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真咽气了……”范进说,“刚翻过前边山梁,走了一里地,他人就挺了。”
于是,我打开手电筒,再一次在死亡名册上为他登记。
我记得他是个副连长。
他姓聂。好像是河北迁西人。
埋他的时候,我们单独给他挖了一个坑。范进挖坑时格外卖力,似乎是为那个指南针而想对死者有所报答。
——到第四天为止,我们已掩埋烈士遗体二百几十具。据张股长说,一团开设的掩埋点,还不止我们这一处。
第五天开始,运来的遗体数量锐减。但是据抬烈士的担架员们说,上面打得“凶得很”。敌人有坦克。我们一营在死命硬顶,一天打光一个连。高射机枪连和山炮营都被调上去当步兵用了。连营长和教导员们都预备了冲锋枪,准备亲自作战。
“英雄噢!”一个干瘦的四川口音担架员告诉我们,“我亲眼见到,有人跟敌人同归于尽——一个人跳出战壕,炸死一群美国兵……死的人多,担架队抬不赢;先抬伤员啰!一个洞子,一炮弹轰下来,砸塌了洞子,一个班都活埋起,我们上去扒,扒出来都没得气喽……人快打光喽,营长都扛起长枪啰!”
第五天黄昏,再不见遗体运来。但是南边轿岩山一线,仍有断断续续的枪声。
我们坐在坡上休息,揪一把草叶子,擦着抬尸时被尸水弄脏的双手。张股长和几个男队员交换着吸烟。我们喝着水,吃些干粮。在离开大家十几步的一丛野蒿旁,吴静和赵玉林二人并肩而坐,夕阳给二人的背影镶上了一层金边,那景象美得令我心头颤栗!
后来吴静掏出口琴轻声吹奏。稍带忧郁的琴音旋律随着她身旁的羽毛草摇曳,轻抚我们连日被死亡压迫的神经——这情形像一幅名画,永远留在我记忆的画幅中……
一阵冰雹般急骤的马蹄声响起——从西北边山梁的坡道上,一匹黑马如一股黑风卷来。
团司令部的麻脸魏参谋策马而来。来到我们休息的地方,魏参谋勒着马。马儿喷着响鼻在坡地上转磨,蹄铁溅起尘土,腾起一团灰雾。魏参谋在马上传达命令,声音嘶哑地叫喊,像一面敲裂了口的铜锣。他的情绪有些失控。
“咱们团快打没啦!最后的预备队也用光了!团长急红了眼,警卫班都拿上去啦!最后的高地刚刚失守,是团长让撤离阵地的。一营长死活不撤,要与阵地共存亡!团长下了死命令,撤下来,砍头有我翟玉祥顶!一营长不听,翟团长叫人上阵地,要用绳子把一营长绑下来!今天夜里,团长决定反击,夺回高地……你们的任务——张股长你听好,参谋长要你们帮着往阵地送弹药,人手不够用啦,你们上吧……三连长带人打下阵地后,你们等通知出发。最后的硬仗!要守到三团的预备队上来,三团他妈的到后边去背冬装——人都打没了还要什么冬装?……”
魏参谋骑在马背上狂呼乱喊一阵,连马也没下,又一阵黑风似的刮跑了。
午夜,由一营几个残连合编的攻击部队,在团营统一指挥下,由三连长屈家礼率领,一阵炮火猛轰,加上手榴弹冲锋枪跟上一阵猛冲猛打,又夺回了失去的阵地。
还在枪声没有完全停止的时候,我们就送上去一次弹药。
第二次送弹药上去,天已快亮了。敌人开始炮轰阵地。后来炮火延伸,炮弹炸到了山后,落在我们四周。刺鼻的硝烟呛得我睁不开眼。两箱沉重的弹药压在背上,手脚一齐着地向前爬行,累得直喘,却又吸进去浓烈的硝烟尘土,胸膛憋得快要爆炸……
终于背着弹药爬到阵地上,天已大亮。是阴天,没有阳光。刚刚击退敌人一次进攻的战士们忙着整修工事。阵地上笼着一层淡蓝色的硝烟和晨雾。一个大炮弹坑旁,躺着十几个伤员,卫生员在为伤员包扎。传来伤员喊痛的叫骂。几个先于我们把弹药送上阵地的担架员正被叫过去抬伤员。还有几个战士在打开刚刚送上来的子弹箱和手榴弹箱,取出弹药。一个战士在打开一个弹药箱后骂了起来:
“你们看这帮笨民工运上来的弹药——全是马掌!妈的,是谁这么蠢,死沉沉的背一箱马掌上来?是让咱们给美国兵钉掌吧?”
那个士兵双手从箱里捞起一堆马掌,哗地撒到山坡下。转身看见我们文工队几个女的也背上来弹药,十分吃惊,大步走过来,边朝我们问:“是文工队的吧?你们背上来的是什么?”
“当然不是马掌!”我回答。不过也担心,夜里搬弹药时,弄混的情况也难免发生。
“哎,是你呀?咱们认识!”那个士兵友好地跟我打招呼。
“刘富贵!”我惊喜地叫道。我想起坐闷罐车时他拎着被尿湿的粮袋子吵架的样子,还有他和拉痢疾的机枪手周才大雨中掉队与我巧遇的事。
“看看我们的弹药!”王林不满地对刘富贵说,显然他也认出了火车上争吵过的这位三连的兵。他一箱接一箱地打开我们背上来的弹药箱。还好,没有再发现马掌。
“好好,弹药,都是弹药!”刘富贵高兴地点头,讨好地看着我。
“周才呢?那个机枪手?”我想起和他一起掉队的战士。
“牺牲啦——前天守南边那个山头,让炮弹炸的,尸首都炸没了……”刘富贵说。
“你们昨夜打得不错吧?”李春红问,“听说好多美国兵还在洞里睡觉,就让给捂里头了?”
“在那边洞里,十好几个呢!”刘富贵朝战壕西边一指,又问,“见过美国兵吧?大鼻子,绿眼珠子。”
“你带我们看看去吧?”刘冬茹高兴地说,“我们到朝鲜还真没见过美国兵呢!”
刘富贵很乐意地带我们去看美国兵——在战壕西侧一个挺大的洞子里,关着十几个美军俘虏,洞口有一个战士持枪看守。见到我们这几个梳辫子的志愿军女兵,这些俘虏表情都很吃惊,似乎觉得我们不该来到这死尸累累的地方。
“嗨,你们不在美国好好呆着,跑到这儿钻洞子来干啥?”刘冬茹朝美国兵喊道。
那些美国兵听不懂她说什么,面面相觑,表情紧张。
一个黑人士兵抖着螳螂似的长腿走过来,从兜里掏出几片彩色纸片包着的东西,讨好地伸到刘冬茹面前。刘冬茹摇头。那个黑人拿了一片,剥开纸,放到嘴里嚼着,为我们做示范。然后又殷勤地要塞给刘冬茹。刘富贵上前一掌,将黑人推开,骂道:
“中国人不吃这个!滚开!”
阵地上传来愤怒的叫骂声,我们离开美军俘虏,走出战壕。原来是连长屈家礼在叫骂。他没戴帽子,额头缠了一圈绷带,血从绷带里渗出,和脸上的汗珠一起流入脖领。他挽着袖子,拎着手枪,朝天开了一枪,冲几个送弹药上来的担架队员吼道:
“给我听好,这两个美国伤兵给我送下去!要是半道扔了,我查出来毙了你们!”
“一路上打炮,自己人还抬不下去……”一个担架员不满地看着屈家礼,“你把我打死算喽!”
弹坑旁边,那些伤员已被抬走,只剩下两个美国伤兵,狗一样蜷缩在灰土里,濒死的眼神黯然无光。
“屈连长,我们负责抬他们!”李春红自报奋勇,上前提出请求。
“对,我们抬!”我立即附和。
屈连长转身瞅了我们一眼,像不认识似的掉过头去,用枪指着担架员说:
“就让他们抬!”
几个担架员把美国伤兵搬上担架,不情愿地抬着向山下走。
这时,响起一阵炮弹的呼啸——轰隆一声巨响,一发重炮落在附近。我们四散卧倒。屈家礼对于爆炸似乎司空见惯,并没理会,依然直直站着向山下张望。
几个抬着美国伤兵的担架员跌跌撞撞地向山下滚去。屈连长扯着嗓子喊:
“你们听好——我下去要到俘虏营查伤兵登记,要是你们半路上扔了,那就麻烦大啦!”
又一阵炮弹砸下来——这回屈连长判断会有危险——迅速卧倒。硝烟过后,他从弹坑里爬出,抖着肩上的土。我看见他头上染血的绷带沾满泥土,像一条掉到土地上的抹布。他站在那里,嘲弄地笑望着我们几个惊魂未定的女兵,摇头道:
“这回问题严重啦!翟团长连自己的老婆都派上阵地了……你们快下去吧,要想活命就快离开,不然,翟团长得让我赔他的老婆!”
“那我们把美国俘虏押下去吧?”李春红向屈连长提议。
“对,我们押俘虏!”刘冬茹兴奋起来。
“不行!那么多俘虏,来一阵炮就得拍散了营!你们快走吧!”屈连长说罢,不再理我们,跳入战壕,奔向他的指挥位置。
敌人又一次进攻开始了……
战后我们得知,这一批我们曾经看见过的美军俘虏最终未能活命。那天下午,翟团长在指挥部通过步话机向阵地上下达了撤退命令,二线防御阵地已准备就绪,让屈连长率剩余的守军撤离。当时,敌人炮袭正紧,马上又要进攻。屈连长下达了撤退命令,忽然想起关在洞里的十几个美国俘虏,他带人奔到洞前,命令带出俘虏。但是,那些俘虏都缩在洞里不敢出来。也许是怕洞外猛烈的炮火,也许是怕被中国军队杀掉,也许是想拖延时间,等待美军攻上来解救他们——是什么原因都是后来的猜测,当时这些俘虏都不肯出洞下山。屈连长冲进去,用手枪柄打俘虏,用脚踹,但他们抱头躲在洞里,挤成一团,对于让他们出洞的示意一个劲儿摇头。
“妈的,你们装听不懂?”屈连长骂道,“诚心给我好看?想等你们的人上来搭救?妈的,不要命的就呆在这里!”
屈家礼跳出洞外,让步话机员联络团指挥部,接通后,屈家礼向翟团长汇报,说明情况:
“团长,敌人快上来了,俘虏不肯走,赖在洞里不出来?怎么办?”
“你们看着办!”翟团长下达了命令。
在敌人进攻的隆隆炮袭中,关押美军俘虏的洞子响起一声沉闷的爆炸……屈家礼带人撤离了阵地。
后来,由于翟团长的一再坚持,屈家礼在战役结束评比总结时没受处分,但是,最后评功时,本来拟给屈家礼上报二等功,批下来却成了三等功。
若干年后,我为那次没能争取屈连长的同意,由我们把这批俘虏押解下来而感到遗憾,遗憾变成内疚,长久积压心底,挥之不去。尽管无法确知,那批俘虏会不会乖乖被我们押解下山,但是换一种方式,希望或许会有——面对几个稚气的梳小辫子的中国女兵,那些美军俘虏也许会离开那个藏身之洞。
那天在屈连长驱赶般的催促下,我们下了硝烟弥漫的阵地。走在路上,心中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我们当然不知道那十几个美军俘虏面临的厄运,我们只是对没被获准押解俘虏而感到遗憾和不满。
“那个连长是不相信咱们女兵!”刘冬茹说。
“咱们又不都是女的!”赵玉林反驳道,“大概张股长要在就好办了……”
张股长在运第二趟弹药时,有急事被临时叫走了。现在我们的领队还是李春红。
“唉,要是咱们把这批美军俘虏押下去,让郭干事给咱们照张相片,那才神气!”吴静想得和大家不太一样,比较浪漫。
“这话让你说着了!”范进冷冷来了一句,“想想呵,俘虏是人家拼死拼活捉下的,统统交给你们押下去?美得你们,还照相!”
“别那么想,范进,”李春红说,“人家屈连长没那么小心眼!”
“可能确实不好押送……”我也插了一句。
“打过仗才知道,炮弹轰得这么凶,一排炮下来,你是顾卧倒隐蔽,还是顾着看俘虏?那不就像屈连长说的,得乱了营?”一直没吭气的王林开了口。大家对他的意见似乎难以反驳,便都不再说什么了。
或许是有意验证王林的说法,炮弹不时飞掠而过。有的落在附近爆炸。我们不得不时而卧倒,时而飞奔。后来为抄近路我们拐上一条小径,从灌木丛和石砬子中间穿过。
来到一个两丈多高的断崖下,我们想停下歇一会儿。一个小小的避弹面是难得的休息地点。我们都找地方坐下,累得直喘气。
“哎,你们看哎——”吴静忽然一声惊叫,站起身来,目光惊喜地看着前边山坡。
在断崖前的一处缓坡上,一片绿茸茸的茅草,草丛中遍是盛开着的野菊花,白的黄的粉的,五颜六色。而这片花地的周围,随处是被炮弹打折的断树、烧焦的树桩、炸烂的岩石、翻起湿土的弹坑……一定是由于断崖前避弹的原因,使得一小片生满野花的草坡得以完整保存,犹如从天飘落的一块花毯,铺在疮痍满目的战火硝烟中。
天性浪漫的吴静惊叹地呵呵叫着笑着奔到野菊花丛中。她想弯腰采花,伸出的手又忽然停下,似乎不忍心掐断这幸存的美丽生命……于是伸出的手和弯下的腰自然变化成她娴熟的舞蹈动作,她在花丛中翩然起舞……
也许是地处避弹面的原因,使得我们都放松了警惕。当一排炮弹呼啸而来之际,吴静没有马上卧倒。一发炮弹的炸点距离很近,炸在一堆岩石上激起四散的白烟。吴静依然用她那舞蹈似的动作向崖下奔来,在赵玉林一声撕心裂肺的惊叫中,吴静忽然像电影定格般地僵直不动,片刻后扑倒在地……
我们呼喊着围上去,一切为时已晚。吴静的头部被飞来的弹片击中——炮弹片像一片飞来的犁铧,从她美丽的脸上划过,齐耳根把半边脸揭开,血肉模糊一片!
珊瑚般鲜红的血止不住地从伤口喷涌!一张美丽的脸顿成半边血肉、半边惨白——这是吴静留在我脑海中最后的印象。
那时,我们七手八脚背着、抬着,把她往团绑扎所送。半路上,她便停止了呼吸。
直到咽气前,她没落一滴眼泪。看着泪雨滂沱的赵玉林,她留给他的最后的话是:
“别哭了,我没事……你好好的……”
那一年吴静十九岁。比我大两岁。
……我们把吴静抬到我们掩埋烈士遗体的地点。几天来,我们一起在这里挖掘坑穴,掩埋了成批的烈士。而现在我们要亲手掩埋自己的伙伴。
我们含着泪,把她年轻的尚柔软的躯体放入掩埋坑。采来一束束野菊花洒遍她全身。在赵玉林哀恸的哭声中将她轻轻掩埋。
闻讯赶来的张股长和他的通讯员也流了泪,向吴静的坟穴鞠躬默哀,又不住地自责,说是由于自己的疏忽,没照管好我们……
张股长催促我们撤离。轿岩山阵地已弃守,部队退却二线防御阵地阻击,很快,这一片掩埋烈士的地方,将为敌人占领。
黄昏到来之前,我们恋恋不舍地和吴静最后告别。赵玉林趴在她的坟前,洒下诀别的泪。
“咱们一起出国,却不能一起回国了……把你一人留在这里,我真不忍心呵……”
赵玉林的哭诉让我们心如刀绞,无不为之动容。那时,一群在炮火中失去归巢的寒鸦飞来,在断崖下盘旋,悲鸣。
在寒鸦鸣叫声中,我们一步三回头地离去,人人沉默无语。此后,在我的记忆中,赵玉林像是变了一个人——笑语声声的他从此变得寡言少语……
呵,这让人哀痛难忘、心如刀割的一九五一年朝鲜的秋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