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攻击北山的战斗进展出奇地顺利:晚八点三十分开始炮火准备——狂风骤雨电闪雷鸣般的炮击持续了十分钟,之后潜伏部队一跃而起,迅速冲击……急雨般的冲锋枪和手榴弹声从北山方向传来,敌人一、二、三号阵地相继被攻克。最后,九点三十五分,三连又胜利攻占了敌人北山主峰的四号阵地——随后信号弹升空,宣告北山阵地已经被我完全占领。
那时,绑扎所附近人头攒动:运输连、担架连以及朝鲜群众组织的担架队已经开始向北山方向赶去。人们交头接耳,兴奋地相互传递着刚刚听到的胜利喜讯。
我们小分队几个人非常兴奋,望着信号弹在北山上空升起,我们高兴地跳了起来。我们数着信号弹:一发、两发……四发红色的!一发白色的!胜利啦!攻上去啦!我们欢呼起来。
“敌前潜伏——成功啦!”王林大喝一声,冲着廖沙叫嚷道,“要是让我也去潜伏,那回来我的快板诗就……”
“先别太兴奋——”廖沙挥手向下压着,抑制大家的情绪。“攻上去容易些,防守可难——困难还在后头哩……”
廖沙说得对。在对北山攻击的战斗中,由一连三连两个连进攻,但配属火力支援的炮兵却足足有五个营!这样强大的火力,足以把北山敌阵地的工事摧毁,加上潜伏部队的突然攻击,所以迅速拿下北山应该在意料之中。问题是,北山对敌人与对我方一样,都是争夺的要点,谁也不会轻易丢弃的。
后来,在廖沙和春红的催促下,我们按捺着兴奋心情,到篷布下休息,准备抓紧时机好好睡一觉,到明天好精力充沛参加抢救伤员。
但是凌晨三点多我们就被隆隆的炮轰震醒了。夏日天亮得早,三点多钟天色已经蒙蒙亮了,敌人开始了对北山阵地的疯狂反攻。
伤员也陆陆续续送下来了……到天大亮之后,如洪水下泄一般,伤员大批被抬来,一时间,绑扎所所有的篷布底下和附近树林里都躺满了伤员,随处可见一滩滩的鲜血,到处是伤员的喊叫和咒骂——那些因伤口的剧痛或因实施截肢的疼痛引起的撕心裂肺般的叫喊声此伏彼起,令我感到恐怖,头皮一阵阵发麻……
午后,听说阵地上许多伤员运不下来——团和营的卫生队救护人员也伤亡不少,人手不够。伤员滞留在阵地上,在敌人猛烈的炮火下不是二次负伤就是被炸死。听到这个情况,廖沙和李春红商量,决定让女队员继续留在绑扎所,而他则带着赵玉林和王林上阵地去,帮助抢救伤员……
骄阳如火,空气开始燥热起来,伤员身上散发出的血腥气在闷热的天气里越来越浓重,熏得我头昏脑胀的。我强打精神,护理伤员:从附近林子里折来许多松树枝叶,分发给伤员,让他们当蝇甩子用,来轰赶那成群的闻着腥味往伤口上爬的苍蝇;装一把水果糖在衣兜里,哪个伤员叫喊咒骂就朝他嘴里塞一块糖;用自行车内胎的气门芯当吸管放在水碗里,递给喊渴的伤员,让他一点点吸水喝——怕喝多了伤口流血过多……哪个要拉,哪个要尿都忙着去招呼……
树林里躺满了伤员:有的等待手术处理,也有经过处理包扎的等待运走……有一个头发黄黄打卷的小伤员,嘴里不住地冒血泡儿,胸脯剧烈起伏着,双目紧闭;另一个年纪差不多的小伤员是个小司号员,老是可怜巴巴地瞅着我,眼里总有泪光——给他嘴里塞块糖,擦干他的泪水,过一会儿再看他,依然是眼泪直流,令我心里直发酸……
下午,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王林竟然负了重伤,奄奄一息地躺在担架上被抬下来!
当时,刚刚抬下一个烧伤的战士。很年轻,浑身衣服烧光了,赤裸着烧伤的身子,躺在担架上好像一截油亮的焦木。他听见有女的声音,害羞地两手捂着大腿根,说啥也不下担架。我和一个女护士劝他,说,你别害羞,就拿我们当自己的亲姐妹吧,赶紧清创上药,别耽误了……说了半天,他还是闭着眼,两手紧捂着大腿根儿。后来,一个年纪大些的女医生喝了几句:“怕什么?打仗不怕死!烧成焦炭了都不哭!还怕露那个东西?不就是个撒尿的玩意儿吗!哪个男的没有?你以为是啥稀罕东西,还怕看丢了不成?”
这么连说带骂的,总算把那个伤兵抬下担架,给他身上消毒抹药裹纱巾——倒真是个好样的,居然咬着牙没喊一声疼!
在处理这个烧伤战士之后,一个女护士跑来找我,说是有个伤员要找文工队的苦夏,我急忙赶到另一个手术篷子下,就这么见到了奄奄一息的王林!
他是被炮弹皮划破右边腰部,伤了肝脏,腹内淤血被抽出来,足足用大号针管抽了十几管子!脸白得像纸一样!
我赶到时,他的伤口已经过处理:照例是简单的清创和伤口缝合包扎——之后等待向后方转运。
我悄悄向医生打听王林的伤势,刚刚一上午为好几个断腿的伤员做了截肢,望着一条条锯下的腿麻木得毫不皱眉的一位络腮胡子医生看了看我,摇了摇头。
“能救过来吗?有救吗?”我哀求似的追问。
“能挺到明天早晨或许……”他面无表情地说,随后又是摇头。
我让人帮着把王林抬到树林稍远处一棵大柳树下,然后找来春红和刘冬茹。
王林处于昏迷状态,在我们的轻声呼唤中,慢慢睁开了眼,嘴角微微露出一丝笑意——或许是见到我们感到了些许欣慰。
“水……喝……水……渴……”他双唇嚅动着,艰难地吐着单字,声音轻得若有似无。
我把一碗清水插进一根长长的气门芯,将气门芯的一端塞到王林口中让他吸。他努力吸,但是吸不动——他连吸口水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去找个小勺来!”刘冬茹说。
“不用了!”我一摆手说,“我喂他……”
接着我便端起碗喝了一大口,俯在王林身旁,嘴对嘴地把清水喂到他的口中。在我与他双唇轻触之际,我感到了他微启的双唇在抖动着,他的双眸凝视着我,又渐渐合上,眼角溢出晶莹的泪珠!
喝了些水之后,王林好似有了些精神,便在我们的追问下,断断续续地讲了他负伤的经过。
原来,在通过北山前方几百米开阔地带时,他们三人利用敌人炮弹爆炸的间隙迅速穿越——王林在跳入一个炮弹坑时,踩翻一块石头崴了脚脖子,疼得厉害,走路一跳一跳,伤脚不敢沾地。见他跟不上,廖沙便让他返回去包扎伤脚,自己和赵玉林越过封锁线上了北山阵地……王林返回途中,由于崴了脚行动迟缓,听到炮弹要落下,却跑不动;刚站起来没走几步,炮弹又呼啸而来——王林被弹片击中后,爬了一阵,流了很多血,后来总算遇到两个救护员,才用担架把他抬到绑扎所……
听了王林的讲述,我们又开始为廖沙和赵玉林担心起来——他俩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一直没再回到绑扎所?就是抢救伤员,也应该把伤员抬回后边呀!
刘冬茹提议,到北山阵地去找——我们可以一边做战场救护,一边寻找廖沙和赵玉林。李春红考虑了一下,决定还是再等等看。毕竟,她是小分队的队长,责任在肩,不但要完成任务,还应注意队员们的安全。
“……廖沙队长有经验,不会出什么大问题……这边也缺人手,王林又伤成这样……再说,咱们离开这儿,万一廖沙他们回来找不到咱们,又得着急,搞不好成了你找我,我找你的,在战场会造成无谓的牺牲……”
入夜后,北山方向枪声渐渐停了下来,而炮声仍然时断时续。廖沙和赵玉林不见归来,王林的情况愈益加重——长时间昏迷不醒,而且发起了烧。
我用湿毛巾为他擦去额头的汗,守在他身旁。月光照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年轻而失去精神和光泽的面部。他光着的头——战前刚刚剃过——顶部隐隐约约显出几个斑点。我用手轻轻抚摸他的头,摸到六个硬硬的痂点。我知道,这便是他小时候当和尚时受戒后留下的痂痕。
“唉,小和尚呀小和尚——王林,我的好兄弟……”我默默地为他祷告,“你既是佛门弟子,菩萨该为你护佑,保你平安……”
夜里,我躺在王林身旁休息。树林里不时响起伤员的痛苦呻吟……我不时起身探看王林——我是多么希望他能哼出声来呀!喊疼、喊渴、骂娘……哪怕是痛苦的惨叫——只要证明他还有生气,就有存活的希望。但是,王林像死去一样一动不动,安静得可怕。唯有仔细观察,才可发现他的喉结下方有轻微的翕动……
天蒙蒙亮的时候,北山方向又响起了隆隆的炮声!敌人又开始了对北山的争夺战。剧烈的爆炸声霹雳似的响起,从几里外传来,震得树林的叶片簌簌直抖。
炮声中,王林苏醒过来,让我惊喜万分!
“王林!王林!”我俯身看着他。
“姐……”他清晰地吐出这个字来,让我两眼不由得潮湿起来。
“哎,姐在呢——”我亲切地看着他,“姐一直在守着你……”
“炮……北山……”王林喃喃道。
“北山阵地在咱们手里!”我大声告诉他,“你放心吧,胜利是咱们的!”
王林听后微微笑了。
“姐……我要走了……我要出家了……我舍不得姐……舍不得你们……”王林似乎拼尽最后的力气在述说,声音极低极弱,但我听得清清楚楚。
“别,王林,你年轻有希望——医生说,你能挺到天亮就有救。这不,天亮了……”
“我要出家远走了……姐,你多保重吧,我要上路了……”王林说着,露出微笑。
“再这么说,姐要生气了!”我嗔怪地拍拍他的脸,安慰他,“天亮后,等后边担架队上来,把你送到后方医院,送回国……”
王林听后微微摇头,闭眼休息片刻。
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双眸凝视着我,许久没有移开……
“姐,我……”他吃力地吐着单字,大口喘息起来。“……我,最后,求你……”
“你说吧,”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只要姐能办到的,姐都答应,舍命也行!”
“我,渴……”他依然深情地望着我。
于是我立即取过放在一旁的军用水壶,旋开壶盖喝了一大口,像昨天那样俯身嘴对嘴地喂他水喝。
喝了几口,我停下了——我担心,喂多了水,会使他的伤口过多流血……
但是,王林双唇仍然微启,一副饥渴待饮的样子。
“别喝了,喝水多了不好……”我拧上壶盖。
“不,我,渴,我要,要……”王林双目凝望着我,用生命最后的能量,燃烧起眸子里的一片纯情!
这时,我明白了他要的是什么,他渴望的是什么!
还能有什么选择呢?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地缓缓低下头,低下头,在他年轻而渴求的双唇上落下一个热吻……这虽是一个轻吻,但却炽热,而且,我感到了他心灵的回应,这使得这个接吻成为一个长长的、真正的热吻……
当我结束亲吻,起身梳理额前的乱发时,我看到他双目微合,脸上显露出一丝宁静而满意的微笑;一霎时,在东方熹微的晨光里,我仿佛第一次发现,他的面容竟是那样的年轻而俊美!
十二日上午,北山争夺战更加激烈——运来的伤员已不止一连和三连的,也有二连和四连、五连的——这说明,一个海拔一百五十多米的山头,在双方争夺的攻防拉锯战中,已经拿上去了五个连队!
问题是,对伤亡人员的后运以及治疗和掩埋远远赶不上阵地上人员成批伤亡的速度,上边的伤亡人员运不下来(到后来就只顾先运送伤者了),而运到绑扎所经过简单必要的救治后的伤员却又运不下去,致使河边树林里排满了横躺竖卧的伤员……
快到中午的时候,廖沙和赵玉林终于回到了绑扎所。二人放下抬伤员的担架,大喊着找到我们几个,询问王林的下落。我告诉他们王林负了重伤,已经过初步治疗包扎等待后运。二人稍稍放了心,便让我们找来几个冷馒头,泥手抓着便大口吞吃起来。一边吃一边告诉我们,他俩上了阵地后,发现激战中不但人员伤亡减员大,而且弹药供应不上,于是就主动从伤亡人员身上搜集弹药,集中起来送给堑壕里的射手。在敌人停止进攻的时候,二人便返回山下我方坑道,为阵地上运送弹药。直到今天上午新增援的五连上了阵地后,二人才找机会返回绑扎所与我们沟通情况。
看到他二人狼吞虎咽吃馒头的样子,并且浑身上下已被汗水硝烟灰土搞得污痕斑斑,军衣或裤腿多处撕破,我们已想见战斗多么激烈,不过,我们还是没有料想到北山战况的危急程度:据廖沙讲,一团原来的任务是,十日晚拿下北山阵地,坚守一天一夜,到十一日晚轿岩山总攻发起时算完成任务。但是情况有变——总攻时间推迟到十三号晚上(以后才得知,总攻推迟两天的原因是有一个军的作战参谋投敌,将我方攻击时间和作战方案暴露),要求一团必须死守北山阵地,坚持到十三日晚。为此,师指挥部特将配属增援的友军一个营调配给一团。当时,一营已基本打光了;二营还剩一个六连;只有三营完整。但是,三营原定总攻时作二团的助攻策应,翟团长不愿动用,一心想让一团能有力量参加总攻作战。如此一来,兵力更显紧张。一营二营的机枪连都当步兵使用了;昨夜,二营把迫击炮连也当步兵派上了北山……山头几个阵地上,敌我双方弃尸累累,消耗了大量兵力……
“现在,翟团长手上只剩一个六连和配属的友军的一个营兵力了……”廖沙告诉我们,“而坚守到明天晚上则是死命令!”
“军令如山哪!”赵玉林担心地说。“听说,团前指的人都配了长枪——到最后时刻,翟团长准备带人亲自上去!”
“那太危险了!”我失声惊叫起来,“一旦团长伤亡,那谁来指挥?”
“别太担心——翟团长打了多少年仗,有他就有办法……”廖沙满有信心地说。
“那咱们也上去吧?送弹药,救伤员,尽自己的责任吧!”刘冬茹激动得双目放光。
“对,我们也上去!”我也握紧了拳头。
“不行,你们上去,太危险!”廖沙不同意,“还是留在绑扎所吧,我们上阵地……”
“说什么危险?打仗还能没危险?”刘冬茹坚持说,“死伤了多少战士,我们怎么能怕危险呢?”
“说得对,谁的命不是命?”我赞同刘冬茹的意见,“我们也要上阵地!”
“这样吧——”李春红最后说,“咱们小分队还是一起行动好,只你们两个上去,我们又要担心……不过,咱们等把王林送走,再帮着料理一下送来的伤员,等傍晚或夜里上去,那会儿敌人停止了进攻,上去容易些……”
“那好吧——”廖沙终于同意了。“不过到时候一定要统一指挥,行动迅速……”
的确,春红是小分队队长,她的意见廖沙也不好反对。再说,小分队确实应该一起行动。
“到时候听廖沙统一指挥!”春红做了这个决定,显示着她对廖沙的充分信任。
“那咱们赶紧去看看王林吧?”赵玉林提醒廖沙,“伤得很重吧?”他又问。
“伤势很重……”我说,“早晨我给他喂过些水,好像精神好了些……昨天医生说,要是能挺到今天早上,或许有救……”
“半小时前我刚去看过他,昏睡着,我没叫醒他。”李春红说。
正说着,就听见有人“喂喂”地喊叫——只见一个女护士急急跑向我们,双臂张开似要拍打空气一般,边跑边冲我们喊叫——
“喂——那边那棵大柳树下那个伤号——年轻光头那个,是你们文工队的吧?”
“是呀,怎么啦?”我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感到不妙。
“快去看看吧——怕是走啦……”
大家赶快向王林躺着的柳树下奔去,心里都明白:女护士说的“走啦”,并非指伤员被转运走,而是指伤员咽了最后一口气,向人世最后告别,完成了由重伤者到烈士遗体的转变过程……
大柳树下,王林静静地躺在树荫里,一脸的宁静和安详,嘴唇微启露出两颗门牙,嘴角残留着一丝欣慰的笑意,似在向小分队的战友们告别:“喂,你们都来啦?别为我难过,我挺好的。再见了战友……”
王林走了——真的出家远行了。
我们强忍着悲痛,含着眼泪整理了他的遗物;为他扣好军衣纽扣,系好鞋带儿,并把军帽端端正正地戴在他的头上。
在不远处埋葬阵亡者的山坡上,我们找了一处挖好的坑穴,将王林的遗体掩埋。