟随团宣传股张股长前去执行掩埋烈士遗体的任务。
背着背包、携带着挖掘工具和几天的干粮,我们跟着张股长上路。
张股长腰里别着手枪和一把镰刀,遇到草棵荆棘,他挥动镰刀砍一阵,为我们开路。
“团领导为了照顾你们,连我也一起照顾了。”张股长耸了耸鼻翼说,“我股里有两个干事都下阵地搜集材料了,让我带你们掩埋遗体,要保障你们的安全……唉,我还是一九四七年滦东战役那会儿,带一帮老乡搞过一次掩埋遗体,谁想到在朝鲜这头一仗又干了这工作……”
张股长随身带着一个通讯员,这个通讯员的背包上别着一把磨得锃亮的斧头。吴静走在张股长身后,笑问:
“张股长,你拿镰刀,通讯员拿斧子,咱们是去前线打仗吗?像是去打工呵!”
“你别看掩埋遗体,这也是重要任务,得事事想周到、细心计划……”
正说着,空中响起“嘶嘶”的声音,这是炮弹划过空气的摩擦声。张股长大喊一声:
“卧倒——”
在我们就地卧倒的同时,附近林子响起一声沉闷的巨响。刺鼻的硝烟气味儿浪头似的扑来,紧跟着,土块、木屑、碎石如雨般落下。
爆炸过后,我们爬起来上路。张股长却冲着草丛里喊:“怎么样?没事吧?”
喊了几遍,草丛里的人才爬起——是赵玉林,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他脚下又爬起一个人,是面貌姣好的吴静。
吴静帮赵玉林扑打着身上的灰土,问他:
“没事吧?”
“你呢?”赵玉林摇摇头问。
“我差点让你压折了骨头!”
走在路上,刘冬茹开玩笑说:
“到底是两口子,互助互爱呀!”
“你们不知道,她是我的保护对象——她离不开我……”赵玉林笑呵呵地说,“本来,天津音乐学院给了我们艺校一个名额,去学钢琴专业——就一个名额。可是,我被批准入朝,吴静说死说活也跟我上朝鲜来,放弃了天津音乐学院的机会……”
“那你们是过战地蜜月嘛!”我说。
“可不,这蜜月过得提心吊胆,我就得注意保护好她……”赵玉林说。
“谁用你保护!”吴静打了赵玉林一下。
“你们呀,都是人才,都是人尖子,”张股长说,“都该好好保护。”
“错了吧?”吴静反驳说,“咱们是志愿军战士,是来朝鲜作战,为了保护祖国人民的安全;咱们不是被保护者……”
“保护好自己,才能消灭敌人嘛!”张股长说,又挥舞起了镰刀。
穿过一片杂木林时我们走迷了路,东奔西走,好不容易穿出林子,顺一道山梁向南,却到了二团防区。又向东拐,走了半天,找到一个绑扎所,是一团的。从这里经人指点,才找到一团前指;又问了两次路,才找到我们即将执行掩埋遗体的作业面。一路上,敌人的炮弹不时尖啸着掠过,山坡沟梁和林地随处可见炸弹爆炸的痕迹:房子大的弹坑,打断的树木裸露着断茬。有时看见骑马的通讯员挥鞭打马疾驰,有时遇到几挂拉给养的大车颠簸着飞奔,驭手吆喝着牲口,和辕马一同从爆炸的硝烟里冲出。来到我们掩埋烈士的地点后,我们总算松了一口气:这是一处断崖,很好的避弹面。崖下一面缓坡,坡下一条雨水冲刷成的裂沟。我们的烈士在这里掩埋,可以免遭敌人炮火的再次轰炸。
张股长认定地址无误后,让我们放下背包休息片刻。敌人的炮弹依然不时从我们头上飞过。天色快黑了,我们不敢耽搁,开始挖掘土坑。我们用的是军用十字镐头和小铁锹,进展很慢。尤其是我们几个女的,力气小,遇到些灌木根系就挖不动了……我磨破了手掌,一个土坑才挖了半尺深,而夜幕已经降临,四野黑黝黝的,伸手不见五指。
“休息吧,明天再挖!”张股长下令。
精疲力尽的我们扔下工具,坐下歇息。我们喝着水,一边嚼着干粮,一边不时抬头望着从头顶掠过的曳光弹,神情紧张地捕捉空中响起的炮弹倏然划过的尖啸声。
这时候,从东边赶来一队抬担架的人,暗影幢幢,跌跌撞撞地赶路。手电筒四处乱晃。
“这么快就来了!”张股长嘟囔了一声,爬起来迎上前去。
“是担架连的吧?”张股长问。
“是呀!哎呀张股长,这地方不好找,天又黑……”对方答道。
“抬来了?”张股长问。
“抬来了。”对方答。
“几个?”
“六个。”
“还有吗?”
“嫌少哇?等明天吧,怕你忙不过来!”
——这一行人按张股长的吩咐,把几具烈士遗体卸下,匆匆离去。
“怎么办张股长?”李春红上前问,“咱们连夜把烈士埋了吧?”
“对,让烈士安息吧。”刘冬茹附和道。
“不行,天黑了没办法搞。”张股长弯腰把一具仄歪的尸体扶正,拍拍双手说,“还要登记姓名、籍贯、隶属单位,逐个登记,不是一埋就能完事的!明天再说吧……”
“那咱们怎么休息?”吴静有些害怕地看着地上几具尸体。
“怕什么?是咱们的烈士,咱们就守着牺牲的烈士休息。”张股长说,拎过自己的背包,解开,铺在一个刚挖了一半的浅坑里。“今天先露营一晚,明天咱们整两个防空洞住进去!”
于是我们各自找挖开的坑穴,铺开背包休息。
我在收拾背包时,手电筒沉甸甸地滚落到坑里。我捡起电筒,用手指一按开关,一道白光刺入暗夜。我下意识地把手电筒向下一晃,照到那一排烈士的遗体——夜风撩起一位死者的衣襟,在茅草中晃动。
我关了手电,想了想,从坑里爬出,走向那排烈士。
“干什么苦夏?”春红问我。她已在一个坑穴中躺下。
“我想看看他们……”我说。
“我也看看!”刘冬茹说。
“别看,看了死人会睡不着觉!”吴静受惊般地叫道。
“不看看他们,认识认识,却躺在一起,更睡不着。”不知为什么,我竟如此平静。
大概刘冬茹被吴静的说法吓住了,没有过来。我独自一人走到烈士遗体前。
我轻轻揿亮了手电筒,白光如水在一排尸体上缓缓流过。那时,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惊骇:那断肢、断臂、豁开的肚腹处凝结的大片黑紫的血迹,令我双目刺痛心似烧灼……我连忙将手电光移向死者们的头部——只有一个死者的脖颈被子弹贯穿,其余几位面部依然完好。但是,死者的面容均是僵滞的,无不带有临死前的伤痛留在脸上的痛苦,这痛苦令脸部抽搐变形,又由死亡而固定。只有他们的头发在夜风中微微抖动,告诉你他们不久前还拥有的活泼泼的生命。
一瞬间,我的恐惧感消失了,只剩下悲痛。我知道,眼前这些躺在坡上等待掩埋的死者,几个小时以前还是那些我曾经熟悉的年轻的战士,那些语言粗俗但心肠不坏的农家子弟。他们曾经和我一样背着沉重的行囊,冒着风雨跋山涉水走了一千多里来到这里。有两个字可以将他们与我联系在一起:战友。
一旁响起了鼾声——是奔走劳累一天倒头就睡的张股长。我熄灭手电,轻轻离开,平生第一次知道生死相距如此之近。
“苦夏,过来,挤一起睡暖和些……”春红姐轻轻招呼我。
这一夜,我和春红姐依偎在为死者挖掘的掩埋坑里,相拥而眠。我只记得春红姐说过一句话:
“挖的掩埋坑,烈士没用,我们先用了。”
“春红姐,要是我们也牺牲了,别人可能也会这样埋掉我们?”我问她这么一句。
春红姐再没说话,只是把我搂得更紧。那时,空中一阵曳光弹如流星雨般闪过,顿时,我把头埋在春红怀中,泪如泉涌!
后来我们沉沉睡去。几次被巨大的炮弹爆炸震醒。心惊肉跳地度过一夜。
最后一次醒来不是被炮弹震醒,而是初起的太阳爬到了脸上。爬起来后,发现别人都已起身工作。张股长和他的通讯员起得最早,他们已挖好了两个供大家栖身的防空洞。此刻,通讯员还在附近林子里砍树——他带来的斧头派上了用场。砍下来的树被削去树杈,用来搭建防空洞的顶棚。
早饭后,我们继续进行着掩埋坑的挖掘。很快,最初一批掩埋坑挖好了。张股长把身上别的镰刀交给王林,让他去割些草来。又让通讯员从挎包里找出油印装订好的空白花名册,把它交给我,要我负责为烈士上花名册,一一登记每位死者的姓名、单位、籍贯、年龄。
埋葬第一批烈士之前,张股长带领我们站在一排死者面前,向昨夜我们与之相互陪伴的六位死者举行一个简短的告别仪式:在秋日朝阳的照耀下,我们向烈士们默哀和三鞠躬。之后,我们依次抬着死者,轻轻置放在洒满阳光的长方形坑穴内。王林用割来的带有朝露和星星点点野花的茅草掩盖了死者的脸。接着,我们一一将死者掩埋……
很快,又一批烈士运来了——从这时起,一连好些天,我们的掩埋工作一直未停。随着烈士成批运来,我们的劳动量越来越大。坦白地说,从当天下午,我们便一个坑里埋两具尸体了……之后依然埋不完,尸体积攒过多,我们只好在雨裂沟里借地势掘大坑,将尸体成批地掩埋。看得出来,张股长因这个无奈之举感到对烈士的歉意,曾几回念叨着:对不住啦战友们!委屈你们啦!
那时过多地与尸身接触已使我的神经变得麻木。我认为,既然他们被成批地打死,又成批地运来,现在将他们成批地掩埋,也并非对他们有额外的轻慢。我们眼下能做到的,也只能是使他们免遭暴尸荒野……
我担负的为烈士上死亡名册的任务也完成得不好——不少遗体上的军衣衬里写明姓名单位的地方都被血渍弄得一片黑紫,字迹很难辨认;有的军上衣和胸膛被一同炸烂……实在无法登记的死者,我征求了张股长的同意,便在名册上注明:××连××名,再记下埋葬日期。
还有一件我印象很深的事:
有一天黄昏,运来当日最后一批烈士。在为烈士登记时,范进帮我翻开一个死者的上衣,寻找姓名单位的字迹,他在翻找死者衣服时,从死者身上滚落一个圆圆的金属盒——起初我以为是怀表,范进捡起来一看,惊喜地叫道,嚄,一个指南针!他还递给我看,是那种带盖的指南针,像怀表一样揭开盖子再看针盘。范进看了我一眼,将指南针装到自己兜里,表情有些异样。
当时我并没在意:死者的遗物固然应统一登记上缴。但是,一个可以用于行军作战的指南针,对我们今后走夜路肯定会有帮助的。死者不会用得到了。而这位烈士的遗物能为活着的战友服务,想必也是死者愿意做的事。
但是在我弯腰查看这位死者被翻开的衣服,以便为他上死亡名册的时候,我吓了一跳:死者的胸膛微微起伏——这人还在呼吸!再仔细看他的脸,微张的嘴里发出不易察觉的喘息,带着泡沫的鲜血从嘴角溢出!
“这个人活着!快来呀,活人!”我失声大喊起来。
张股长第一个跑过来。大家很快围上来,仔细察看:这是一个小腹被炮弹皮豁开的人,流出的肠子又被填回腹内,用绷带扎紧了,显然曾被当做重伤员紧急包扎抢救过。
“妈的,乱搞,把活的抬这儿来了!”张股长气得骂,“要是让咱不小心活埋了,这不是罪过吗?赶紧送绑扎所!”
几个人七手八脚忙碌着制担架:用斧子砍来树棍,再用背包带结成网,很快做了一个简易担架,然后把濒死者抬上担架,急急忙忙去找绑扎所。
是他们几个男同志抬走的。那时夜幕即将降临,我看见最后一抹晚霞投向抬担架急走的人们,在血色夕阳中,他们抬着担架下了附近的山梁。
天黑下来的时候,他们又气喘吁吁地抬着担架返回了。我看见,那个刚运走的“活人”直挺挺地躺在担架上,头颅垂落一侧。
“死了?”我明知答案,还是问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